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音娘探意()
次日起身已是午间,风灵一整夜睡得昏沉,起身后一扫月余的劳顿,神清气爽。
阿幺正在妆镜前替她梳髻,外院大富低沉地吠了数声,门外有小丫头跑来禀,索家的音娘到访。
风灵从双鸾飞马大妆镜中望着径自走进来的索良音,笑道:“才刚回来,你便来了,踏得倒是准。”
阿幺将风灵的发梢结入髻内,将余下的一把散发交至她手中,“大娘便自辫一辫罢,我去予音娘取些枣酪来。”
阿幺的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外,索良音上榻散腿坐着,一伸手从风灵手中接过那一绺发丝,翻动纤细的手指,替她辫了起来。一面揶揄偷笑道:“哪里是我踏得准,昨日府军回城,怕是全城的人都望见你与延都尉并辔进的城门,说说笑笑,好不亲切。”
“难不成昨日全城的人都在城门口?”风灵一面瞧着她辫发,一面驳她。她与拂耽延之间那些微妙的变化,她并未使索良音知晓,但外头说嘴的人不在少数,索良音大约也能听见几句,她无意瞒藏,却不知从何说起。
正盘算着是否要同她细讲,索良音忽然停下手,向她倾过身,一脸了悟,“我私猜着,你因表兄作难,才有意同延都尉亲近,显一显后脊背靠的一棵什么树,好教那起子拜高踩低的也知道知道人情深浅,不让他们轻易看低了你去,我猜得可对?”
风灵不禁一呆,原在索良音眼中,她与拂耽延之间竟是这样一层关联,大抵大多人冷眼旁观来,亦是如此。她抿唇笑了笑,这事并不值得深究,她也懒怠将那些儿女私情的事剖白得清清楚楚。
索良音却不饶她,“你且说说,是也不是?”她催问得急切,好似这是一桩必得要刨根问底的紧要事。
风灵心里起疑,嘴上打着哈哈道:“这心思我今日倒是头一回动,还多赖音娘提点,这样好的法子,你若不说,我竟也想不起来,我要如何谢你才好?”
“莫同我打诨语,谁不知你腔子里一颗玲珑心,只怕较比干还多一窍,如今得了便宜,倒推赖得干干净净”得了这个答,索良音仿佛松了口气儿,轻轻推搡了她一把,口里说着责备话,手上的发辫也得以继续往下辫结。
风灵侧了侧头,暗忖:音娘今日一来,话头尽绕着我与延都尉,索府中有个觊觎垂涎于她的柳爽,又有向来当她货品随意赠送的父兄,按理她此刻该是愁云罩顶才是,何来的这副闲心关切那些个?
“你家那位表兄,近来可还安生?”风灵打断她问道。
索良音脸上露出淡淡的得意,“自药师菩萨佛诞那日,他便好似教你家大富唬得不轻,走路都带着小心,也未再来扰我。”
“我原还担着心,怕他向父亲提,将我讨要了去”她微蹙起眉尖,声音轻了下去,“你也知晓,父亲一贯爱拿我作赠礼,这一回,倒奇了,竟不提这事。”
索、柳二人哪里是教大富唬怕的,真正惧怕的实则是那支鹿形金簪。风灵心里头冷哼:既要将人逼至绝处,也该自身干净,待我揪出他二人与阿史那贺鲁的牵扯,必得请他一顿苦果吃,才能消解了焚布封店之结。
转过几日,便是腊月小年,自二十三日官家祭灶始,年味便渐渐起来了。
安平坊大约是敦煌城内最热闹喧腾的所在了,它不似大族聚居的永宁坊那般肃穆庄静地准备着祭送灶君司命,亦不似外城廓的那些贫寒人家,年节的备办极有限,不过是多一顿肉食,多一身新的粗葛短褐罢了。
