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扫了几眼跟前几近失控的场面,面上仍旧挂着稳稳实实的微笑,向周遭熟悉的邻铺、不相识的过路嫣然笑道:“近来大家伙儿怎都愿往风灵店肆门前聚?也不恼风灵无好茶点招呼?”
当即便有人笑将起来,有几分尴尬,也有几分讥诮。
风灵只当不曾听出,举步往店内走,客气地向占了道的人请让。店肆内的管事匆匆跑出来迎她,汗水渍透了胸襟,可见是急狠了。
风灵的目光越过无措的管事,堂内的高椅上坐着四名相识的商贾,里头三名胡商原是老主顾了,只一名是头一遭买卖。相熟的那三人见她进来,皆不动声色地端坐于高椅内,也不拿眼看她。
风灵走进店肆,向那四人端端行礼,“风灵问长辈们安好。今日可巧,四位竟是一同登门了,风灵原不知长辈到访,在外头耽搁了许久,怠慢了叔伯们,还望叔伯饶我这一回。”
四人互望一眼,面现难色。风灵恭敬周全的礼数,犹如稀薄未成形的胶牙饧,胶着了他们的口齿,腹稿打得好好的话,到了喉口难以启齿。偏风灵那双杏眼中清亮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们,明知他们的来意,却不愠不闹,不闪不避,笑脸明眸相对。
正为难,风灵翩然转至最年长的那名胡商跟前,提起银壶,在他手边的琉璃盏中添注了些梅浆,“安叔若有甚教导,差人来唤风灵过去便是,外头暑气正盛,何须亲自走这一遭?”
被称为安叔的这名胡商讪讪地“哎”了一声,面颊上花白的卷须轻轻颤动,似有些挂不住,踌躇半晌,避开风灵“关切”的注视,狠下心道:“教导谈不上,大娘若真是有心体恤,便将这单货收回了罢,定钱,不退还也罢。”
余下三人漫声附和,皆是一脸难为的样子。
风灵不着痕迹地苦笑笑,面上凝起讶异的神色,“这是怎说的?各位叔伯同顾坊的买卖时日匪浅,向来顺当,从不曾有疑诟顾虑。自风灵来了沙州接管,一向只管倚赖着叔伯们的照拂营生,如今如今侄女究竟不知何处行差踏错,惹得长辈们不快,这就要断了买卖恩义”
说着她扁了扁嘴,轻蹙了秀眉,满目的委屈无处投放,俨然是受了屈的怯懦小娘子,教人瞧着竟是不忍有半分责备。
好事者在店肆外嚼舌,声音不大不恰好能令店内的人听见:“小娘子一人撑持这样大的场面只怕不易,欺人年小好摆弄算得什么作为。”
佛奴冷眼瞅着风灵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无人能比他更清楚她心里的那副算筹。有意敞开了门任由人随意围观,好使众人有个见证,退定之事错不在顾坊。温言软语伏小做低的,只将礼数做得滴水不漏,旁人自然瞧着心软,先占了三分理。
熟稔的毕竟面皮薄,又碍于那些观望者,一时答不上话来。惟那还不甚熟悉的胡商不买这份人情,向风灵摊手道:“某与小娘子道几句实话,前几日外头传顾坊在上好的布料中掺了荨麻,那些人当街焚布那日某也望见了,忐忑了数日。这几位同顾家交好十多年,顾坊如何,他们心里自是清明,某却是头一回收买顾坊的货,终究不敢确信。顾娘子莫怪,某小本买卖,全副的身家都在里头了,不敢不谨小慎微。”
那三人睁大了眼朝他瞪去,来时分明商榷好的主意,说妥了要同进退,现下依他这番话的意思,是要不理他们如何,独自脱身,一旁的三人皆有些坐不稳。
第六十三章 再起波澜(三)()
他既认定了与顾坊无交情,再同他啰唣纠缠于情面上的事便是蠢笨,风灵慢慢抹去脸上的笑容,平静地退至对面的一张高椅内坐下,拂了拂檀色的襦裙,“石阿郎既这么说,我退予你便是。”
那石姓胡商不曾料想她如此爽快,面上一喜,“顾娘子果是个爽利人。那定钱,某便撂手不要了。”
“顾坊行商向来规矩,这一回,咱们也该按着规矩来办。”风灵凉凉一笑,目中带出几分锐利,“那几位叔伯因是熟客,只与我立了私契且不论,石阿郎是生人,故咱们是在市署立的市券,可还记得?石阿郎若一时晃神浑忘了也不打紧,风灵的那份,安妥地在这儿呢。”
说着她从店肆管事的手中取过一张硬黄纸,上头市署的朱砂印章赫然在目,石姓胡商心中暗道不好,渐变了脸色。
“石阿郎瞧仔细了。”风灵蓄意朝那堆瞧热闹的人扬了扬手,朗声道:“市券上书得明白:买卖两方皆当守信践约,凡有一方无故爽约,当以作价之三倍赔付之。今石阿郎仅以两名闲汉无赖的惫懒行径为托词,便要同风灵毁弃定约,是何道理?”
