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县伯所托何事?”拂耽延皱起眉头扫了一眼她手中的书信。
风灵自然不曾忘却分别那日弥射托付她看护张韫娘,正暗自好笑,忽闻拂耽延这一声问,略一愣神,猛地抬头质问道:“你,你怎窥阅我的书信?”
“我无暇来审阅你的书信,折冲府自有长史过查通番的书信。”拂耽延不耐烦仔细解释西陲边防的规矩,只又催问了一遍,“他究竟托付了你什么?”
“儿女私情之事,都尉亦要过问么?”风灵没好气地甩了一句。倒把拂耽延给镇住了似的,他深深地盯了她几息,不再说话。
不多时,阿幺提裙小跑来,提着嗓子唤她:“大娘,车已备好,大娘”
她几步跑到风灵跟前,抬脸猛见石像般立得笔直的拂耽延,忽提醒了她这是在庄正的折冲府内,霎时刹住了口,垂眸碎步挨到风灵身边。
“顾娘子请。”拂耽延顺势请让,口气客气得生冷。
还是唤得这样客套,方才的提议看来是白说道了。风灵在心里低低地叹了一声:孺子不可教,随在他身后往后角门坐车去。
敦煌城系边塞小城,自贞观以来,海内升平商道渐通,随着胡商往来、僧客频繁,原不大的敦煌城日益繁盛隆昌,城内再填塞不下那么多人。富商巨贾与显耀大族自是占据城内不肯迁移的,那些家境殷实的平民也在城中自成一片,略贫苦些的佃农、牧人、匠人便只得往城外徙,渐渐地,敦煌城的城墙向东南千佛洞的方向,成了一个大聚落。
自大沙山高点俯瞰,整个敦煌城较之从前足足扩了一倍,这扩出来的部分,便称外城廓。
外城廓的情形与城内的繁华很是不同,四处低矮的土夯墙筑的房子,房顶多以黄土和了干枯的骆驼刺糊顶,此地雨水甚少,一年也见不到几回小雨,倒也不必担心房顶渗漏。偶有一阵风横过,土黄的风烟便从墙头屋顶街面上扬起。
阡陌交错的街面上四处撒欢儿奔跑着光腚的孩童,粗葛布裙衫的妇人在后头大呼小叫,召唤自家的孩子。
风灵缩脚避开地下的一大团骆驼粪便,猛不防身子教横冲直撞蹿来的幼童撞了一下,气力不大,却没能把稳,原地趔趄着转了半身,向一侧倾过去。
走在她身后的拂耽延,探手至她胁下,架扶住她,免教她跌至那团骆驼粪中。追撵在幼童身后喘着粗气儿的妇人叉腰站定在风灵跟前,一迭声地告罪:“对不住,对不住大娘子”
妇人转脸瞧见扶持着风灵的拂耽延,他虽未着戎装官袍,但腰间那柄佩剑显见不是俗常物色。再见他与风灵二人皆有长随伴行,那妇人大约实在卑微,唬得了得,又不知所措,一时间倒把受撞的风灵撇忘了一旁,只一个劲儿地向拂耽延躬身求告:“贵人恕罪,小儿不晓事,又不长眼,冲撞了夫人,奴替他赔罪了,求贵人莫怪。”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夫人”教拂耽延与风灵都吃了一惊,怔怔地互望了一眼。
风灵回醒得略快,觉察到拂耽延的手犹在胁下扶持着,忙站稳了身子,推开他的手,一面和悦了神色宽慰那妇人:“阿婶莫怕,你瞧我是豆腐做就的,还是绢帛上画成的,竟是碰不得了?再者孩童能有多少气力,一点不碍的。”
妇人抬头犹豫地望了望风灵,瞧她果真无碍,面相和善,登时放心了不少。风灵回头瞥了拂耽延一眼,向妇人笑道:“敢问阿婶,画师未生何处可寻?”
