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众突厥人见头人瘫软在地,死生不明,又架不住府兵一番猛打,也便涣散开去,撇下抢来的粮袋,各自奔逃。
拂耽延恐外头还有援手的,那些突厥人逃将出去再引了援兵来,忙号令府兵四处围截,务将突厥人于村寨内斩尽。府兵们疲累不堪,方才一战全靠了硬提了一口气在胸腔,此时突厥人落败,这口气便松懈了下来,围剿得力不从心,仍是教几个逃了出去。
村寨内一片火光,拂耽延捆绑了突厥头人,点算了府兵与部曲俱无损失,遂带着众人四下转了转,蓄水的缸皆被推倒在地,滴水不留。横尸一地,有村民亦有突厥人,火烧着房屋散发的冲鼻的焦臭,伴随浓重的血腥味儿,熏得人一阵阵恶心。
前后瞧过一圈,惟有两个活口。一个瞧不出面目年纪的男子,大半身子遭火焚过,焦黑的衣裳与血肉糊在一处,浑身上下满是黑血焦糊,无一处完整的皮肤,呻吟得痛苦异常,他身子底下还有一双脚在动。拂耽延忙命人搬开那伤者,他身下竟还护着一个小郎,十岁冒头的年纪,紧闭着双目,直哼痛。
风灵上前帮手,撕开他被血浸透的衣衫才见腹部两指长的一条刀创,犹在往外渗血。那面目全非的伤者使出全身的劲,抬身朝那小儿郎望了一眼,仿佛放了心,被烧坏的嗓子里发出古怪的“咕噜噜”的声响,听着的人都觉疼痛。
小郎勉强睁开眼,哀声唤了几句。“那是他阿爹。”风灵不忍去看皮肉模糊的伤者,垂头紧按了小郎腹部的创伤。“他阿爹还有无希望?”
拂耽延瞅了他两眼,摇了摇头。有府兵上前验看了一番,亦是摇头:“不消多时,便会活活痛死。”
话音刚落,躺在地下的人突然大口大口地呕吐起血沫子来,剧痛却喊不出声,眼眶几乎瞪裂,两只突出的目珠绝望且哀求地瞪向身旁的拂耽延。
拂耽延眉心一聚,从鞋靴内又摸出那柄小弯刃。风灵忙不迭地跪坐下,将那小郎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搂进怀里,一手遮住他的眼,口里“嘘嘘”地安抚了几声。
拂耽延手中的小弯刃准确迅速地在那伤者胸口一刈,大片大片的黑血濡了出来,在他身下淌了一地,那人无声无息地歪过了脑袋,如释重负地松开了紧攥着的拳头,突出的一双目珠也重回了眼眶子内,狰狞痛苦的神情随着他最后一丝呼气消散了去。
风灵放开了小郎的脑袋,他却不回头去望,只蜷着身子侧躺在地下,泣得浑身发抖。
拂耽延在他衣衫上拭去了小弯刃上的血污,顺手又替他阖拢了双眼。歪头注视着风灵在那小郎耳边低声细语,说的是半生不熟的高昌话。
“你同他说什么?”拂耽延忍不住问道。
“让他不要怨你。”风灵撇了撇嘴,“他说他不怨你,反倒要谢你解脱了他阿爹。”
“他伤得如何?可能活着?”拂耽延站起身,向那小郎一指。
小郎伤得不轻,风灵心里头明白,眼下水已尽绝,又因偏离了原路,也不知身处大沙碛的哪一处,活着的那些尚不能确保性命无虞,更不必说又多出一张要饮水的口,还带了重伤,最明智的做法,是丢下他不理会,随他自生自灭。
可她偏丢不开手,扔下他只怕自己心里头好一阵子不得安宁,歉疚大约会缠她许久,她向来最厌这种心绪,于是,把心一横,咬牙道:“带上他,替他扎裹起伤口,莫教血流尽了,待咱们干渴得快死的时候,饮他的血救命。”
拂耽延神情古怪地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被捆绑在地下的突厥头人悠悠醒转过来,瞪着眼前情形发懵。拂耽延不识突厥话,便唤了风灵过来通传。风灵一见他那双金碧色的目珠,脑中“轰”地炸开。
“你是阿史那的哪一支?既以阿史那氏的尊贵,何故要在这小村寨中烧杀抢掠?”风灵说着突厥话斥问道。
突厥人虽醒了过来,却未能回魂,风灵问什么,他便无意识地答什么:“冬日临近,抢了粮好过冬。他们本就是高昌逃民,贱如蝼蚁,唐王的军兵尚且不管,干尔等何事?你既知道阿史那的名头,却连我也敢捆?”
