她无奈地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好教空落落的后脊背紧压住床榻。
那一夜说来也是诡异,风餐露宿尚且阻挡不住她倒头便睡的习性,可眼下任凭她在床榻上如何翻来覆去,就是难以入眠。
外头又黑又冷,似乎整个敦煌城都在沉睡,沉得容不下一丝一毫响动,有一种静谧至极的可怖。
风灵闭上眼,只觉烦躁,睁开眼又是不见一物的黑暗,心里发慌。她摊开四肢平躺在床榻之上,在睁眼与闭眼的挣扎之中,隐约不安总觉宅院内进了什么不该进的。
无奈之下,她半阖了眼,默诵了大半夜的佛经,勉强支撑至天光微明,便再躺不住身,取了毛氅裹在身上,悄悄儿地开了屋门。
一推开屋门,眼前的情形令她吃惊得张大了眼和口,直至猛灌进两口冷风,打了冷嗝,才明白过来。屋外银装素裹,竟是落了一夜的细雪。
沙州极旱,雨雪稀少,风灵幼时跟着爷娘来,不曾见到过沙州有雪,而今来了此地第三冬了,才头一次看见雪景。大约,夜间的不安,便是因这场雪罢。
她登时雀跃欢欣起来,裹紧毛氅,跳出屋门要去找佛奴来看。她快步走下木阶,一脚才踏地,便觉脚下一滑,险险滑到在地,一件硬滑之物硌在了她的脚底,正透过她的软底靴抵住她的脚心。
风灵疑惑地俯身,一段黄灿灿的物件半掩在雪中。她拂去那物件上掩盖着的积雪,只一眼,她便真跌倒在了地下,失魂落魄。
雪窝子里躺着的赫然是那支鹿形金簪。
金簪一头的鹿角上系着一片布条,风灵伸手去取,碰到那早已的冰冷布条时,手指头不由瑟缩,只觉一阵强烈的恶心,仿佛触碰到的不是一片湿冷布条,而是一具溺水而亡的尸身一般。
“大娘?”从内院东厢房内打着哈欠走出来的阿幺,第一眼瞧见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很是激越,第二眼便望到风灵坐在木阶前,一脸惶然地盯着门前的雪地发怔,身上的毛氅滑落在了地下。
“大娘?”阿幺又唤了她两声,仍不见她有回应。她刚想上前去看她,却见她抱着毛氅猛然自地下跃起,提裙飞奔向外院,一壁跑一壁狂呼:“大富!大富!”
阿幺不明就里地跟了出去,一清早怪异的气氛令她心慌,开口自然而然地大声唤佛奴出来。
佛奴与阿幺几乎同时赶到前院,风灵正蹲在地下,推搡着卧地不起的大富。二人上前一望,只见大富闭着眼侧躺在雪地里,身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一条彤红的舌头从尖牙参差的口中伸出来,软趴趴地耷拉在地下。
“大娘,这”佛奴硬是将蹲在大富身旁的风灵拉起来,阿幺忙将她撇在地下毛氅拾起,披裹在她身上,握住她冰冷的手。
风灵转过脸,额角上竟滚落了一颗汗珠子,阿幺伸手一拭,触手冰凉。
她的衣袖中落出一件金黄色的东西,落入她冰冷泛白的手掌中,向佛奴摊开。“昨夜有人在我屋前放了此物,悄无声息,我竟丝毫未查。我不查,可大富必定觉察,昨夜我亦未闻大富的动静。方才我怕怕大富遭了什么不测,所幸,它不过是教人下了些迷药。”
佛奴抖着手接过风灵手中的鹿形金簪,湿冷的布条上未及化开的墨迹,分明写着:遗落土崖,完璧归赵,莫失莫忘。
阿幺早已骇得筛糠似地颤抖起来,细声道:“大娘大娘,这要如何是好?”手却紧紧拽着佛奴的衣袖。
