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将那些利是钱袋子一一派发,工匠们自是不胜欢喜,只是到底口舌粗笨,也不知如何谢了才好,只一气儿地躬身作揖,也有些将孩子扯过,非让孩子来拜谢。
风灵只不许他们再谢,笑向众人道:“大伙儿不必谢我,这原也是延都尉的意思,只因他军务缠身无暇顾及细碎事,便由我代劳跑这一遭。若果真要谢,大伙儿一是要谢延都尉体恤,二是要谢菩萨教咱们结了这一段善缘,尽心竭力地造窟便是,除此之外,再没旁的意思了。”
工匠们便又都将拂耽延称谢了一回。佛奴斜睨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又是作什么?如今竟连赔钱替旁人赚吆喝的事也肯了,来日”
他原想说,“来日只怕整副身家性命都肯交付”,可他心底里隐隐地害怕有一日终会一语成谶,又是年节里头,不兴说这些不吉利的,到底是没能将这话脱口而出。
赠完这一圈,手中还剩份量最重的一个钱袋子,正是替住得离外城廓聚落最远的画师未生备下的。辞过众人,风灵也不教家下众人跟着,只带着佛奴便过去了。
快近未生家的小院时,风灵忽想起未生的母亲仿佛是畏怯生人,生怕策马的响动惊了她,隔着小院还有一段路便下了马,牵马走到院门前。
小院仍旧是安谧宁静,在冬日正午强烈的阳光下仿若世外,未生背对着院门坐在大枣树下。
风灵牵着马靠近院外的篱桩,隔着篱桩望见未生正在树下描画,用心之专,连院外来了人也不曾觉察。
风灵探头一望,他原是在一块石板上画一位舞乐供奉的飞天,身段妙曼,舞姿曲折,倒是有几分眼熟。
再凝目细一望,风灵心头一震。她怔怔地瞧了一会儿未生佝着的后背,移了视线又去瞧画中的飞天,那副欢欣沉醉且含羞带娇的笑颜,不是索良音又会是哪一个。
风灵手中牵着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四蹄在原地踏了几步,院中的未生猛然惊觉,忙放下画板,起身望去。一见来的是风灵,竟登时红了脸,慌慌张张地扯过石桌上的一件什物,遮盖住石板上的画像。
“你这番心思,她得知几许?”风灵双眼仍在被盖住的石板上,她也不理未生红得好似要烧起来的脸,淡淡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但凡是个儿郎,既有这心思,何不早早使她知晓?成或不成另论,倘只畏缩在暗处使力,算得什么?只怕到老都该存了一截子悔肠。纵然是不成的,日后也不抱憾。”
未生垂着头,默默开了木篱门,又伸手接过风灵手上的马缰来系。
“顾娘子说笑,小人画音娘子,不过是因她舞姿出众,偶得一观,便觉那样好的舞乐正该供奉于菩萨才是。小人仗着几笔涂画,日子还算过得,已是心满意足,哪里还敢有那些不着边的想头。”未生定下了神,将石桌上的画挪开,移去长条木凳上的画具,请风灵落座。
“况且,音娘子日后自有她的好去处。”他避开风灵的目光,讪讪地望向别处,自嘲道:“难不成,我这境地,能成她终身依托?”话自他口中出,短了几分气力。
跟着进院的佛奴恰听了一耳朵,忙打岔笑道:“怪道未生是画师中首屈一指的,元日里尚不缀笔,这般勤力,还有哪一个堪比的?要教那些庸常的往何处寻饭吃去?”
