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韫娘的脸上浮起一层耀目的光辉,衬得她容色更甚,连风灵也觉得敦煌城这方城廓容载不下她的心,这感觉她很是能体会,听到此处不禁连连点头。
张韫娘说得顺气儿,倒不如先时那般扭捏躲闪,眼神也飘得远了。
“待回城,见父亲亲自在城门前接应这个突厥人,才知他绝非寻常。因父亲的缘故,他每次往敦煌城中来时,父亲便要奔忙接应,我少不得知道他来了。他每每邀见,我皆告诫自己,闺中女子不该同男子私下相见。可,可脑中一想到他,便犹如见了辽阔的西疆草原,巍峨高耸的群山,好像他就是那一切我不曾见过的壮阔,鼓荡着我去见他”
这些话压在张韫娘的心底,从未吐露过半个字,今日将那深藏的情愫娓娓道出,起初还羞怯得择不出词来,越往下说,越觉得舒畅,积压在心底的自责与欢欣交错的矛盾,常教她喘不上气,现下只觉心里松快,不觉连眉目中都带了柔情蜜意。
风灵托着下巴听得入了迷,不曾料想她孤高端庄之下,竟有一颗如此大的心,大约也只有阿史那弥射的那方天地才衬得起她。
张韫娘面上因神往泛起的光彩,教她不自禁怀疑,索良音死活不愿去的处密部,与张韫娘心神向往的处密部,是否同一个地方。忽然一个念头蹿至她的脑中,“姊姊,弥射将军的牙帐内早有大可敦,你可知晓?”
“自然知晓。”张韫娘平静地答道。
“既是如此,你也愿”
张韫娘柔柔地一笑,“我心所愿,无妨。”
风灵翘起唇角,心内无比确信,搅坏索氏父子要将音娘送至弥射身边的打算,顶替她走了那一遭,是做了一桩极对的事。
第六十五章 封铺受辱()
风灵与张韫娘于后院相谈甚欢,浑然不知前头店里已然乱作一团。
老管事跌跌撞撞地跑进后院,忌惮张韫娘在内室,不敢直闯,只得在窗下强定了声音禀道:“大娘,快出来瞧一瞧罢,市署来人了,说说咱们店铺有货品上的纷争,要封铺取样!”
风灵蓦地直起腰,向张韫娘告了个罪,“姊姊见谅,我这店肆近日来不甚太平,教姊姊受惊了。这便找了姊姊的婢子来,姊姊先回罢,咱们隔日再说话。”
张韫娘扶案站起身,摸了摸怀中的早已备下的予弥射的书信,本想托付了风灵想法子送出关去,而今见她的境况也是艰难,恐无心旁顾,当下不好意思再劳烦她,未拿出那书信。
“市署这起子曲意逢迎的小人,大多是索氏族人,他们若有意刁难,不妨与索大郎递个话,他虽”张韫娘本意想说他不学无术,为人也不甚牢靠,话临出口又觉不妥,便生咽了下去,只道:“他或肯在他父亲跟前说上一说,这事也就化了。”
风灵心里匆匆苦笑,分明事端就源自索家寄居的那位柳公子,索庭怕是同他沆瀣一气,从中也撺掇了不少,求告于他,不若送羊入虎口。她不好明说,只应付着道了个谢,叫人来照料她从后角门出去。
待风灵走入店内,大门已教人关严,市署里的差人大模大样地在高椅内坐着,倨傲地看着风灵走近,等着她来行礼。
不料风灵走至近前,只向他略一颔首,“差官奉命来封了我的店肆,总该有个文书,还请”风灵向他摊了摊手。
“难不成顾娘子还觉有假?”差人翻了翻眼,她未来行礼已惹得他不快,张口又作质疑,倒激得他亢奋激越起来。却见他腾地自高椅内站起身,冷哼一声,夸张地一甩手,一卷黄麻纸照着风灵的脸便飞抛了过来。
风灵不急不慢地伸手接过,展开来阅看一遍,内容与她揣测的大致相类,正是那石姓胡商退定不成,反将她告至市署,诬赖她布匹充次。
按理说,市丞署接了这样的状告,遣了人来验看货品,下个定论,便结了。这一番却偏要封铺取样,可见张韫娘一点未说错,市署果真是索氏族人把持的天下了。
那差人瞧着风灵阴沉的脸,极是称心,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掌,一脸公事公办地指着店内的各色布匹绸锦,命同来的另两人搬挪。