妇人直了身,在拂耽延的注视下仍有些紧张,双手绞弄着灰褐色粗葛裙上的缝补过的地方,直着眼答不上话。
方才蹿逃过去撞着风灵的那小童,不知何时悄悄地潜了回来,缩身于一堵土墙后头,此时听她问未生,突地从土墙后头跳将出来,“夫人要寻未生画菩萨么?他家有怪婆子,夫人若要去,可千万要摸对了门,倘摸错了,碰上那怪婆子”
“猴崽子,莫在夫人跟前浑说!”那妇人低低地呵斥了小童一句,伸手要拽他。小童灵巧,闪身避在了风灵身后。
风灵弯眼笑起来,有意无意地甩了甩脑后的垂发,“阿婶客气,夫人便不敢当了。”
妇人瞅了一眼她的百合髻和垂着银红丝绦的垂发,倒抢在了风灵前头红了脸,“原是未出阁的娘子”
风灵不以为意,变戏法儿似地摸出一块胶牙饧来,弯腰递予那小童,“姊姊不知该入未生家的哪个门,你若肯带姊姊去,姊姊便给你买糖糕吃。”
幼童迟疑着不肯接过胶牙饧,仰脸望望拂耽延的石块儿脸,又瞧瞧那妇人,妇人忙道:“伢儿听话,快带着贵人去找未生。”
小童这才避开拂耽延的目光,接过饧,“姊姊随我来。”
四人跟着那小童在尘土飞旋的小道上七拐八拐地走了两盏茶的功夫,房屋渐疏旷起来,风烟更大,风灵未带遮面的纱帛,只得捂着口鼻放缓呼吸,阿幺则早已躲在了韩孟身后。
再行一段,风灵回头打量了几眼,外城廓的聚落仿佛尽在身后,她深怕那小童迷了道,扬声问道:“哎,这都快出外城廓了,究竟还有多远?”
小童抬手指了指前头,孤零零的一个小院落,独在不远处杵着,远看还瞧不清什么,只觉破败简陋。再走近几步,临近柴门,这才看清楚,极小的院子,合围着三间低矮平顶的土房。粗陋却洒扫得干净爽利,院中一株大枣树,这时节正挂满了未红的青枣子,仿佛有人在树下坐着做活。
幼童站住了脚,“姊姊自去罢,树下的便是未生家的怪婆子,唤阿满婆,骇人得紧。”
风灵挂上笑容,从阿幺手中取了几枚铜钱予他,“乖伢,买果子糕饼吃去罢。”小童接过钱,忙忙地冲风灵与拂耽延作了个躬,撒腿逃似地跑开。
韩孟上前几步,高声招呼:“可是画师未生府上?”
风灵跟着上前,好奇地打量树下背对柴门坐着的人,从背影看仿佛是个老妇,素布裹发,一色的土布粗料衣裙,许是怕冷,还罩着件半臂袄子。衣裳陈旧寒酸,却被她穿得清清爽爽,纹丝不乱。
老妇听见声响,慢慢地自树下站起身,拢了拢素布裹着的发鬓,也不搭理他们,竟自顾自地往屋里走,腿脚上不甚利索,一步步行得并不快。
“阿婆,未生可在家?”见她无意搭理他们,风灵忍不住又问道。
妇人依旧不理不睬,正屋的门帘一动,从里头出来的正是未生。“听着声儿便知是顾大娘,劳烦大娘自拔了门栓进院来坐,我这便来。”未生冲她歉然一笑,上前扶着腿脚不灵便的老妇进了里屋。
第六十一章 再起波澜(一)()
风灵盯着那老妇的身影,直至她消失在门帘后头,方才去开那门栓。阿幺轻声嘀咕:“果真古怪得紧。”
须臾,未生从里头出来,手中多了一只陶壶与几只粗陶茶碗,请了风灵四人在树下的石桌边坐。他不认得拂耽延,只当是风灵买卖上的熟人,只随意抱了抱手,便予他倒了一碗水。
未生年纪不大,肩背却微微佝偻,肤色苍白,越显着单薄,皆是自小在佛窟内做活的缘故。从糊泥涂墙至描画佛像,从凿石开窟至画壁上色,他样样皆做过,这一行当内的人无人不识的。一听是风灵所托,未生自是满口答应。
“未生是个牢靠的。”风灵笑吟吟地向拂耽延道:“此事交予他万无一失。”
风灵这一夸,令未生微红了脸,连连摆手,“大娘谬赞,谬赞不过是受人所托,尽力而为”
拂耽延将一只小锦袋置于桌上,“画师点算点算,这些定钱够是不够。”
未生掂起锦袋,不免一惊,沉沉的似是大个儿的金饼。他心下不能安,便向拂耽延问道:“不知贵人重金开窟所为何?若是便利,还请告知,小人好同造像人商榷,供养哪位菩萨宝像为好。”