“怎是赖汉惫懒?那二人说得明明白白,顾坊的上等布料中掺了荨麻,那日市中众人皆亲眼见了。”石胡商辩道。
“亲眼见了什么?”风灵拔高了音量,直逼着他的眼睛厉声问道:“是亲眼见了我顾坊以次充好了,还是亲眼见那两无赖从我商肆中购了绸布?但凡有凭据,石阿郎尽管拿来质问于我,顾坊以诚待客的规矩风灵秉承恪守,从不敢违弃,却也容不得人随意揉搓。”
佛奴适时地上前一步,恍然彻悟道:“大娘,当街焚布那事,佛奴疑心了好几日,究竟不可解,今日倒树寻根起来,倒仿佛是想明白了一些。莫不是莫不是遭人有心算计?倘或有人包藏祸心,将一盆脏水泼倒在咱们头上,岂不是能顺顺当当地毁了市券立约,且不必偿付一个钱。”
石胡商霎时黑了脸,拍案而起,指着佛奴大骂:“奴人无知,信口雌黄!”
风灵起身挡到佛奴身前,随手拂去那胡商的手臂,他只觉手肘一酸,竟是无力再抬举,松松地垂下了手,只向风灵怒瞪了眼,“你,你!”
“谁人信口雌黄?石阿郎当心知肚明。”风灵沉静地踱开两步,朝着另三名商户淡淡地瞥去一眼,“咱们行商的,为了那点子营生,谁都不易,又都是人微言轻的,时常要受些不该受的。孟子有言,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咱们若是自不尊重,怨不得那些人来作践。”
石胡商狠狠地一甩手,“你不必与我搬那些个酸腐文章出来,某不同你在此处计较,咱们市署辩黑白!”撂下话便往外去。
风灵拱手作了个揖:“风灵奉陪。石阿郎好走。”
另三人见状亦悻悻然地起身告辞,口中称自家商肆中忙乱,离不得人,却绝口不再提退定之事。
店堂内的人鱼贯而出,佛奴忙客客气气地替风灵将他们送出大门,又拱手向围观的众人道:“敝店这几日皆不曾开张,今日亦是如此,对不住诸位,想要些什么怕是还要再等几日。”门外张望的那些,心知肚明佛奴这是在下逐客令,说长道短的住了口,不断窥望的也缩回了脖颈,意兴阑珊地纷纷散开去。
佛奴赔着笑脸,慢慢将店门阖上。两扇直条木框的门合拢在一处,发出轻轻的一声碰响,这一声响仿佛击倒了防护的高墙,风灵一下瘫坐在高椅内,软了手脚,大口大口地深深呼吸,“这境况,当真比遇上沙匪更教人惊心。”
佛奴回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可不是,不必同匪盗论理讲情面,只管打杀了,倒也干脆。岂知这些人狠起心肠来,比阎罗更甚。”
风灵好容易匀了气息,若有所思道:“想来他们也是无法,柳爽命他们来,他们哪里敢不来。他们在长安亦有店肆营生,愈发的不敢违逆那个索字。”
“大娘,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听老奴一句劝,咱们商家开门做买卖,最是讲究和气生财”店肆内的管事踌躇道:“不若咱们备下厚礼,弃了脸面气性儿,往柳公子跟前去好好地陪个不是,他得了脸子,胸口那口怨气也便出了。他到底是那样身份的人,也不至没完没了地同咱们这些小民纠葛。”
“管事的主意在理”风灵站起身踱了几步,忽停下步子,指向店肆紧闭的大门:“可自上回焚布之后,咱们避让了这些日子,店门至今未开,可得了安生?非但不得安生,反倒是变本加厉地迫了上来,这分明是要绝我生计。我若一再退让求全,只怕他越发地肆意碾辗,卑贱得蝼蚁不如。”
管事垂头长叹,“不退让又能如何?与他相争无异于鸡卵投石。”