然安平坊内多为殷实富足,却又并不显赫的人家,银米丰足,又不兴那套显弄身份地位的排场。大伙儿将一整年的欢悦都积攒了下来,只在年节这大半月内一并宣泄,一捱到小年,各家俱忙着宰羊腌肉,烙饼,剁馅,妇人们更是忙着替自家男人孩子们裁制新衣。
顾家有几个已成家立室的部曲,那几个部曲妇,今日相约着一同去买线,明日又一窝蜂地跑去采买腌豚腿,再就是揪住自家的孩子量身裁剪,各自拿了自己最得意的花样子出来攀比。
向来最喜凑热闹的风灵,倒不出来撒欢儿,整日闷在屋内也不知做些什么。有时唤了佛奴进去说话,一说就是大半日,有时则握着一大把算筹发怔,似乎在想什么,想得极为入神。
直至除夕前一日,正同佛奴盘着账,大富在外头沉沉地吠了数声,金伯在门外大声道:“大娘,延都尉差了人来。”
风灵一怔,手中的算筹散落了一案。
佛奴心照不宣地一笑,“大娘快些去,剩下的这些,我来筹算。”
风灵咧嘴点了点头,扬声道:“请使者前厅吃茶,我换件衣裳便来。”
“顾娘子如今怎这样见外?”外头粗咧咧的声音笑道,“什么使者不使者的,还要更衣来见,不过跑个腿儿,稍带些东西,有日子不见,这一场文绉绉的,唬人呐。”
一听这声音,风灵眉眼俱笑地从坐榻上下来,迎了出去,随手向大富一挥,止了它的吠叫。“丁队正是稀客呀。”
出得后院,丁四儿正在一驾牛车上坐着,也不知他是如何将这车赶进前院的。丁四儿一见风灵,忙撑着牛车挪下来,顺手从车上抽出一根拐来,一瘸一拐地朝风灵走来,“哪里还敢称队正,如今不过是看管军仓的。倒是顾娘子,一向可好?”
风灵见他这费力却已习惯的走姿,不由自主地想到在戈壁荒漠上一同驰骋的情形,心里酸胀,勉强笑道:“我倒浑忘了,如今该是丁仓曹,高升一步了。”
“哪里的话。”丁四儿拿拐指向牛车,“前几日冬猎,都尉打了几只野物,冬日里的皮毛最好,硝制了吩咐说予顾娘子送来。”
他将风灵带至牛车旁,拎起两张棕红的皮子,“这是赤狐皮子。”又拣了几张灰扑扑的,“这是野兔,做个手拢再好不过。”他从一堆毛皮中翻出一块雪白无瑕的,拎到风灵眼前,“这个,是只白狐,都尉为了射杀却不伤了皮子,在雪窝里捂了许久,衣裳都教雪了,可是不容易,顾娘子好生收用了,切莫糟蹋了。”
风灵心内一阵热,不觉悄悄红了脸。
第七十八章 年礼馈赠()
好在丁四儿并不拿她打趣儿,兴高采烈地拎起几张皮子,“这些个,是咱们府兵里的弟兄们打了凑给顾娘子的,娘子出资替咱们这些活着的,和那些已报国了的修造佛窟,弟兄们念着你的好呢,这些东西不值什么,却都是弟兄们的一片心意,娘子莫嫌。”
“什么嫌不嫌的,丁仓曹说笑了。大家伙儿的心意,风灵领下了,按说原该给钱的,只都尉不待见钱帛一类,倒教风灵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风灵心底微微发热,很是熨帖,府兵重情义,她却无法心安理得地受了,“这样罢,风灵购置些好酒送至丁仓曹那儿,年节休沐中请大伙儿吃酒,权当谢礼,如何?”
丁四儿连连摆手,“顾娘子莫费那钱,当真莫费。这酒只怕弟兄们吃不着。”
“这话怎说的?”
