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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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传-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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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姊,我渴得紧。”那小郎气息虚弱地向风灵讨水。风灵忙将皮囊拔了塞,递将过去。

    他一口气儿饮足了,神气恢复了不少,目珠也渐亮起来。“姊姊,你们怎走到这儿来了?”

    风灵高昌话并不精通,比划着道:“没水吃了,骆驼带着咱们来的。”

    拂耽延觉醒,听见动静走过来瞧。那小郎一见他情绪激动起来,强撑着要起来,一面飞快地说些什么。风灵听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听了个大概:“他大约是感激你替他们村寨诛杀了那突厥人。”

    拂耽延摆了摆手,“你告诉他,他若真心感激,便赶紧带路,引咱们出大沙碛为要。”

    风灵将话通传予那小郎听,小郎支起身子,四下环顾了起来。众人皆知风灵花了大气力将他救回来,正是指望着他领路,他若不能,最后的希冀也便灭了。

    小郎捂着伤口凝神细想,不时观望,一旁所有的眼睛都聚拢在他身上,心皆提吊至嗓子眼。风灵的手在衣袍内紧紧攥成了拳头,手心里满是湿冷滑腻的汗水。

    他脸上突然现出了了然的神情,用力点了几下头,“我认得此处,不过半日便能出去。”风灵闻言浑身松懈下来,来不及通传予旁人听,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往下滑去。

    耳畔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拂耽延焦急沙哑地唤着她的名,仿佛还夹杂着部曲们“大娘,大娘”的疾呼。风灵脑子里在说:“我无碍,不过累得狠了,容我睡一睡。”可话还没能说出口,拂耽延身上她所熟悉的气息,将她整个人裹进了一片安宁放心的境地,她眼皮沉重,无力再动弹一下,放任自己在他的环抱内昏沉了过去。

    待她重新睁开眼时,周遭满眼黄茫茫风沙已瞧不见,她手上传来一下尖利的酸痛,下意识地想挥手却被人牢牢按住。

    “莫动,医士正替你扎针。”醇和沉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掀起眼皮侧头一瞧,拂耽延金褐色的目珠正在她上方,灼灼地注视着她,深陷的眼窝将他眸色衬得越发深邃,风灵一时看住了,倒也乖乖地不动,随医士在她手上下针。

    隔了片刻,医士恭恭敬敬地说道:“官家放心,娘子只是一时劳累过甚,脱了力,幸而身子骨底子极好,好生将养些时日,并不碍什么。”

    拂耽延亲自将医士送了出去,风灵从矮榻上坐起身靠着,听见他在屋前嘱咐人跟去医馆取方抓药,转身又回了屋子,在她床榻边坐下,握了握她的手。

    “可有去见我阿兄的那位商友?棉籽可购得了?”风灵一迭声地问了下来,”棉籽可不等人,我不过歇一歇便好了,不必你陪”

    话未说完,便见拂耽延的脸靠了过来,近得根根睫毛清晰可见,她心中骤然发紧,忘了后面要说什么,连一句整话都说不上来。他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烘得她只觉自己软化成了一滩糖水。

    风灵闭了眼,嘴唇微微轻颤,等待下一息将至的缠磨。然,一息,两息,三息,预料中的亲吻缠绵竟未如期而至。

    拂耽延倏地离了她,从榻上起身,坐到了一旁的一张高椅内。风灵睁开眼,手按住胸口“扑通扑通”跃动的心,错愕地望向他。

    “棉籽已购妥了,只单等你醒转过来,便好准备着回沙州。”拂耽延错开眼,突又说起棉籽来,神情却有些不大自在,倒像是有意掩饰方才瞬间的失控。“那胡商听说你到了西州,命人送了帖子过来,大约是要宴请你一回,你人才刚醒,身子还不便利,若不愿去,我替你去回谢了他。”

    “万万不可。”风灵惊呼了一声,注意力果然从方才那令人尴尬的,半途而废的亲昵中转出,正色道:“我的好都尉,千万不可回他,你回了他,便是断了我好大一桩买卖。帖子呢?拿来我瞧瞧。”

    拂耽延摸出一枚拜帖递了过去,风灵接过粗粗看了一眼,忽然向拂耽延道:“我陪着你过莫贺延碛,你陪着我去赴宴,如何?”