“如今他自己不肯露头,只唆使了旁人来作难,大致还知道身份如他者,原不该这般行事,我便只当不知他在背后作祟,咱们该如何便如何,明日开店。”风灵定定地吩咐道,“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几个商家要退定,横竖市券私契齐全,错又不在咱们,只需拿出三倍的货资,自然可退。”
管事忧心忡忡地看了她几眼,口中应诺,心说:自家阿郎性子和软无争,夫人虽要强些,到底还稳重,不知怎就教养出了小娘子这般横冲直撞,浑不知惧怕的脾性。理确是她说的那个理,只是,微渺如他们,要同高门贵胄论理,却是要赔上不小的代价。这代价,有时是钱帛,有时是前程,有时也会是身家性命。
“大娘,老管事说的也不无道理。”佛奴跟在风灵身后往后院内室去,小心翼翼地劝道:“柳爽绝不是个善茬,咱们认个亏,对付过去算是大吉了,必得”
风灵快步迈进屋子,掐断了佛奴的念叨:“服个软容易,那也得问问人家肯不肯踏这台阶,左右柳爽是不肯饶我了,我又何必自轻自贱,上赶着去讨没趣。他不过来敦煌躲个祸,待长安消了风声便要回的,能同我硬抗多少时日?咱们不在长安经营,却要在沙州长长久久地呆下去,我不过是捱过他在敦煌横行的一小段日子,换得日后在沙州的名望底气儿。”
佛奴认真思忖了片刻,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风灵见他并不确信,返身阖上屋门,散腿在壶门榻上坐了。“细细分辨来,我总觉索家与贺鲁部有些不干净,话我已撂给了延都尉,前前后后的古怪之处也与他讲明,他若肯信,着手去查探,必定有所获。倘果真如我所料,介时,柳爽便该即刻收拾匣笥行囊回长安去避嫌,哪还有工夫来理我?”
佛奴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吚吚呜呜”地说不清话。风灵忍俊不禁,伸出一根手指头戳点了他几下,“就知道你胆儿最一直未同你说,唬成个什么样儿,出息!”
“大娘,你莫要顽笑,这事非同小可,在外头切勿露出半个字。”佛奴定下神,哆嗦着嗓子嘱咐道,一面晃着脑袋,仿佛能将方才风灵所说的从他脑袋中甩出去似的。
风灵一再向他确保,定不会往外头去说,佛奴仍是不能十分放心,抚着胸口,痛心疾首道:“待咱们过了这一劫,再不同他们掺和,只专心做咱们的买卖,千万千万。”
“你莫耽虑,你们这些人既是我顾家的人,我纵然是拼尽全力,也要护你们周全。除非我死了,横竖还有我爷娘兄长在”风灵拍抚着佛奴的肩背,低声安慰。佛奴一把推开她的手,嗔道:“呸!我不过劝你安生做买卖,你便在这儿死呀活呀地膈应人。”
两人一言一句地胡扯了一阵,阿幺来叫回安平坊用晚膳,风灵不愿瞧见老管事愁眉不展的模样,从后角门上车走了。
第六十四章 韫娘情愫()
次日,开市锣三响,整个敦煌城几乎在同一时刻复苏过来,驼铃当啷,叫卖不迭,大唐铜币、萨珊银币、拂菻金币,丝绸锦帛、琉璃美酒,快速地在市集上流转起来。
风灵的店肆果然如期开市,过往探望的人不少,生意却仍是惨淡。日至正午,有一驾青帐马车停在了门前,随车的婢子打起车帷,小心地扶出一名衣饰淡雅头戴帷帽的小娘子,娉娉婷婷地跨进店铺。
风灵初见马车停在门前,只当是索良音来瞧她,待她入门摘了帷帽,才知原来竟是张伯庸的长女张韫娘。
