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走动的人越发多起来,她再谢过妇人,忙忙地推门出去。一抬眼,便见丁四儿在院子里头坐着,指挥着几人往外搬柴木干枝,各人皆默然忙碌,相顾无语。
丁四儿见风灵出来,肃板着的脸略松快了些,却只冲她点了点头,笑意全无。
风灵在院中茫然枯坐了一会儿,有兵卒来禀报,只说是都备办妥了,都尉说到时辰了。
“备办什么?”风灵疑问道:“什么时辰?”
兵卒动了动唇没答话,丁四儿从腔子里长吁出一口气:“送兄弟们归去的时辰。”
风灵滞了一下,立时明白过来,垂着脑袋轻声问:“风灵与他们一路同行,也算得是缘分,可否可否一同去送上一送?”
这回丁四儿倒不说要先问过拂耽延,自己拿了主意,点了点头,便领着风灵一同走出驿馆。
馆外,拂耽延牵过一匹马,看那架势,是要亲手套车,一旁车板上齐整整地横列了六条薄毯,不必说毯下便该是阵亡的兵卒。
府兵们仍在驿馆外扎营,营内除开伤残的府兵,余者皆出营列队。拂耽延套了车,亲自赶着车,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向官道外的河谷走去。
一路无人言语,车轱辘的滚动和革靴在沙地里踩出的沙沙声,于一片沉寂中显得格外突兀。河谷中间蜿蜒着一条河道,雪山融水尚未壮大,只涓涓地趟着几道细流。早来的兵卒已在河谷口搭好了六垛柴堆。
一望那柴堆,风灵心口堵得慌,有东西在涌动,却梗在喉口抒发不出。
众人沉默着将车板上的战亡同袍搬挪至柴堆上,一路不曾开口的丁四儿在她身边黯然叹道:“今日尚且在此送别他们,哪一个能知晓明日是谁送谁。”
风灵动了动唇,未能说上什么话,只跟着偷偷叹息一声。
两名府兵搬抬了一具尸身自她面前过,横向里吹来一阵风,覆在那尸身上的薄毯被吹掀起了一半,漏出了灰白僵硬的一张脸孔,风灵投眼望去,呆了一呆,眼眶子霎时便红了。
那具了无生气的身体,前日夜里,还悄悄溜出营帐,将一张薄毯推给她。此时裹盖着他尸身的,或许正是那张薄毯。
风灵有些耐受不住,她犹记得有一回遇匪,家中折了两名部曲,胸口喉头的酸胀亦是这般难熬。她偏过头望向别处,怕再多看一眼,泪珠子便会滚落。
府兵在柴堆周围浇洒上了酒液,拂耽延打了六个火折,一个接一个地投向柴堆。
火遇酒液刹那高燃,眨眼的功夫,六垛柴堆成了六团大火球。火焰的明亮和腾起的热气终于将风灵心口堵塞着的酸胀烘化开了,她不自禁地张了张口,轻声吟唱起来。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一遍甫毕,便听得有府兵和着她的轻吟,虽不会唱,也不能十分会意,却学着她的调子反复唱着“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她索性放开声又唱了一遍,曲调朴直,两遍之后,众军兵跟着她愈唱愈响,浑重的哼唱渐渐将她清灵的嗓音吞没,直至震彻了整个河谷。
许久,火堆渐熄,有府兵上前将焚化了的遗骸分收入六个陶瓮,河边取水细细地用泥封了陶瓮,待回敦煌交付其家人。
风灵曾在这条道上见过几次粟特人遇匪遭难后,同行者以火焚烧了他们的尸身,称作“火礼”,故见此情形,并不大惊小怪地当作是挫骨扬灰。
“都尉用心良苦,不叫他们的尸身暴露于野,叫豺狼虫蚁作践了,带将回去,也算是对他们的家人有个交代。”丁四儿长叹着抹了抹眼角,“咱们这些贱如蝼蚁的卒子,跟着延都尉,总算还像个人。”
风灵越过众人,向拂耽延投望去,只间他神色凝重地伫立在焚烧过后黑漆漆的柴堆边,她头一次觉得他峥嵘之下另有一片柔软。
第四十四章 同骑私意()
休整了一日一夜,次日不待天亮,驿馆中做活的妇人便来叩开风灵的房门:“都尉命奴前来服侍小娘子起身,说是五更集队拔营,莫要误了时辰。”
那妇人因收了风灵的钱,尤为殷勤。风灵右手不便利,她手脚麻利地替她净面漱齿、系袍登靴,又照着她的吩咐梳好了发辫,左谢右谢地送出驿馆,正逢府兵集结收整完备,上马欲行。
风灵的大宛马有人替她牵了来,她左手拉了缰绳,费力地踩着马镫上了马,人虽是在马上坐住了,却因右手拉不得缰绳,控不住马首,单薄的身子在马上摇摇晃晃,几欲坠落。