    拂耽延愣了愣神,便爽快应道:“好。”

    二人又说了一会子别的话,拂耽延告知风灵,那高昌小郎已延医用药,医士说幸而路上用了全蝎汤,好得倒是快,创口开始收水结痂。找了这驿馆内识得高昌方言的仆役来传译过,那一村寨原是高昌王时,缴不出租调避到大沙碛内去的,虽知晓西州已被大唐囊括,究竟不敢搬回来,只在大沙碛内靠驯养骆驼为生。

    “而今他族亲无存,日后可是要留在西州营生了?”风灵问道,萌生了一个私心,他若肯留在西州过活,她店肆中正要用人,这小郎惯走沙碛又善辨方向,倒不如收作部曲,稍加熬练,日后或是个得力的。

    拂耽延摇了摇头:“他不愿留在西州,他央了驿馆的仆役来求我,说愿随我归营。只是他原本不在编,也无籍册可依循,不太好办。思来想去,大约要请韩孟来帮衬”

    风灵立时明白过来,笑道:“韩校尉年近不惑,无家无室,若得眼缘,将他收作徒也好,收作螟蛉亦可,总还得个伴。”

    说了一阵,门外有仆妇来请风灵沐浴用膳,她搭着拂耽延的胳膊,慢慢起身:“邸店客栈我是住过不少,我家的栖月居也不过尔尔,只是这官家的大驿馆,却一向少见识,今日托了你的福,可是要好生体会体会。”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山雨欲来(一)() 
拂耽延购了棉籽,急于返回沙州,只予众人三日来修整。风灵也不好多耽搁,只往自家在西州的店肆中,见了见管事,看近期的几桩稍大的买卖,取了账簿带回。本还打算拜会几家时常往来的大商客,终究时间上不够,只得作罢。

    临行前一日午间,总算是拨出功夫来赴棉籽商户的宴请。风灵未带像样的衣裙,裙钗头面等物一应皆在西州街市上置办妥当。西州人好艳色,衣裙色泽极尽浓丽,风灵择选不出,只得随意择了一袭素色襦裙,配上一领稍明艳些的帔帛,两支素银簪,固定住发髻。

    拂耽延应承了她同去,又不好表明了身份,便充作她身旁的管事,左右前日购棉籽时,已充过一回。

    见她这一身素淡,拂耽延反倒觉得不惯,平日里见她不是富贵浮夸,便是素面胡服,倒不见副这家常打扮,不由多看了两眼。

    这点心思也未能逃过风灵的眼,她斜睨了他一眼:“我本也是个随意惯了的,不过商行内行走,装扮寒碜难免教人小瞧。市井凡俗,见人素素淡淡,便要说人不气派,疑人财帛家资可否担得起货资,在所难免。今日这妆扮,也是不得已了,但望人家莫要笑我寒酸才好。”

    拂耽延只默不作声地听着,也不搭腔。

    好在那位棉籽商倒不是那等势利的,顾坊在西州的势头如火如荼,他岂会不知顾坊底子如何,顾坊的管事予他道当家的乃不足双十的小娘子,他确是不信。

    故他一见着风灵与拂耽延同来,只当拂耽延是顾坊执事,欲上前寒暄,又觉他的气韵架势不似商户。风灵从拂耽延身后快步走出来,上前便予他行了个礼,落落大方地同他问好。他方才信了顾坊的执事果真是这么个看起来略显单弱的小娘子。

    拂耽延自幼长在莱国公府内,年少从军,得了官身,市井买卖之事从未留意过,风灵与棉籽商在席上相谈甚欢,他从旁默然注视,也不明白他们在议些什么。

    他忽意识到,自两年前认得风灵伊始,他见过她狼狈蹿逃的模样,见过她娇蛮顽劣的模样,见过她恼羞成怒的模样,见过她春风得意的模样,见过她惶恐惊惧的模样,倒从未见过她打理商事的模样。

    饶有兴致地瞧了一会儿,但见她进退得宜、神采飞扬,整个人仿若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光晕内,谈笑间游刃从容地便谈妥了一桩买卖,听着似乎是顾坊要包购来年的棉籽,好作白叠子来销。