这一句倒是解了尴尬的及时雨,风灵同未生一齐笑了起来。
未生招呼着佛奴一同坐了,自返身回屋去倒茶。隔了片时,又空着手出来,尴尬地歉道:“阿母一早去了千佛洞,尚未回,我是个随意惯了的,家里也不曾烧得热茶。”
“你也不必忙,我这一遭,不过是替折冲府来送个年礼,你来收了利是钱,我便要走的。”风灵笑吟吟地捧出了最大的那个钱袋。
未生谢接了,坐着说了一回话。风灵惦记着要去康宅拜个年,回去还得做出粔籹送去折冲府,不肯多坐,起身要走。
未生送出门去时,尴尬地向她求道:“小人以音娘子容貌入画一事,还请顾娘子替小人守口。”
“这个好说。”风灵展露出促狭的笑容,拱了拱手,接过未生递来的马缰,出了小院。
第八十章 时兴买卖()
敦煌城的年景因年末的太平安顺终是显得像样了不少,富贾商户少闻谁家秋末被抢掠过,养驼的人家也未因痛失了多头骆驼而短住了嚼用,各家俱像模像样地将这个年过了起来。
这些倒还罢了,最是欢喜的莫过于那些依附大商户的部曲们,哪一年不得因沙匪流寇、突厥强人折损些人口?独今年例外。
上年折冲府的府兵在西州往沙州的商道上来回奔驰了两趟,震慑得小群流匪不敢贸然行劫,剿灭的剿灭,散去的散去,另有不少投在了贺鲁部的牙帐之下。
再有秋里安西都护府联同沙州折冲府一道痛击了焉耆,干脆利落地扫平了这个西域小国,一时也唬得西突厥人再不敢擅动,拂耽延与他所统沙州府兵的声威亦因此散了出去,如同无形的强盾,护得沙州及近旁商道安稳无虞。
商户们心里都明镜似的,感念着折冲府的好,却因拂耽延常年沉峻如雪山的冷脸,不敢亲近。有意送些年礼的,也在折冲府的朱漆大门前遭戍卫拦截,油盐不进。偶有些妇老,做得些年节中的面果糕饼,恰在路上遇见都尉和校尉们,赠些予他们尝尝,倒是肯受。
如此,城中众人大多对他又敬又怕。
这样的传闻入得张伯庸耳中,他不免要与亲近心腹冷嘲热讽一番,嗤之以鼻道:“朝廷远在五千里外,这般孤高作态,也不知要作予何人看。”索慎进却捻须摇头,“自前朝以来,商道不甚安稳,皆因边境难清,此人只怕便是朝廷痛下的决心。并非他要作何姿态予长安那边瞧,却是长安要借他的姿态予咱们瞧。”
韩校尉立在敦煌城门的楼观上,编成组的府兵一队队地出城往各处巡查,不时又有回来的队伍在城楼下回报休憩。
托了风灵的福,整个年节中府兵们虽巡防劳苦,却也不曾少了好吃喝。
每日薄暮初降的时分,她便领了阿幺佛奴往营房送吃食,一色俱是栖月坊的菜式。虽做得不很精致道地,但寒冬腊月中,突如其来的菜肴香气足已抚慰府兵们的心底。
风灵日日亲手独做了一份食盒,却从未与拂耽延一同用过一回饭食,事实上,接连几日,她连拂耽延的面也不曾照见。
因是夜饭的时辰,拂耽延为使兵将们能好生用一餐饭,几乎日日将自己安排在这个点出去巡视。待他回营,风灵早已归去,食盒内的饭食也已凉透。他倒不介怀,从食盒底层掏出两枚粔籹,就着热茶便吃。
这一个年,托赖府兵护城,沙州百姓过得很是舒畅,因此连贞观一十九年的初春仿佛也来的格外早些。接连几日每年惯有的大风沙之后,驼铃声早早地在市坊间响了起来。
春上接连发生了几桩大事,譬如圣人再次御驾亲征屯兵幽州要讨高丽。
譬如在沙州停驻过的高僧玄奘法师终是回到了长安,空前的礼遇,众人沿街膜拜。
再譬如初冬时押送至长安的焉耆王族皆受了宽宥,又好生送回了西域,却将库昂特勤与玉勒弘忽留在了长安,说是赐官赐婚,实则是作了质押。