风灵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向佛奴一伸手:“给我罢。”
“作作甚?”佛奴紧张地向后退了小半步。
“问的什么蠢话,自是送去折冲府。”上一回这支金簪鬼使神差地出现在风灵手中时,她心中的惊惧不比阿幺少,且无处可诉,便是交予了康达智保管亦不得安心。至今时今日,她的底气较之昔时,壮实了不止一般二般。
佛奴恍然初醒,“对,对。”忙将那支烫手的金簪子递到了风灵手中,也不必吩咐,转身备车去了,要离去时才觉衣袖被阿幺紧握在手中,握得甚紧,他一颗将将安稳了一些的心瞬时一软,自觉肩臂上生出了不少气力,足以担起阿幺的惊恐。
他在阿幺紧握的手上轻拍了两下:“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自乱了阵脚。快平了心,打水予大娘梳洗梳洗,换件衣裳,尽快将那物件送去折冲府为要。”
阿幺咬着唇猛点了两下头,松开手,果真往后头厨间打净面的热水去了。
半个多时辰后,风灵急切地自车上跃下,然戒备森严的折冲府大门,却教她吃了一惊。朱漆大门紧闭,墙根下戎装持戈的府兵三人一组,将整个折冲府围得严严实实,俨然一副要出征的模样。
风灵怔怔地立在路口,拼命回忆前几日见拂耽延时他可有说过要出征的话。正呆怔间,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响起,风灵循声望去,正是韩孟领了五六骑从城门那边过来,铁盔重甲,皆肃穆凝重。
马近路口时慢了下来,韩孟见了她不似平素那般打趣儿,向她抱了抱拳:“今日都尉大约是不得空了,顾娘子还请改日。”折冲府的朱漆大门开了半扇,韩孟等人俱下了马,急急跑进府内。
空气中蕴着一丝说不清的气味,风灵闭目提鼻嗅了嗅,这气味并不陌生,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她无心细究,蹬蹬蹬地跑上府门前的石阶,立时便有三名府兵上前拦挡。
“我要见都尉,紧要事!”她反复了两遍,三名府兵却没有一个挪动一下。
“顾娘子留步,莫要为难咱们兄弟。相识一场,闹将开来不大好看。”说话的府兵她虽叫不上名号,却认得。稍一犹豫,她从怀内掏出那支鹿形金簪,塞到那府兵手中:“你去予你家都尉瞧过,快些!”
府兵不知风灵是何意图,茫然地接过金簪,滞着不动。
风灵焦急,心里起了毛躁,一咬牙,压低声道:“你若再不去,我只得硬闯了这折冲府署,你们三人统共加一块儿,也难敌我一人。我便不信果真闹将起来,拂耽延不出来。”
她的决心无比清晰,府兵亦能感知,不再多话,转身便进门去禀报。隔了不多时,又急匆匆地跑出来:“顾娘子,都尉有请。”
风灵二话不说,拔腿便要往里进,那府兵一侧身,又挡在了她的跟前,在她郁火升腾前抢道:“里头情形不大好看,顾娘子虽不惧那些个还是留神为好。”
说着神情复杂地瞧了她一眼,转身引路去。
一进折冲府的大门,方才外头若隐若现的奇怪气味登时扑了过来,越往内走越浓重,将至前厅时,几乎冲鼻得教人恶心。
在门外风灵辨识不清这气味是什么,此刻已是了然。她心和眉头一齐抽得愈发的紧:“里头究竟出了何事?怎的一股子血腥气?”