    两厢皆欢,风灵见大致已谈妥,便告罪着要辞,棉籽商因听说他们竟是穿越莫贺延碛而来,明日又要赶回沙州,料想许是有诸多不得已,也不好多留他们,亲自送了出去。

    回驿馆途中,市集正热闹,风灵央着拂耽延要逛上一逛,左右无事,拂耽延也便欣然陪逛。风灵一入市集,很是雀跃,却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只顾买些妆扮之物,她将那些稀奇之物细细翻看,追问货源销卖情况,偶然买一两样,也不过是为留个样。

    拂耽延闲步跟在她身后,猛然惊觉,她生来便是个行商的,一切商事,在她掌控中,操持得得心应手。

    她若生在个粟特家庭,无可厚非地做个商户,可她偏生在江南大族中,究竟是怎样的爷娘,能这般少有顾忌,仍由她凭着本心,恣意过活。细细体会来,远在江南道的那双夫妻的行事脱离世俗,仿佛是经过什么死生起落似的,很是透彻了悟。

    拂耽延想得入神,失觉失察,风灵一回身,冷不防撞到他胸前。

    “想什么呢?都尉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可是不多见。”风灵调笑道。

    “风灵,你可有想过”拂耽延端严认真地注视着她眸光闪闪的眼:“你你若嫁了我,便再不能行商。”

    风灵惊疑地睁圆了眼睛,“如何就不能行商了?因不合礼数?”

    “礼数还在其次,大唐法度,有些事官眷理应避讳。他日你身为官眷,总保不齐有人往你这儿走些旁门左道,你一日在这纷繁行当内,便一日躲不开徇私舞弊、贿赂往来。纵然你洁身自好,也”

    风灵慢慢地底下头去,双手绞缠着帔帛的一角,拂耽延早知她舍不得那些营生买卖,见她这般,不忍再往下说,岔开话道:“且先不说这些,我瞧瞧,你买了些什么稀奇的?”

    风灵仍旧勾着脑袋不作声,倒教拂耽延慌了慌神,生怕她一抬头,对上她眼中面上的泪珠子,正不知如何哄,风灵倏地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无辜的浅笑:“我算不出都尉府上的开销用度,不若你先教我得知,你家资几许,房产几处,俸禄如何,容我算上一算,日后若再不做这些买卖,可够赖着你吃一辈子的。”

    拂耽延反应不及,稍稍一怔,旋即牵动了唇角,向上勾起:“总不至教你缺衣少食便是。要说俸禄多少,我倒真未计较过,左右比照着五品武官的份例”说着拂耽延真与她说起俸禄之事来。

    “我同你说顽笑话,又不是你府上的管事娘子,谁要理你家资俸禄。”风灵面上一红,扭身自顾自地大步往前走去,拂耽延低笑一声跟在了她身后。

    只他未见,风灵转身后脸上的笑意便消散不见,直将下唇咬得发白。

    次日启程,取道顺坦的伊吾路官道,一路顺遂,十余日回至沙州。

    抵达敦煌城关时,已是闭坊时分,驼队暂先安置在城外兵营外,待明日顾、康两家来人接管,棉籽有府兵连夜卸下送往军仓禀。一应杂事皆有人接手来处置,拂耽延亲送了风灵回至安平坊,瞧着她进了坊门方安心离去,自回了折冲府。

    顾宅中众人皆料想不到风灵这个时辰回来,于是歇下的又都起身,煮食的煮食,烧汤的烧汤,备衣的备衣,直闹腾了一个多时辰,安平坊顾宅的灯火才渐次熄去。

    隔日正是望日,风灵将将从莫贺延碛中扎挣着出来,又因近日屡屡犯险,每每险中求存,自是要隆重地做一场法事,郑重告谢神佛。

    佛奴备了千枚素饼,请法常寺的拔苦法师作了加持,与金伯张罗着在千佛洞前支棚施饼,以积善德。

    遂到了望日这一日,全敦煌城皆知顾坊的执事娘子,领着折冲府的府兵硬生生地直穿了可怖的莫贺延碛,从西州购回了棉籽。

    风灵从自家佛窟走到善棚短短的一程,一路上寒暄、打探、逢迎的人阻得她一步停三回。原闹过退货的那几位世伯更是殷切,交口将风灵赞个不停,她与拂耽延之间的缘故,明眼人一瞧便知,更何况这几位老于世故的人精,心下早已暗暗打定了主意要紧抱住顾坊这棵树,他日枝繁叶茂之时,决计逃不了自己的好处。