风灵抬腿当胸一脚狠狠踹了下去,“蝼蚁尚且有命,何况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命,你说屠便屠了!”
突厥人当胸受了一记窝心脚,愤恨难当,猛晃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身子,怒喊道:“老子叶护阿史那贺鲁的亲侄,也是你辱得的!”
这一句无需风灵通传,拂耽延走近了两步,凝气问道:“贺鲁部的孽障?”
“贺鲁的亲侄。”风灵冷声道。
突厥人傲然抬起下巴,挺了挺胸,不及开口,只觉心口一凉,一柄刃器当胸穿过。他只来得及看见拂耽延的手从刀柄上撤回,便跪着直直地仆倒在地,气绝身亡。
“你自去向那些遭你屠戮了的谢罪。”拂耽延在他尸身上撕下一块衣袍,拭了拭溅上手的血珠子,声如寒冰。
“莫耽搁,快走。方才逃出去几个,想是要搬援兵去的。”拂耽延拭了手,扔开污了的布块,沉声令道。
过来两名部曲麻利地替那小郎料理了创口,抬出村寨,将他抬上一头骆驼。小郎已昏沉了过去,斜倚在驼峰之间,摇摇欲坠。
风灵已跨上骆驼,见他这般形景,怕是走几步便要从骆驼上跌落,她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条麻绳扔给部曲:“将他捆定在骆驼上,生死有命,造化如何,全在他自个儿了。”
三十余人披着夜色,反向朝着大沙碛深处而行。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身后村寨内的火光越来越弱,直至完全望不见。
府兵与部曲本就乏累干渴,又才经了一战,无不精疲力竭。拂耽延深怕再走下去要闹出人命,估摸着即便有援兵,夜色苍茫中,也寻不到此处,于是哑着嗓子下令停下就地歇觉。
众人放下毛毡,两人一队,互靠着,裹上毛毡便睡。便是睡,也不能都睡去,总该留人轮班值夜,拂耽延尚能撑持,头一班便由他当值。
风灵坐在他身边,抬臂朝着夜空中大水瓢似的北斗星比了比距离,长长叹了口气,“咱们已失了方向,又没了饮水,天亮后不知还能活多久。”带着重重的鼻音,分明是在哭泣,却流不出眼泪来。
拂耽延探臂揽过她,干裂嘴唇在她满月似的额上轻轻摩挲,新生的胡渣扎得她生疼。“怨我,是我对不住你”他的喉咙嘶哑,说话仿佛都带着火。
风灵将脸埋在他胸前,听着他“嗵嗵”的心跳声,心绪平和了下来:“我不怨你,能同你一处,刀山火海我都甘愿陪着你。只是苦了我那些部曲”
“你说人血当真能饮了救命?”拂耽延忽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风灵从他怀内抬起身,凑近他的脸,借着微弱星光警觉地辨了辨他的神情,竟是郑重其事的。她心内哆嗦了一下,隐约觉着不自在。
“瞎想什么呢,我哄你顽的。”风灵按下暗生的不安,装作若无其事地在他肩头随手一拍,不想拂耽延竟吃痛地“嘶”了一声。
风灵只觉手掌上黏黏腻腻,伸到自己眼睛前一瞧,竟是一手掌的鲜血。她唬得不轻,跪坐起来四处摸索,一面口中责道:“你肩上有伤,如何不早说。”
黑暗中找不到洁净的布片来裹扎创口,风灵在自己的行囊中摸出一只小瓷瓶,摸黑撕开拂耽延肩头沾了血的衣裳,因瞧不见伤处,只得将一整瓶的浓烈刺鼻的药酒尽数倒落下去。听见拂耽延强忍疼痛的低哼,她倒是放心了,“痛便对了,这便是说药酒落对了地方。你且忍忍,明日一早伤口即能收水阖拢。”
拂耽延闷哼了两声,拿过空了的小瓷瓶放至鼻下嗅了嗅,“什么药酒这般利害?”