风灵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只拿眼望着拂耽延,待他自行作答。
“好教画师得知。”拂耽延淡然道:“某沙州府都尉,开窟并不为某自身,实为同袍弟兄保个平安,若有一朝马革裹尸,也好有个供养忠魂之处。”
未生骇得忙站起身,慌手慌脚不知该如何行礼,口中诺诺:“既是为我大唐将士,如何能受都尉的财帛,真真是要折煞小人”
“画师莫推。”拂耽延言辞不多,面对未生的惶恐,似乎也是无措,只是尽量放缓了口吻命他收起锦袋。
“都尉为同袍安魂,画师为生计,你二人皆有所图,断无教画师白劳一场的道理。你若不肯受,他日佛窟造得了,算是你的功德,还是都尉的?岂不是教都尉失了功德?”风灵揣测未生这样的小民,平日里受惯了显贵官人的漠视,大约不敢收受拂耽延的钱财,便张口胡捏了起来,“你当真有心,将差事办得妥妥帖帖,将壁画描得淋漓尽致,才是正经。”
未生听着暗觉有万分的道理,点头不迭,诚惶诚恐地收起了锦袋。
临辞别前,他一拍脑袋,忽想起来一桩紧要的,“择定山壁后,至开窟之前,该有供养人名姓率先提于壁上,以示此处已有人供养,免得被旁人看上此壁先行开凿。小人冒昧,斗胆问一问都尉姓氏名讳,好先请上供养人名牌。”
拂耽延顿了一息,缓缓道:“你便提上沙州府折冲都尉拂耽延即可。”
随着他的话音,小屋内传来“咣当”一声响,仿佛有陶土器物落地杂碎,众人一齐扭头向小屋望去,小屋内又回复宁静,再无旁的动静传出。
“小人的母亲,腿脚不甚便利,想是不仔细摔砸了个罐子。”未生一面不住朝屋内探望,一面解释道。
风灵率先站起身要往外走,“该托付的既已托付了,这就先告辞了。你也不必来送,快去屋里瞧瞧你阿母要紧。”
未生匆匆向众人躬身施礼,几步跨过小院,往屋里去瞧他母亲。
回城途中,风灵在车内坐着,透过窗上不时掀动的布帘,偷瞥了拂耽延好几回。他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马车,安之若素,无波无澜,车内那点激越的小心思,他浑然不觉。
一阵风过,几片粉白的不知是什么花的花瓣飘落至车窗上,粘在石青色的布帘上,风灵恍恍惚惚地忆起西州归途上的杏林花海。
彼时他纵了马慢悠悠地走,她便在他革甲与铁器气息的包裹中,仰面任由如雨而下的粉嫩花瓣轻抚面庞。那情形几近完美,此刻忆来只觉是自己的一场梦。
车将至折冲府,车壁上传来叩响,韩孟带住马,在车外问道:“顾娘子可有家人来接?如无人接应,便命车夫将顾娘子送回”
韩孟话未说话,朗声笑起来,“倒是我多问了,佛奴似乎已恭候多时了。”
风灵打起车帷,前头折冲府的墙角下停着的,果然是自家的车,佛奴在车前抄着手来来回回地走动,风灵笑着欲招呼,却见佛奴的脸色阴云满布。她的心顿时往下一沉,心知必有不好。且佛奴处置不得,逼得他如此焦灼,只恐有大不利。
马车慢慢将停,她深深吸了口气儿,沉了沉心,顾不得要在拂耽延跟前装一番端庄,翻身一跃,在车轱辘停下前,先在地下站稳了脚。
佛奴一见她,急忙跨步过来,又见拂耽延与韩孟一左一右地在车边带住了马,他赶忙驻了步,只在原地冲风灵猛挥手。
拂耽延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予韩孟,步向风灵,“今日辛苦顾娘子,晌午已过,不妨,不妨留在折冲府内用膳,粗茶淡饭,顾娘子莫见笑。”
拂耽延开口邀她,且不论是粗茶淡饭还是山珍佳肴,风灵心内点了万个头,却又为难地望向已是火烧眉毛的佛奴。她咬牙强压下心头的冒蹿的希冀,狠着心肠向拂耽延屈了屈膝,“都尉客气了,并非风灵矫揉造作,只是我那管事火急火燎的模样,只怕是我布坊中有迫急要事,折冲府的这一顿饭,且先记着罢,改日得了闲,风灵再厚着脸皮来领。”