府兵顿下脚步,犹豫了一息,侧让开身,风灵抬起眼,巨大的气味直冲过来,前厅石阶下的情形骇得她小腿一软,无论如何也挪不动一步。
前厅的大门全开,拂耽延正肃然立于石阶上,面色铁青,暴起的青筋犹如数条小蛇,蜿蜒在他紧紧攥着的拳头上,直攀到他显露在外的小臂上。他的目光与风灵的目光落在同一处,正是那浓烈血腥气的来源。
石阶下一字排开摆放了几口薄板大木箱,木箱里头堆叠着的,竟是一颗颗鲜血淋漓的人头。风灵倏地闭上了眼,这副惨烈的景象,她不愿再看第二眼,更不愿看清楚那些人头上凝固在瞬间的惊惧狰狞的表情。
“阿姊,顾姊姊?”风灵脑中放空了好一阵,身边有个细小怪异的声调在唤她,一壁拉着她的手臂轻晃。
她木然地转过脸,见是韩拾郎紧张地盯着她的眼睛,好像下一瞬她会就地昏倒似的。
风灵朝他无力地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在韩拾郎的搀扶下一步步地绕过那几个大木箱,走向石阶。走起来方知腿脚已不听使唤,临近大木箱的那几步,整个人几乎是倚靠在韩拾郎的手臂上捱过去的。
石阶上立着的拂耽延终于将目光从红黑斑驳的头颅上挪开,从韩拾郎手中接过风灵。风灵仰头撞见他血丝缠绕的眼珠子,仿佛瞪着那些血糊糊的人头太久,血色渗入了他眼中。
“这簪子”拂耽延一开口,喉咙里带出的浊重黯哑,令风灵听得只觉自己的嗓子眼发痛。
她不等他再问,便将一清早在内院屋子门前,发现这簪子鬼魅一般重回自己跟前的事叙说了一遍。
拂耽延许久不言语,面上的神情教风灵瞧了慌怕。外头的娘子妇人们私下皆道延都尉长得一副好样貌,此刻她们若得见他,只怕要称阎罗了。
“都尉”风灵小心翼翼地轻唤了一声。
拂耽延重重地吐了口气,按住她的肩膀:“这两且在折冲府内住着,切莫回去,一会儿我命人将你那婢子接来。”
“不必我”
哪里还容得风灵推拒,拂耽延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必得在我眼底下。”
能离他近些,自然是好,他又那样坚决地下令,丝毫无打商议的意思,故而风灵也不拒绝,极识时务地点头应下,趁势问了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拂耽延缄口不答,向韩拾郎使了个眼色,韩拾郎是个机敏的,虽言语不甚通晓,拂耽延的眼神意图大多能识。他上前向风灵道:“顾姊姊,我送你到后院去歇息。”
因那支金簪,风灵隐约感知石阶下的修罗场必定与阿史那贺鲁有关联,不问个明白自是不肯走的。韩拾郎望望拂耽延,又望望韩孟,口中说着高昌话,劝道:“顾姊姊先随我去,都尉不说,一会儿拾郎讲予阿姊知道便是。”
当下风灵二话不说,向拂耽延略行了个礼,胆颤地向那几个大木箱子瞥了一眼,转身便随韩拾郎往拂耽延居住的跨院走去。
风灵性子急,等不及走到跨院,便一个劲儿地催着韩拾郎快说。韩拾郎说的高昌话她听着又费力,连猜带蒙,勉强听了个大概。
听完风灵立时便楞在了一棵树下,扶着树干好半晌回不过气儿来。
原来大木箱子里那些头颅,竟是敦煌城外城廓的贫苦百姓,果然是遭了贺鲁毒手。因外城廓系困苦之人围聚私搭所建,大多无籍流民,全不在折冲府的辖制内,县衙也难以管束,边防稀疏,正给了贺鲁痛下杀戮的机会。
外城廓风灵去过数次,她脑中一遍遍地回过着那些人的样貌,却只模模糊糊地只记得他们的手,有些塑造佛像,有些描绘壁画,有些一下一下地开凿石窟
曾经多少灵动的飞天,多少精致的佛像在那一双双手中仿若活了起来,而今他们却都成了一堆了无生气的死物。
风灵的眼眶一热,忙吸了吸鼻子,强压住眼里的一泓热。此时不是悲切的时候,韩拾郎的另一番话教她惊得几乎要肝胆俱裂。
原贺鲁将外城廓的人尽数掳走,不知关在何处,并将他们之中的壮年男子大多枭了首,装成几箱,又趁着城关换防之际,悄悄送至城墙根下。
附上书信一札,特意使拂耽延得知:此举意味有二,一为祭奠播仙镇外为诱他出来而命丧府兵刀下的三百突厥兵,二为替他亲侄讨回血债。他称老弱妇孺仍在他手中,若想接回那些妇孺,便要拂耽延两日后正午,在播仙镇外剿杀突厥兵处相见。
各种思绪在风灵脑子里乱哄哄地挤成一团,何时到的跨院厢房,她浑然不知,韩拾郎几时向她辞别,亦无所知。
她担忧:拂耽延断不会弃那些百姓于不顾,纵然是凶多吉少,他也必定会去营救。
她疑惑:外城廓无军防并非一日两日,向来如此,贺鲁屡次扰城,怎从不去外城廓屠戮,偏这一回想起了这茬。显见是有人告知提点了他,却是哪一个?