“康家的秘方,阿兄赠的。”风灵伸出两根手指头:“两指宽的大蜈蚣,浸的药酒。改日若能得那样粗实的大蜈蚣,我替你炮制一坛。”
拂耽延不轻不重地“恩”了一声,心头宽慰:她能想着“改日”的事,便是有了生存意志,总好过方才那番了无生望的话。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逃出生天()
天将亮时,风灵方才睡去,困倦已极,这一觉睡得甚是昏沉。直至大漠中刺人的阳光一束束地隔着眼皮子扎痛了她的目珠,方才醒转过来。
风灵慢慢掀开眼,适应着强烈的日光,拂耽延早已不在身边,一旁的另一张毛毡上躺着昨夜救回的高昌小郎。府兵们三三两两地原地坐着,静得出奇。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已让人不愿开口说话。
一名部曲见她醒来,忙凑上前来:“都尉探路去了。”
风灵揉着眼,唬得顿时清醒,“都尉不晓其中利害,你也不知?怎不拦着!走了多久?往哪个方向去了?”她心火霎时燃了起来,自毛毡上爬起身便要去追。
部曲慌忙拦住她,“大娘莫急,带着阿六去了。”
“阿六去了?”风灵将余下的部曲扫视了一遍,果然不见康家部曲阿六的身影,她这才停了脚,怏怏地坐了回去。
那部曲也不怨风灵恼怒,半数在大漠中探路的,一去便不复回,亏得有阿六同去,阿六年资长,莫贺延碛亦过了数次,康达智特意将他与骆驼一同借予了风灵,总还能信得过的。
虽有阿六跟着去,风灵终究是不能安,提心吊胆地坐等了片刻,她目光突然落在了昏沉不醒的高昌小郎身上,自忖道:那村寨中的高昌逃民,避世隐居在大沙碛内,若内外不通,如何存活下来?米面食粮、布匹器具等物,必是外头带进来的。
这般一想便通了,她忽想到昨夜战后,大伙儿在村寨内找水,一只只打破倒地、空空如也的储水大缸,大沙碛内无大水源,还不得从外头运送进来?这小郎是村寨中的人,定能知晓走出大沙碛的便捷之道。
风灵好似在一片浓黑中寻到了一丝微光:他若能醒,好好地问一番,指不定就有出大沙碛的法子。她几乎是连滚带牌地扑到那小郎身旁,探了探他的脉搏,幸好,虽是微弱绵细,但总算还活着。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腹部裹缠着的布帛验看伤口,布帛未全解开,一股浓腥的气味扑鼻而来,风灵气馁地放下布帛,再瞧他的面色土灰,嘴唇上裂开一道道的细小口子。
“天亮时我瞧过,这小子浑身烧得火烫,意识全无,若有水,尚且能救他一救,眼下一滴水不见”围过来两名部曲,惋惜道:“大约是活不过今日了。”
风灵刚燃起的希望一点点地瓦解在极度干燥的空气里,她将脸埋在双膝间,企图沉静下来,心头反而愈发的烦躁。
直至听见有人低呼,“延都尉回来了。”风灵猛抬起头,眼见着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近,心里这才好受了一些,至少他还好好地活着。
老部曲阿六无可奈何地朝她摊了摊手,“前头不敢再去,四处皆一样。”
风灵沉吟了片刻,回头望了望躺在毛毡上毫无生气的高昌小郎,“杀一头骆驼,拿骆驼血喂他试试,他若活了,指不定能带咱们走出这里。”
阿六吃惊地看着风灵,不敢说不,面上却写满了不情愿。“那些大牲口,都是我一手养大的”他垂了脑袋,喃喃自语。
“杀我家的便是了,康家的骆驼是我借阿兄的,理当完璧归还的。”风灵应道。
“大娘,大娘。”一名年轻些的部曲跻身上前,“我从前在家时听人说,骆驼能寻着水源,若是老一些的骆驼,脑子比人还好用些,但凡走过的路,寻过的水源,皆不会忘。若果真如此,不若让这些骆驼领着咱们去找水。”
“这话确是不假,只是纵了骆驼去跑,越发摸不着出路了。”阿六挠了挠头,为难地接道。
“眼下咱们能找着出路么?”风灵苦笑了一声,“有水便不死,不死才能走出去。”
当下无人再有异议,风灵命人扶持着那小郎同骑一头骆驼,众人皆上了骆驼,放开缰绳,屏息静观。
四十头骆驼茫然地在原处转悠了两圈,不可思议的情形便出现了:杂乱无章的骆驼群中,走出一头毛色暗沉,体型稍大的骆驼,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余下的骆驼渐渐靠拢过来,跟在它后头,井然有序地前行。
“大娘!”阿六高兴地扭头朝风灵道:“领头的那头,正是驼队的渠魁!”