“布料我这就搬回市署,请人验看评断尚需些时日。市署不比你们这些商团萨保,总得验得周密细致,故而要多耗费些时日,顾娘子切莫心焦,闭店静候便是。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头,倘或此间顾娘子一时急切,私自去了封条开张经营,莫怨某不讲情面。”
市署的几个差人哪里是在搬挪布匹,分明是在糟践。风灵紧咬着牙瞧着他们将一匹匹俏丽精致的彩锦掀翻在地,沾了尘土的肮脏的鞋底踩踏在柔软素洁的绫布上,不时有丝绸被撕裂的脆响混在差人粗鄙的嘲笑声中。
她深深吸了口气蕴在胸腔内,别过头去闭紧了双眼。她自小便在商家长大,最是见不得人糟蹋东西,待她执掌了沙州的布坊后,尽力将每一匹布每一段锦拾掇得光鲜夺目,仿若店肆内售贩的不是布帛,而是五彩的珍宝一般。此刻他们肆意地践踏,每一下都如一鞭抽打在她心头,疼得她心间直颤。
佛奴悄悄地挪到她身后,紧绷了浑身的劲儿,防备她暴怒起来蹿上前动粗。
片刻之后,差官终是择了几匹上好的锦缎,搬至门前的牛车上,呼呼喝喝地出了大门。风灵仍在原地木木地站着未动,直至大门再次被阖严实,整个店铺重新回到一片黯沉中,随着门上传来的“啪啪”拍贴封条的动静,风灵这才如惊醒了一般,按了按酸胀的眼眶,吸吸鼻子,一言不发地回后院屋里去。
满地散了残破脏污了的布料织品,她不忍看一眼,莫说她不忍,家下众人,无不心疼酸楚的。
这日余下的光景,风灵浑浑噩噩不知要做什么,几时回的安平坊也不甚清楚。她不让佛奴去告知康达智。阿幺想劝慰,多说了几句,她又嫌烦,撵了出去。金伯金婶与那些部曲更是不敢去扰她。
夜里倒睡得早,正房的灯烛早早便熄了去,见状众人更是不得入她房门,只得各自安歇去了。
是夜,万籁俱静,正房幽幽地亮起了一盏灯,过了片时,一道灵便的身影从门缝闪出,沿着墙脚溜至围墙边,三两息的功夫,身影便消失在了墙头后面。悄无声息,整个宅子内无一丝动静。
坊门上搁着粗实的大木,栓阖着两扇厚重的木门,守坊门的不过是官中的徭役,不似城门口的府兵那样上心,月中时分,恐怕早已支撑不起眼皮,风灵无一丝障碍便越过了坊门边围起的木栅栏。
然而出了坊门,她却停下了脚步不知该往哪处去。
她出来原不过是睡不着觉,在屋里憋闷得慌,出宅子时想着要往市署去探探,看看白日里他们搬走的那些丝绸布帛是否果然在市署的库房里待查,将近坊门时突觉自己这番举动太过好笑,在又如何,不在又待如何,全不是自己目下能掌控的。
一时她却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气闷地往前走了几步,远处仿佛有巡查府兵的脚步声,她闪身在路边的一堵砖墙后头隐着,不消一会儿,果然闷闷的革靴踏地声越来越近,间中还有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风灵背靠着砖墙,细细辨听,在心里头默默数着巡夜府兵的人数。数了几遍,皆不得个准数,皆因马蹄声的扰乱。
也不知为何,马蹄声忽然不见了,只剩下府兵的脚步声,她一面数一面揣测着府兵离去的速度,只待他们行远了她好从墙后出来。
夜巡的队伍渐行渐远,风灵在墙后动了动身子。
“出来。”蓦然一声低喝,惊了她一跳。她睁开眼,屏息站在原处不敢动弹。
“还不快出来。”呵斥虽严刻却并无多大戒备,纵然隔着厚重的夜色与罩面的铁盔,风灵听着声儿也知晓是谁。她慢吞吞地自墙后转出来,做小伏低地行了个礼,“延都尉辛劳。”
马上那人半晌不说话,风灵只得端持着礼不好抬头。
隔了一阵,岑寂的街面上再捕捉不到丝毫府兵们的脚步声,拂耽延取下铁盔,沉声问道:“将交三更,早过了闭坊时辰,何故还在坊外走动?”