张韫娘一如既往地人淡如水,见风灵面上的神情起承转合地变化着,她只淡然与风灵对施了一礼,轻轻一笑,唇边漾起一枚小梨涡。
她在店内慢慢走了一圈,捡了几样素淡的料子,命身边的婢子对着门外照进来的光展开,来回摩挲了几下,“外头传你家的料子不好,可见是睁着眼浑说了。”
风灵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来回转了一圈,忽然领会了她来替自己撑一撑场面的用意,心里感激,只不好说破,只顺着她的话道:“顾坊的丝绸彩锦买卖也不是一两日了,向来用料上乘,名声在外,断不会为了那点子蝇头小利,毁损了商誉。”
晃了几圈,果招致了几许妇人娘子进门,看布料倒还在其次,想探探张县令的嫡女要裁制些什么时新的样式才是真。
店内人渐多了起来,风灵携了张韫娘的手,将她往后院引,“这里人多气浊,咱们往后面雅室里说话去。”
张府随侍的婢子紧跟了上来,张韫娘却摆手止住了她,“里间无外人,且有阿幺服侍着,你不必跟着进来。”婢子迟疑着不敢往前,亦不肯离去。张韫娘无法,指了指店中琳琅满目的锦缎布匹,“你自去拣选拣选,若有中意的,与我那些料子一同结算了罢。”
婢子欢喜起来,高高兴兴地行了个礼:“大娘若有什么吩咐,便请阿幺姊姊来唤我。”言罢雀跃着看料子去了。
风灵将她领进雅室,案上梅浆果脯都是齐备的,她执壶替张韫娘注了一盏,“此间只你我二人,有什么秘事,便放心说罢。”
张韫娘并不问风灵如何瞧出的端倪,微微红了脸,垂头欲言又止,惹得风灵发急又问了一遍,这才声如蚊呐道:“平壤县伯,他他伤情如何?”
风灵扑哧一笑,“我道是何事,想知道径直来问我便是,这般扭捏作什么?弥射将军旷达痛快,亏我还当姊姊与他意趣相投,也是个爽快的呢。”
“你便说他究竟如何。”张韫娘的脸红得如同探到窗边的月季,话里带了些微恼意。
风灵不敢再闹,敛起嬉笑,“姊姊不必挂心,弥射将军的伤在路上便见好了,目下大约连马也骑得了。”
张韫娘缓缓且小心地舒着气,风灵双手支在案上,托了腮打量她。
她的欢喜、忧愁、紧张、惦念,似乎全都不着痕迹,笑容永远恰到好处,任何情绪都不会越出既定的界限,要仔仔细细地瞧,方才能从她神情寡淡的脸上辨出不同的心境来。这样的一个堪称典范的大家女子,怎的也无法同突厥草原上的野马系到一块儿去。
“你瞧什么?”张韫娘教她瞧得不自在,别过脸去。
风灵干脆趴伏在案上,目光追着她,“风灵在想,姊姊水中仙子一般的人品,如何认得的突厥悍将?”
张韫娘如何肯说,风灵转了转眼,嬉皮笑脸道:“姊姊不说也罢,待日后我见了义兄,该好好盘问盘问,义兄必定乐意讲上一讲。”
“你莫去胡说!”张韫娘起了急,无奈只得将与弥射如何相识,如何互生了倾慕与她说了一说。
“原是有一年游春,我见女社中姊妹大多会骑马,好生歆羡,便背着父亲习练骑马,不想马受了惊吓,本是要坠马的,巧遇进京面圣的弥射,顺手将我接了,使我免遭坠跌。初时并不知他是谁,只当匆匆过客,见过一次再无下一回的,故没在意与他多说了几句。他说的草原雪山真真是引人神驰,我从不曾离开过敦煌,当时便听入了迷。”
张韫娘的脸上浮起一层耀目的光辉,衬得她容色更甚,连风灵也觉得敦煌城这方城廓容载不下她的心,这感觉她很是能体会,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