“你与我同骑。”拂耽延的马溜溜达达地靠过来,也不问风灵愿不愿意,他探臂就过来,一手拎了她的脖领子,一手抓住她腰间的革带,粗莽得如同抓起一只布袋。
风灵惊叫了一声,瞬息便教他带到了身前,牢牢地固定在了他前胸,不论她如何扭动,皆是徒劳,反倒惹得府兵们和那送出来的妇人窃窃低笑。
风灵虽不讲究男女大防,却也不曾与阿爹兄长外的男子挨得这般近,近得能听见他在她头顶的喘气声,整个人立时被他身上的皮革甲衣气息裹挟,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扑通扑通”的心跳一下一下,格外清晰强劲。
风灵不禁脸微红,低声道:“不必劳烦都尉”
拂耽延仿若未闻,拨转了马头,下令启程。
跑出将近一里,风灵才听见耳畔低沉的回应:“顾娘子若觉着尴尬,这一路不将你想作女儿家便是。”
风灵的微羞登时叫他这一句抹了个干净,前日才觉他有情有义,眼下只悔自己将他想得太好,磨着牙嘟囔道:“延都尉不必介怀,风灵也未将你当做男郎。”
一气儿约莫跑出二十里,风灵不必自己策马,坐着又动弹不得,无趣儿得紧。闲来想起这两日来满腹的疑问,踌躇了许久不知能不能问。
憋了许久,她终是按捺不住,半侧了身子仰头试探着唤道:“延都尉?”
“坐稳。”拂耽延不冷不热地命道。
风灵扭回身,抬高嗓音又唤:“延都尉?”
“何事?”
“突厥人为何要袭唐军?”
又是一片静默。风灵暗自忿忿:问话十句也不答一句,武夫不知礼倒也罢了,既知荀子,想来该是个念过书的,先生未曾教过礼么?
“你怎知不是强人匪盗,却是突厥人?”拂耽延突然闷声开口,倒把风灵唬了一跳。
“天底下哪有那样呆蠢的匪人?”风灵只觉好笑:“行军又不带货,寻常匪盗见唐军路过避犹不及,那些强人不抢商队,反倒冲着兵械精良且又无利可图的唐军行盗?”
拂耽延被她呛了声,两人又重回沉默。隔了好一会儿,风灵再唤:“延都尉?”
“何事?”
“领头的那人,可是阿史那贺鲁?”
拂耽延不轻不重地“恩”了一声。
“可是他们为何要寻平壤县伯?”
拂耽延手臂上猛地加了一把力,“你又怎知他们在寻平壤县伯?”
“我”风灵原想说自己听得突厥话,转念又将话咽了回去。“我私猜的。”
拂耽延果然不再像方才那样不温不火地懒怠搭理,追问道:“莫打诨语,你究竟如何得知?”
“倘若将突厥人比作商道上的悍匪,都尉领着府兵便作商队,既劫夺,必定有劫夺标的。他们拼了性命费这番厮杀,岂肯空手而归?”终是引逗起了他说话的兴致,风灵怀揣了一些小得意,仰头去望他:“平壤县伯,便是都尉这一趟携的货。”
拂耽延冷声道:“敦煌城内知悉折冲府护送平壤县伯的人不少,却无人得知出城的日子,除府兵外,便只你一个”
“都尉莫不是疑心风灵泄了消息?都尉未免太高看了风灵。我若有本事同贺鲁部的人暗通曲款,往西州一趟易如反掌,又何须腆脸赖着都尉庇护?”风灵遭他疑心,心里甚是不痛快,鼓了鼓腮帮子道:“再者,贺鲁扑了个空,显见是未能摸准咱们离城出发的日子,算晚了至少三日,又在鬼打墙伏击,那便是连行进路线都未打听对。若是我暗递的消息,能叫他错失了?”
拂耽延不语,心下将她的话斟酌了一遍,也不无道理。
风灵自觉得了理,嘴上哪有肯饶的:“且,在都尉看来,风灵就是那类居心叵测,不识大体的?倘或真有些旁的想头,公廨田那一回便不该冒开罪索氏之大不韪来相帮。都尉不记风灵的赤诚倒也罢了,偏此时连风灵的品格也作践了。传将出去,莫说咱们这些披肝沥胆的心凉,只怕置身事外的百姓们也”
“够了。”拂耽延低喝一声打断她的话:“不是便不是了,哪里来那么多说道。”
风灵忌惮他终究是官家人,虽有怨也不敢失了分寸,便收了声,撇了撇嘴,暗自哼了几声平忿。
隔了许久,拂耽延在她头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在那河谷地里唱的是什么?”
“汉乐府旧曲,战城南。”风灵随口答道。“一路受了他们恩惠,又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惟有,清歌一曲相送。”
“我替他们谢过了。”拂耽延点了点头,下巴磕到了风灵的后脑,猛地往后一让。
又是良久无语。风灵以为他不会再出声,冷不防地,拂耽延轻咳一声,“你那般粗疏的身手,怎也敢去敌对贺鲁?不要性命地救我这一回,又是想要同我易换些什么?”