“可还记得去岁年节中,贺鲁部趁着城内人皆欢庆,偷袭了城门?”丁四儿道:“今次延都尉下了令,府军城内外戒严巡查,断不能再教贼人搅了年景。”
“那岂不是连年也不得过了?”风灵惊道。
丁四儿摸了摸后脑,“这三两年间,过不过年的倒不十分打紧,若教阿史那贺鲁再钻了空,怕是往后再没个年节好过了。”他并不想多说军中的事,才说了这一句便刹住了嘴,转而又说回了这些毛皮,“顾娘子快唤人来搭把手,好将这些都卸了。”
风灵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我,丁仓曹冒着冷送来这些,我竟还教丁仓曹站在这儿吃冷风。这些金伯自会收拾,咱们里头去吃热茶。”
说着她招呼金伯带人将牛车搬卸了,自己引着丁四儿进前厅烤火吃茶。
金婶新煮的枣酪,丁四儿吃过两盏,同风灵说了一会子话,便起身告辞。
风灵将他送出大门,转身回到院子里,瞅着那各色的皮子发怔。佛奴算罢了帐,自内屋蹿出来,拎起那张白狐皮子直咋舌,“这货色,这品相,可不多见呐,大娘”
“行猎”风灵面上露出憾色,“竟不教我也得这个乐子,无趣!”她忿忿地丢下最后一句,头也不回地往内院去。
不消片刻,又从内院跑出来,已换了一身束腰胡袍,几步蹦到外院,大声吆喝,“城外弄些野物去,哪一个与我同去?”
连呼了两声,大院里的部曲纷纷出来,年纪大些的应道:“明日便是除夕,大娘还要往城外去?”
“打些野味,明晚炙烤了好下酒。”风灵的兴致出奇地高涨,“去个人,到马厩,将我的大黑马牵将出来。”
年轻好顽的部曲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大娘,我随你去。”“大娘,带着我罢。”
风灵笑容满面地一挥手,“都去,都去,快牵马去!带上大富!”
佛奴急急追了出去,却已唤不住风灵一行,只得跺了跺脚,哀声长叹:“没有一时是消停的,年节就在眼皮子底下,又出去闹腾”
阿幺抱着几张皮子过来,往他怀里一推,“你管她作什么,横竖又不是小孩子,非得个个都像你这样畏手畏脚的才好?”
佛奴想还嘴,又自觉说不过她,怏怏地抱着皮货往库房去存放。
半个时辰后,出了城道,一行人纵开了马,呼啦啦地往城外的林子奔去。冬日的树皆光秃着,树枝以各种奇异的姿势指向天空,林子里因无树叶灌木的遮挡,使得猎物显而易见。
接近林子时,风灵领头带住马,回身压低了嗓子道:“老规矩,怀崽的不准打。”部曲们三三两两的应了,下马小心翼翼地摸进林子,连风灵手里牵着的大富,也极有灵性地放低了“哈赤哈赤”的呼吸声。
麻灰色野兔最是常见,才进得林子,便有一只从前头蹿过,风灵搭起箭,迅速瞄上那只野兔,也不必拉满弦,一箭便得。
风灵一松手上的链子,大富欢悦地蹦跳向那只倒地的野兔,毫不犹豫地一口叼住,跑回来向风灵献宝讨赏。
风灵将野兔甩给近旁的部曲,随手从马鞍边的囊袋里掏了一小块儿风干的牦牛肉,扔给大富解馋。
打了几只野兔,大伙儿都觉着有些无趣,便上马往林子里头去,沿途又得了一头黄麂。
一名部曲神神叨叨地同风灵道:“倘若能打着狼便好了,大娘可曾听过,狼皮褥子百害不侵?只可惜狼大多群居,鲜少有落单的。”
正说着,风灵忽地打断他,“噤声!”
部曲们以为她觅得了什么猎物,齐齐闭了口,林子里一片寂静。几息之后,马铃声与马蹄声一同响起,少说有四五十骑。
“大娘”方才说话的那部曲着了慌,“大娘,那是什么人?别是突厥人”
“胡说什么!”风灵瞪了他一眼,“瞧你出息的,突厥人的马上不悬马铃,只咱们唐人才喜在马脖上悬铃铛。”
话音刚落,一支鸣镝呼啸而来,却并不冲着人,径直没入一株树干内。部曲们不由都放下弓箭,从马鞍上抽出长刀来。
“什么人在林中鬼鬼祟祟?”对方跑在头里的一骑高声呵斥道。
“听见了?不是突厥人,都放下家伙,别再惹出麻烦来。”风灵低声吩咐道,众部曲渐次将长刀重新落回刀鞘内。
说话间,来人已到了他们跟前,头里三骑,后头还跟着一群,皆革甲轻装,一色的玄纱抹额压在幞头下面。风灵与部曲们皆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原是沙州府兵。
“禀郎将,咱们是敦煌城内的商户,闲来无事在这林中打些野物。”风灵翻身下马,恭敬地作了个揖。
马上的府兵侧头打量了她几眼,倒是认得她:“顾娘子?怎在这日子里行猎?”