    风灵费了好一把劲儿,方能从层层叠叠的客套寒暄中拔出身来,待她到善棚时,棚前已排了一条长龙,望日来礼佛的民众本就多,再风闻顾家善棚所施的素饼,原是受了拔苦法师加持的,礼佛之后,便结伴而来受领。

    善棚前正熙熙攘攘热络着,风灵忽闻有人唤她,抬头望去,原是韩孟隔着几层人堆朝她挥手。隔了一会儿,他拽着个小郎挤进善棚,正是风灵自莫贺延碛带回来的高昌小郎,瞧着情形,果真是跟了韩孟。

    韩孟喘了口气,胳膊肘一捅那小郎,大大咧咧地笑道:“这小子道不清自己的名姓,既是顾娘子拾回来的,往后便唤拾郎,按上我韩家的姓氏,也好入个籍册。”

    风灵拿起一枚素饼塞到韩拾郎手中,笑眯眯地打量了他两眼,比划着问道:“伤可好了些?”

    韩拾郎会意,憨笑着点了点头。风灵见他于罹难之际,又身受重创,彼时未细瞧过他模样,而今将养了几日,调回了些神气,瞧着倒是个模样周正,骨骼健壮的。

    “韩校尉今日也是来礼佛的么?”阿幺上前屈了屈膝,向韩孟施了一礼,顺手递了一枚素饼予他。

    韩孟接过素饼,才刚要答话,佛奴却从旁横出,递了一篮素饼予阿幺:“那边几位阿婆,腿脚不便,也想要些素饼回去分馔家人,劳你走几步,送了去罢。”

    阿幺提起篮子,向韩孟屈膝告辞。佛奴一晃身子,正挡在韩孟眼前,打量着他身边的韩拾郎,笑道:“韩校尉好福气,拾郎瞧着就是个好孩子。校尉向来不笃信释教,今日来千佛洞,是特来还谢菩萨送了这个孩子的么?”

    韩孟粗疏,大笑几声,“哪里,我不信释教,拾郎倒信,我不过领他来替他亲爷娘立个牌位,好使他们安心往生。”

    风灵暗暗点头,韩孟是个心眼实诚的,韩拾郎跟着他,也算是得了善缘。她的视线从韩孟身上流转到佛奴身上,暗啐:佛奴是个猴儿精,打量着人瞧不出他有意支开阿幺,不教她与韩孟多说话,也不知他拈的哪门子酸,真教人受不住。

    她不动声色地拿肩膀顶开佛奴:“金伯忙不停手,你不去帮衬他,在这儿嚼什么舌头。”佛奴回脸见阿幺早已走远,向风灵嘻嘻一笑,又朝韩孟拱了拱手,帮着派发素饼去了。

    风灵与韩孟说了一会子话,又答应得了空教韩拾郎说官话认字儿。韩孟憋着些许私心,想让韩拾郎跟着拂耽延学骑射拳脚,又怕拂耽延不应,韩拾郎又非军籍,大约也不能跟着府兵一同操习,故他特来央风灵说情。

    风灵有些哭笑不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正犯难,韩拾郎自己倒开了口,求风灵教会他那些去央告拂耽延的官话,他好自己去说。

    风灵这才应了下来,转眸对韩孟道:“他倒是个肯担当的好儿郎,韩校尉好好教导,日后必定有一番作为。”

    说到拂耽延,她不禁左顾右盼起来,折冲府的佛窟将得,她本以为望朔日拂耽延亦会来走一遭,可这一日府兵亲眷见了不少,连丁四儿也见着了,独不见他人影。“韩校尉,今日怎不见都尉前来?”她忍不住向韩孟打听。

    “都尉才回城,自有一案的公文要看,且他不信释教,来凑这份热闹作什么。”其实韩孟哪里知晓拂耽延的行踪,只是想当然地顺口应答。

    “那便要劳烦韩校尉,替风灵稍带几个素饼回去予都尉尝尝。面饼寻常,到底是加持过的,意思还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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