拂耽延顺着她的目光一望,佛奴的神色果然不好,他了然地点点头,“既如此,顾娘子请自便。”
风灵直起腿膝,转身要走,脑后传来刻意放柔又显生硬的古怪语调:“你若有难处,不妨遣人来递个话,万事莫要莽撞。”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风灵一呆,她心内隐约觉着佛奴的焦躁恐与柳爽脱不了干系,只是不能确准,从拂耽延的话来看,他所想的,同自己思虑的大致相同。
风灵胸腔内浮着一丝烦躁,转念又涌起一片欢欣,激得她心间微颤:他的关切如此突兀,却着实有力。回眸去望他,拂耽延已转身往折冲府的大门去,只留了个离去的背影予她。
第六十二章 再起波澜(二)()
风灵轻轻舒了口气,乍见佛奴时的焦虑被拂耽延突如其来的宽慰化解了大半,霎时她只觉这世间再无什么大不了的难事,遂沉稳着心气儿向佛奴走去。
佛奴却无她那样的笃定,箭步跃上前,掩口在风灵耳边道:“大娘,先前谈妥的那几桩大买卖,买家一同到了店肆内,要退还定钱,说再不要顾坊的布绸。”
风灵闻言二话不说,一手打起车帷,跨上车。阿幺虽还震惊着,却也知耽搁不得,慌忙跟着紧跟着风灵爬上车。佛奴早坐上车辕,抖开缰绳连催了几遍马。
路上风灵向佛奴问清了缘由,听罢她冷声哼道:“我便知柳爽那厮不会就此撂开手,寻了两个泼皮无赖在我门前闹上一回不过是个由头,原在此等着我呢。这情势,若非遭人胁迫,商户们怎会同一日同一时辰来退定钱。”
“只一两家要退定,到还罢了,怎就不问大齐齐地都来退。”佛奴拉着衣袖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这一算来,沙州商肆大半年都白开了大门,不亏缺便该日日焚香谢菩萨保佑了,保不齐还要亏去不少。”
风灵心中默算了一笔,凝重道:“亏折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佛奴,你有无算过另一笔账?我若是接回了那几单,外头那些丝绸商贩会作何感?”
佛奴立时便明白了风灵的意思:眼跟前退了买卖不过亏折些利钱,但顾坊应允了退单,还了定钱,便等同认了自家的货确有问题,自认理亏,这却是万万行不能的。非但失了这几桩买卖,只恐日后也无人肯信顾坊的绸锦布帛。倘或着消息再传至西州,西州的买卖从此也便颓了。
说话间车已入市,风灵掀起车帷一角,遥遥一窥,自家商肆那边,果然围聚了好些人。她心底将柳爽狠狠咒骂了两句,甩手放下了车帷。
车将至顾坊门前,佛奴侧身向内问道:“大娘,门前人口庞杂,我看不如拐至后巷,从后角门进去再作计较。”
“不必添那麻烦。事当眼前,越躲越说道不清,反显得咱们心里有愧似的。咱们磊落明正,何以要躲,正该锣对锣鼓对鼓地彰显个清明。”
风灵要从大门进入,佛奴始料不及,急急地勒下马,马匹猛然顿住,咴咴低嘶,围在店肆门前瞧热闹的人闻声皆回首望去。
却见一驾带着顾坊徽记的马车兀然停在店肆前的大道上,赶车人默默地将足踏放置在车前。静了片时,车帷忽地一掀,自车上款款地下来一样貌清丽的女子,年纪不大,却不短架势。
“顾娘子来了。”有人高声囔了一句,热络的店肆前门顿静了一大半。
风灵扫了几眼跟前几近失控的场面,面上仍旧挂着稳稳实实的微笑,向周遭熟悉的邻铺、不相识的过路嫣然笑道:“近来大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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