风灵嫣然笑道:“兴之所至。”
“兴致到此便止。”沉峻的声音从领头的三名府兵身后传来,马铃声响,走出的正是拂耽延。
风灵头皮一麻,低头行了个礼,不敢抬眼望他。
“你们接着巡一圈便回城交班,留意各处可藏身的暗地,都小心着些,莫离城过十里。”风灵低着脑袋,默默地听着拂耽延的声音在她头上回旋着。
一圈嘱咐之后,那声音仿佛冲着她来了,“上马,我送你回城。”
风灵乖乖地上了马,垂首催马走了几步,部曲们见状,亦纷纷上了马,却不敢跟得太紧,只在他们身后不紧不慢地随着。
“怎么,丁四儿送去的皮货还不够用?必得在除夕前一日出城狩猎?”拂耽延瞥了一眼她背后的背着的弓箭,及马鞍上悬着的还在滴血的网袋。
风灵讨巧地向他展颜笑开,“风灵得了都尉的馈礼,一心想回些礼,腊月底里,买也买不着什么,便”
拂耽延不看她,却无声地勾起了唇角,隔了片刻,淡声道:“我却是记得,除开行猎,你仿佛还有一手好厨艺,上回的粔籹,做得极好。”
风灵略略吃惊,张了张口,俄而掩口笑道:“都尉的心思,风灵省得。”
第七十九章 画师未生()
元日清早,阿幺进得风灵房中,却见她已神清气爽地在榻边坐着。
昨夜依照惯常设案面东而拜之后,一众人便吃酒浑闹至子时,燃过爆竿柏叶,又顽了大半时辰方才散去。
阿幺不料她竟能起得比日头早,且脸上不见一丝宿醉的痕迹,手中正抓着一大把利是钱袋晃着,见着阿幺进来,立马抽出一枚来,笑嘻嘻地道:“你可是新年里头一份。”
阿幺接过利是钱袋,认认真真地给她拜了年礼,才拉了她梳洗换装。
梳髻时,阿幺瞥了一眼风灵随意扔在妆案的利是钱袋,足比去岁多了一倍不止,疑道:“大娘今年竟要这样大手大脚地派利是钱?”
“并不全是咱家的”风灵稍有吞吐,“今儿朔日,一会儿要往千佛洞去,归来时往外城廓绕上一绕,也该给造窟的匠人画师们备下些不是”
阿幺嘟起嘴,不咸不淡地道:“大娘出了一半财资,已是够够的了,这些个,不还有折冲府那位担待着么?”
风灵微微有些心虚,“他那样的官身,哪里能知道这些事,匠人画师日子并不好过,能得一份额外的贴补岂不好,于我也算是结个善缘。”
阿幺也不同她论,麻利地替她梳好髻,由她自选了首饰往髻上簪戴。风灵取用簪子时,忽见了匣底静躺着的那支鹿形金簪,一时心燥,挥手“啪”地阖上了匣子。
元日的千佛洞虽不及平常时的望朔日那般喧腾,却也有不少人家喜在元日拜佛进香,以求一整年的顺遂安康。
风灵在自家佛窟内敬拜完毕,顺道瞧了瞧新开的佛窟进展如何。
窟内墙面已打磨平整,涂上了刷白的底层,大约过了年节便可开工画壁。工匠们年中不上工,只有些妇人在窟内窟外地转悠,许是府兵的家眷,见着她皆向她招呼道谢。
风灵略转了转,便往外城廓工匠画师所居之处去。
阿幺心思细致,一早因听说要往这边来,出门前便抓了好几把家中供灶用剩的胶牙饧,并各色糕饼果子好几样,包裹了一同带了出来。
这会儿她便成了外城廓那些满地跑的孩子眼中的红人。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叫唤着“姊姊”,紧围着她转。
风灵将那些利是钱袋子一一派发,工匠们自是不胜欢喜,只是到底口舌粗笨,也不知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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