那些事风灵在市集酒肆里听人说嘴,听过只当风吹过,说到底那些事与她这样的寻常商户又有什么关联。西州日渐复苏的买卖营生,已教她分身乏术,再者,她因沙州的店肆遭封,不得不琢磨些旁的出路。
西州商事的回暖,较之沙州还早了些时日,纵然在市中采收了大量充作货资的丝绸绢锦,仍是抵不过那些康国商人往波斯天竺贩运的脚步。
恰一批江南新制的丝绢白绫运送了过来,连同几匹金贵的越锦。接了这批货,足使得风灵忙碌了半月。
这一回来的货,质地尤为轻软细腻,花样更灵巧柔美,较之长安河洛来的织品,愈发显出如水般的光洁滑腻,在西州抢手异常。
沙州的铺面是指望不上了,她连日忙着安排下家中的商队,好在康家商队往西州时一同上路。
依着她的意思,原该亲自押了货去的,却深恐商道上虎视眈眈的贺鲁部突厥人,若得知了她亲自领了商队,只怕引来了阿史那贺鲁,连同康家商队一齐带累。反复斟酌之下,还是由佛奴带着商队走这一趟。
不日,顾、康两家所组的大商队颇有些气势地启程了。
顾家由佛奴押着队,康家则由康达智亲领。风灵与抱着阿团的米氏一道送至城门口,一直待到商队中众人皆验了过所,一长串悠长的驼铃不紧不慢地沿着商道离去。
风灵搂过阿团嬉闹了一回,又问了米氏阿团周岁要如何操办,两人随口说了些不打紧的闲话。
才要各自归家,风灵巧不过遇上了熟人。正是去岁大闹风灵店肆,又往市署吵吵着要退货的石胡商,正于城门前搭凑商队。
这位近来大约也常见风灵出入府兵营房,不免有几分猜测,那半胡都尉与顾坊执事的大娘子,未娶未嫁的,走得热络亲近也不避人,总有些意思在里头。
石胡商暗底里为着退货一事懊恼了好几日,所幸那时风灵并未应允退货,也未再有人来传达过索公子的意思。这一笔买卖悬而未决至今,他不知风灵现下心意如何,讪讪地不好搭话。
风灵不觉好笑,原想要耍弄他几句一洗前耻,忽心念一动,收敛了口舌上的锋芒,朝他嫣然笑道:“石阿郎这是要找商队西去?”
石胡商见她肯搭话,心下一松,迎上前拱手寒暄,一圈客套做足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往正题上去:“今春大市开得早,某的货囊还有半数未装满,这一趟到了西州,也不知布匹绸锦作价几何了。”
“石阿郎不必过虑。”风灵却不急着往他那试探话里撞,有意绕开,“眼下商道安稳,往来太平,想来必不会短了那些货,自有源源不断的驼队携了货囊往西州去,说不得今年是个大年,石阿郎安心赚了便是。”
石胡商跺了跺脚,厚下脸皮,“咳,某年前在顾小娘子这儿存的那单货,不知”
风灵“咯咯”笑出声来,“石阿郎未免太过小气,风灵虽年小不稳重些,哪里就短欠过货了?不过为接南边家中来的货物,一时忙得腾不出手,故拖怠了石阿郎几日,待明日,我便命人点算出那些丝绸来了,亲自给石阿郎送去。”
石胡商喜出望外,连连作揖,“不劳不劳,也不必赶一时,左右我这儿驼队尚未有着落。”
“何愁驼队,石阿郎若是信得过,肯再多出两成的货资,咱们先立个市券,阿郎先付一成货资作定,轻身前往西州,径直往我西州店肆中取货,介时再结算了余下货资便成。”风灵早已将这话在心里盘了几遍,此时气定神闲地笑道。
石胡商谨慎多疑,既心疼那多付的两成货资,也不曾听过有这样行商的,到底不能轻应了。
风灵见他犹豫,又道:“石阿郎且想想,这多加的两成货资,较之雇用驼队并一路开销,如何?再有,倘路上撞见了什么,人货皆空的,也是常有。石阿郎是明白人,自个儿品品,那多出的两成货资,加得上不上算?”