风灵站直身子,“我若说我心烦意乱,在屋内憋闷,只想出来散散,都尉可信?”一开口,她自己都唬了一跳,声音发沙,满是疲惫,不带任何挣扎狡辩的意思。
第六十六章 醍醐灌顶()
如酽茶般浓重的天色中,风灵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觉他在马上定了许久,久得教她有些心慌。末了,他终于低低咳了一声,向她伸出一条手臂,“随我来。”
风灵毫不犹疑地上前几步,握住他粗砺的手掌,随着他手臂上传来的劲道,翻身跃上了马,紧贴了他背后硬冷的甲胄。
“你原是要去哪处?”他控住缰绳,扭头问道。
“出城。”
“出城作甚?”拂耽延勒住缰绳,马在原地踏了几步。
“不作甚。觅个清净地,梳理些事儿。”风灵轻声微叹,“都尉若是拿了我羁入牢中,倒也不失是个清净地。”
“你若想去,也使得。”拂耽延随口一应,抖开缰绳,催马往前走了几步。背后静悄悄的无一丝动静,若非腰间轻搭了一只手,便似无人一般,换在平常,那张嘴何时饶过人。
拂耽延心里怀着惊诧,慢慢走过一条街,仍不闻她动静。将近城门,城墙上一字排开的一列火把簇拥着火光通明的楼观,拂耽延催打着马加快了速度。
“延都尉果真肯在此时放我出城?”风灵好似才魂魄回窍,便发觉了这一不可思议的事一般。
“既已闭城,断无此时放你出去的道理。”拂耽延闷声答道:“三更交班,你且在城墙下稍候片刻,待我交了班,送你去一处城内的清净地。”
风灵低低地“哦”了一声,又顺嘴嘀咕了一句,“巡夜这样的琐碎还需都尉躬身力行。”
“我既为他们之首,怎能疏离于他们之外,凡事自是要比他们更上心,方可心安理得地下号令。”拂耽延应道。
风灵暗中吐了吐舌,她不过是随口一嘀咕,不想引来这套说教,不禁暗怨自己多嘴。及到城门下,拂耽延将她自马上放下,独自策马进了城门洞,风灵远远望着,无比烦闷之下竟还能微微勾起唇角。
初秋夜间,褪尽白日里的燥热,冷不防一阵凉风吹过,还会教人缩起脖子一哆嗦。
幸好不多大功夫,除去一身鳞甲的拂耽延牵着马从门洞里走了出来,风灵倒未受多久寒凉。走到近前,借着城门楼观上铺下的火光,风灵见他只着了一身玄色戎袍,手中倒还提了一袭外罩的绫袍。
拂耽延一言不发地将绫袍抛向她,风灵扬手接过,却不知要如何处置才好。不及发问,马已在眼前,她只得抱了绫袍先上了马。
二人也非头一次同骑,从身后环抱过来的温热,仍教风灵面上一热,好在除了她自己,无人能知。
夜间空荡,坐下的马撒开蹄子驰了一阵,风灵左右望望,大约是往东南而去。不过两三柱香的功夫,临近东南城墙,夜色中显出一座塔的影子。再往前一段,果然就在那塔跟前带住了马。
这塔风灵认得,初春起沙暴那会子,她便日日上塔瞻望,盼着风停沙歇,好早日迎来西州的商客。
登塔时风灵暗想,他说的清净地便是此处?倒算是个清净所在,难为他能寻到这一处。
冷不防前头拂耽延步子一顿,“上头夜风大,穿上袍子。”
风灵撇了撇嘴,再不敢嘀咕出声,只在心里叨叨:又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风餐露宿、荒野过夜的日子只怕过得比你还多些。
心里虽不服,手上还是利索地将那袭绫袍裹上。衣袍过于长大,为不使之拖曳至地下绊手绊脚,她不得不提着袍裾,笨手拙脚地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梯往上爬。
白日上塔眺望,能将大半个敦煌城收入眼底,犹如茫茫黄沙中镶嵌着的一枚翠玉,景致很是别致。此时来看,天地之间混沌一片,风声呼啸,仿佛巨兽张着黝黑的大口,将一切吞噬。
却也不是漆黑无边的,夜空中缀着密密匝匝的星子,细看之下俱都微微晃动,好似被风吹得摇曳,将要从天下掉落一般。浓黑的远处,星星点点地布了一大片微弱火光,与高悬着的星子遥相呼应。
风灵竭力盯着那片火光,辨了良久,恍然道:“那是千佛洞的长明灯?”