她懊悔:贺鲁能知外城廓无防,能拿准城关换防的时辰来送头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鹿形金簪放置在她闺室门前,若城内无人接应通传,他断然做不到。虽索庭已亡,通敌之人仍未能挖清,终是酿成了大祸。
她想将这些话理顺畅了,畅畅快快地告知拂耽延。纵然他一向不愿她置喙军务,她却无法将这些念头都憋在心里,眼睁睁地瞧着他去做她最不想见的事。
可是一整日下来,她到底没能再见着拂耽延的面。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血雨腥风(二)()
下半晌,果真有人接了阿幺过来。阿幺有些手足无措,却并不惶恐惊惧,挤出几分笑意向风灵道:“上半晌咱们还在家中等得心神惴惴,忽就见折冲府来人了。这便好了,此地到底周全些。”
阿幺松弛了不少,话不免多了起来,说着说着又将拂耽延夸赞了一遍。风灵猜想大约前头惨不忍睹的局面已收拾了去,未教她得见那骇人的情状。这也好,阿幺胆怯,若唬着她,岂不又添一桩烦事。
及晚,韩拾郎送了饭食进来,风灵拉着他又问了一回前头的情形。韩拾郎摇头不知,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阿爹命我今晚也宿在折冲府内,莫回营房,说今晚营房里不得安生的。方才来时,果然见他们正往库房领取兵甲等物。”
风灵心下一顿,真教她猜中了,只怕明日便要去了。她又央着韩拾郎领她去见拂耽延,韩拾郎一个劲儿地摇头,“都尉不教阿姊出去,阿姊若去了,莫说都尉,阿爹也定不饶我的。”
许是怕她再缠,韩拾郎放下食盒便逃似地离开了跨院。
风灵抱膝坐着发了一回怔,茫然无措地将这间素简的屋子打量了一圈又一圈。她忽想到这屋子平日里系拂耽延住着,今日她来得匆忙,屋内被褥铺盖皆还是他所用的,不似上回诱捕索庭,拂耽延早做了准备,先搬了铺盖挪去书房居住,将屋子留予她住。
恶战在即,今夜他大约不会撑持着不休不眠,总是要回房来的,好歹也该来拿走他的寝具。
她越想越觉着有理,忙忙地打发阿幺用了饭,去西侧的客房睡去。阿幺经这一日的折腾,确是疲累得不轻,眼下她只认折冲府是最可靠的所在,心放得宽舒,人便觉困乏难当,略洗漱过,倒头立时睡去。
风灵原还怕她不惯,想着同她说会子话再走,不料才说了不过三两句,阿幺的鼻息已沉重安稳。她拉过一张素被,替她密密地盖妥,放下蓄了棉籽的厚重帘子,轻手轻脚地自回屋去。
食盒内尚有一碗肉羹,风灵无心饮食,只拿过干饼啃了几口,转念又思及折冲府不似家中,糟蹋一两顿吃食也不打紧,折冲府用度皆有定例,一碗肉羹也算得是好东西了,糟践了说不过去。
她伸手端起碗,肉羹已凉透,凑至唇下她突然犹豫了,倒并不为肉羹放凉了油重难入口,却是另有一种气味在碗内,因羹凉肉香气消散而愈发的突显了出来。
金洋花晒干磨成的齑粉,有一种怪异的香臭难辨的气味。这肉羹里头正是这个气味。风灵心里头说不上来什么滋味,顺手将碗重新放回食盒内,盖上食盒盖,眼不见心不烦。
金洋花粉,原是行商运货途中必备之物,有时部曲们在商道上受了伤,不便延医用药,只得暂以金洋花粉压住痛。此物用量微少时,可使人伤处麻痹,不觉疼痛,稍加量,便可教人昏睡上七八个时辰不醒。军中怕是也离不得它。
怨不得阿幺用了饭便困乏成那样。
他既这般处心积虑,风灵也只得苦笑着熄了灯烛,在床榻上和衣而卧。被衾间满是他身上时常有的气息,干净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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