石胡商沉吟片时,终在大腿上猛拍了一巴掌,“顾坊的买卖大,某也没什么信不过的,既顾小娘子肯担保下这批货,某乐得轻省,就这么定了罢。”
风灵在心底仰天大笑三声,苦思冥想了许久的新出路,这么不经意地一试,竟立时便成了。
“只是某从未听过能这样做买卖的,在一地预先结算了部分货资,可甩手往另一地取货,再结清货资妙确是个妙法子,不知这里头有什么说法没有?”石胡商挠头问道。
风灵一怔,自己行了个新奇顽法,竟忘了给想个名堂出来,不免功亏一篑。
她转眼瞥见城门上猎猎的大旗,飞鹰招展,脑中一闪,煞有介事道:“石阿郎不曾听过这样的买卖?唤作飞货,好似货品自个儿长了翅膀飞了过去。”
石胡商慢慢点着头,确觉着新鲜,待他咂摸出些滋味来时,心头却是大惊:这般行商,岂不使天下货物融汇贯通起来,滚滚红利尽入顾氏囊中?
第八十一章 春社会马(一)()
支持28一整个初春的忙乱劳顿占据了风灵大部分的精力,商事一兴,她便如战场上的领将,全心投入,无暇他顾。
随着商队的离去,沙州的诸事暂告了一段落,风灵甫一卸下那副生意的担子,又见不得拂耽延,难免发闷,不几日便摆着一副“世间无趣,生无可恋”的神情,逼着阿幺与她找些乐子。
以往她得了闲,要么游逛市集,要么往索家找索良音同顽,顺带逗弄逗弄索良昭,将她引逗得气急败坏亦是风灵屡试不爽的乐子。
而今索府里住着柳爽,冤家路窄,还得强忍硬咽,那便不怎么顽得了。更要命的是,连家中部曲们都大多随商队去了,剩下寥寥数人看家护院罢了,连个陪着习练拳脚的都没有。
风灵早起也无事可做,懒在榻上不许阿幺进屋来催她起身,只意兴阑珊地盯着斜照进屋子的阳光发愣,将帷幔上的流苏坠子拧出各式形状来顽。
忽见阿幺进得屋来,手中执了一枚小羊皮囊子,“大娘快瞧瞧,不知哪家的部曲来叫门,也不将话分说清楚,塞了这皮囊子便走。”
风灵自榻上盘腿坐起,接过那札微黄的皮囊,里头是一封书信。看着看着她的嘴唇便向两边翘了起来,再往下看,眉眼里俱是笑。
她抬头正撞上阿幺满脸的疑色,便挥了挥手中的书信,“平壤县伯的书信,托我转交予韫娘。他已向朝中递了求娶文书,因所求并非皇家贵女,也非娶大可敦,不过是求位良籍唐家子作侧室,文书也是过个场面。料想不日便可得批,一得邸抄,便照着唐人的规矩,三书六礼来迎娶。”
“快去张府下帖子,我要见一见韫娘。”风灵一面催促着阿幺,一面自榻上跃下了地。
阿幺去了不多时,又进得屋来,手里多了一张洒金印花的帖子:“也不必我忙这一遭了,现有的帖子。女社的春帖,城郊会马,大娘去是不去?”
春日会马,说开了便是一群久在闺阁中的年轻小娘子们,借个切磋骑术的由头,换了一身便捷的胡装,往城郊放浪形骸一回。
幂篱帷帽皆可抛开,脖颈下的肌肤尽可敞开了见光。骑术好不好的,并不要紧,路上那些自命风流倜傥,尾随而至的少年阿郎们,才是会马这一日的重点。
女社中众女虽多少习过骑马,不过是摆个样子策马走几步,大多是由家中健仆牵着马行进。
风灵带着缰绳,溜溜达达地陪在一旁,甚觉无趣,连座下的大宛黑马也颇不耐烦地低头连打了好几个响鼻。风灵自忖憋屈了它,忙伸手在它脖颈上轻拍了几下,以示安抚。
她怀中揣着阿史那弥射的书信,频频回望张韫娘,可张韫娘身边却总有人并辔说话,寻不到独处的机会。
“咱们这样骑马,屈了你陪着,快也快不得。”不知何时索良音行到了身侧,细声向风灵道。
“又不赶路,要那么快作什么。”风灵笑答。
“都说顾娘子的骑术能教那些纨绔儿郎自叹弗如,社里的姊妹们都还不曾见过。”不知哪一个耳聪嘴快的,接茬道:“今日既来了,必得见识一番才肯罢休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