风灵与拂耽延相视一笑,府兵与另几个部曲也振奋起来,情形较之方才的无望丧气,已转好了不少。
日上正中时,领头的骆驼突然停了下来,不住地翻拱地下的沙石。阿六面上泛起光彩:“大伙儿快下来掘地!这下头必有水源!”
直挖了一个多时辰,那沙石底下的颜色果真就慢慢深了起来,风灵探进半个身子,伸手够了一把地下的沙子,捏在手里搓了搓,欣喜道:“湿的!”
众人听闻,越发来劲,又往下掘了一段,沙土里一点点一点点地渗出些水来,不多时,已有浅浅的一小窟清水出来。性急的府兵探身掬起一捧水,埋头就饮,才饮了一口,又猛地向一旁呕起来:“这水如何吃得!”
另几名府兵亦掬了一把一尝,水虽是清的,却咸涩苦口,带着泥沙的腥味,绝难下咽。
部曲们又都吃吃笑起来,阿六打趣儿道:“那也比粘稠糊口的骆驼血好上百倍。”说着他下了骆驼,不紧不慢地架锅挖灶,在沙地上挖出一个小火塘来。再将那苦涩的水打了大半锅,竟就地煮起水来。
风灵在行囊内东翻西找,待锅内水嘟嘟冒泡时,扔了一把白乎乎的物什进去。府兵探头一望,疑道:“顾娘子煮汤饼作甚?”
原风灵往锅内扔的是一把晒干的生汤饼,府兵们都不解,阿六搅着国内的汤饼,笑道:“骆驼嗜盐,故它们找着的水源必定咸涩,它们饮得欢喜,人却饮不得。下一把汤饼,好将水里的咸涩去一去。”
说话间,他从锅内舀了一勺水,凑近鼻端一嗅,“这便得了。”
风灵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土陶碗,舀了一碗先递给了拂耽延,余下的众人分饮了,果然不似方才那般涩口,虽还有些咸苦,但总还能入口。大伙儿渴了许久,顾不上那么多讲究,连烫嘴也浑不在意,直饮了个畅快。
阿六又煮了两锅,好教大伙儿将水囊灌上,这才放了骆驼去饮。
风灵命人将躺着的高昌小郎抬起半身,端了碗放凉的水,一点点地往里灌,起初他还昏昏沉沉地紧咬着牙关,送不进水去,教水润了一会子之后,求生的本能令他慢慢松开了牙关,小半碗水顺顺当当地灌了下去,只是仍旧不醒。
连灌了他三碗水,又歇了一会子,勉强额头上的火烫消下去不少。府兵挖水坑时,挖出了几只黑蝎,风灵眼中一亮,如获至宝地将那几只张牙舞爪的毒物丢进咸水中煮透,掏打成泥和在水中,又喂了他两次。
至次日拂晓时分,风灵守在高昌小郎身边正睡得瑟缩成一团,迷迷糊糊中忽听得有人细弱地唤“姊姊”,她只当是自己梦中幻听,不想过了片时,身上的毛毡被人轻轻扯动了几下。
她倏地睁开眼,却见高昌小郎正睁着眼,迷蒙地望着她。
风灵自地下一跃而起,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已无烫热,面色也不似昨日那样土灰难看。她双手合十,嘀嘀咕咕地仰天敬谢。
“姊姊,我渴得紧。”那小郎气息虚弱地向风灵讨水。风灵忙将皮囊拔了塞,递将过去。
他一口气儿饮足了,神气恢复了不少,目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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