拂耽延在黑暗中点点头,“不尽然。”
风灵疑惑地扭头去看他,猛不防一眼撞见他半隐半现在黑暗中的侧脸,高鼻深目,五官轮廓之深,如同坚石錾刻。这一眼便撞进她心坎里,令她不觉发慌,忙不迭地移开目光,重又注视回千佛洞的灯光。
“来敦煌城之初,夜间巡防,偶见了那些火光,不前往亲眼见一见总不甚放心。一日便领了两名校尉前去一探。”拂耽延伸臂指了指远处点点火光,“在此处瞧是这般光景,到了佛窟跟前却如同灯山火海,绚如白昼。有些佛窟内有夙夜兴法事的人家,有些佛窟内是一路苦修暂落脚的行僧,更多的却是外城廓住着的画师匠人,连夜修补赶制壁画佛像。”
风灵一壁听他描述夜晚千佛洞的景象,一壁使劲地想象那场景该是何等模样,眼前远方的那点点微弱的亮点子,实在是与他所讲的大相径庭。
“我家在千佛洞也有石窟,那亮点子里头,必有一点是源自我家佛窟的长明灯。奇也奇了,站在此处望,好像与自己全无相干。”她伸手在自己跟前拂了拂,好似有一层玄色纱幔在她跟前,拂开便能望见千佛洞那边的盛况。
“前些日子我在此处望时,亦如是说。”拂耽延站在她身后,与她凝视着同一方向,“那日塔内有一游僧落脚,衣衫褴褛不堪,起初我只当他是个乞儿,不料他竟笑我着相。”
“如何着相了?”
“他笑问,灯火通明处看便知是千佛洞,退至远处,光点明灭,难不成它便不是千佛洞了么?倘若千佛洞在心中存着,不论眼能不能见,它皆在那处,不增不减,不生不灭。”拂耽延顿了一会儿,黑暗中风灵能感受到他深沉缓慢的呼吸。
“那游僧只在此过了一夜,此后我再来,便不曾见他。但那之后,倒觉此处夜静时,确是个能教人定心忖量之所在。那边的佛灯能时时提点,不教我受万千表象所累,忘却初衷。”
第六十七章 醉语倾心()
风灵默然倚栏而立,风吹得她睁不开眼。
远处千佛洞的长明灯光醍醐灌顶地将她击醒。明灭不定的点点火光在她眯缝着的眼中渐渐明亮壮大起来,她喃喃自语道:“原来我也是着相了。只顾着眼前的境地,倒忘了打量全局。”
夜风太大,吹得她裹身的袍裾烈烈翻飞,她想起拂耽延只着了一身单戎袍,颇有些愧疚,闪身回塔身内,两人便倚墙坐着。
到底夜寒,避着风也不觉教人身上发凉。风灵伸手探入袍中,在腰间摸索了一阵,耍戏法似地摸出一只皮囊来。在拂耽延跟前晃荡了几下献宝,“龙膏酒,前些日子才从萨珊商客那儿弄来,保管长安都不得一见的。”
拂耽延接过,拔开皮囊塞子,仰头饮了两大口,酒液微稠,入口涩辣,过后四肢百骸尽舒,温热自腹内传向浑身各处。
风灵接回皮囊,同饮了一口,刺辣酒气直冲喉头,呛得她咳了好几声,“这酒果真烈性。我家中窖藏少说二十余种酒,此酒最烈。”
拂耽延无声地笑了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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