“寻棵大树背靠着好乘凉,都尉可肯?”风灵自己尚未能梳理出救他的缘由,哪里答得上他的问,便信口浑说了一句。
拂耽延却认真起来,闷声想了片刻道:“他日不论你有何诉求,只管来寻我兑现,只是徇私枉法、灭绝人伦之事,却绝不会应。”
风灵略一思量,“风灵不是贪得无厌之人,咱们便以三桩事为限,只三桩足矣,也免得都尉总牵挂着,不得安心。”
说着她向后伸出了还能行动自如的左掌,拂耽延腾出一只手来,两人击掌作了誓。
第四十五章 杏海蕴情()
行进中扬起的烟尘越来越淡,沙土地中开始出现稀稀拉拉,一丛一丛的骆驼刺和梭梭草,渐渐能望见些许绿意。马蹄下地势的起伏也愈发明显,颠得人腿股酸痛。
来时为使弥射的马车行得稳妥些,特意绕了路,未走这条道,回时为求尽早赶回沙州故择了这条近道。
风灵暗忖,亏得伤了手,不必自行策马,终是赖上了拂耽延,蹭了他的便利。如若不然,这一路又要控马又遭颠簸的,非拆了她的骨不可。
前面一处地势略高的丘坡上,草甸铺满了向阳的半边坡,府兵们连日波折,又一路尘土,此时见了这片绿意,顿觉心头爽朗了不少,丘坡地势虽难行,却不在话下,不约而同地催打着马,一气儿驰上。
拂耽延的马在队首,头一个冲上丘坡,借着高出周边的地势,风灵放眼向前望去,忍不住惊呼一声,眼底下铺展开的景象叫她半晌合不上嘴。
只见沟壑交错的嫩绿丘坡上开满了杏花,辽阔得望不到边际,仿佛随地势而生,粉紫嫣红,层层渲染。此处的杏花已绝非娇美可比拟,竟成了豪壮磅礴之势。
阳光透过相叠的云彩,化成几道长且直的光柱,直穿入杏花海中,使得娇嫩的花色错落成深浅不同的绯红,再分不出哪是花哪是天边的彩霞。
丘坡下的官道上铺满了粉嫩娇柔的杏花花瓣,众人皆放缓了马,从疾驰改作缓行,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踏烂了满地的落红。
风灵扯下面上的纱帛,深深吸了一口甜丝丝的空气,花香溢满,盖过了背后拂耽延身上革甲气味和残存的血腥气。有风吹过,密密的花瓣随风飘来,犹如雨落。
风灵摊开手掌去接,又将手掌举得得高高的,好似不记得拂耽延的官威和硬冷,直把花瓣凑到他面前:“你瞧,你瞧。”
拂耽延也叫这漫山遍野的杏花震住了,慢慢地驱着马,低声道:“不想杏花竟能生成这般光景。”
下了丘坡,成片的花海又成了一座杏花山,扑面盖顶而来。
风灵仰起头,不自禁地顺势向后靠了过去,脑袋抵在了拂耽延的肩窝上,惊愕于另一个角度观花海带来的震撼,半晌未觉自己已是极心安理得地靠在了拂耽延身上。
如雨飘飞的杏花轻轻盘旋拂动,仿佛沾落到了她的心尖上,搅得她心口胀满,只想叹息。
谁都不再言语,沉静地在杏花雨中悠悠穿行。眼前花开的盛景伴着空气中的花香,酿成了一坛浓醇的美酒,再有拂荡的春风,使人微醺迷离,浑然忘我。不仅是风灵失觉,连拂耽延也未曾觉察,肩膀极其自然地承接了她的倚靠。
日日奔驰,不出几日,终是进了沙州地界。直至临近敦煌城的小镇,方才见着人烟,有了些人间气息。风灵的手伤已好了大半,虽还不能着力,行动大致还灵便。
自她手腕受伤之后,每晚拂耽延皆将他独宿的帐篷让与她住着,自己却同丁四儿等人挤在一篷内凑合,风灵过意不去,故进了播仙镇后邀他同住客栈。拂耽延坚辞不受,也不去驿馆歇息,仍旧是同府兵们一同在镇外支帐篷过夜。
终有了张像模像样的床榻,一夜好眠至次日天明。一出房门,便见客栈中的小厮捧着一张字条在门外候着,见风灵出得门来,如释重负,忙将字条递至她跟前。
风灵接过一瞧,默默地在心里头长叹一声。字条上粗寥寥的魏碑字体,写了几个大字:府兵归营,顾娘子请自便。
到底是在最后一日里将她抛下了,风灵倚栏空落落地朝镇内大道张望了一会儿,不见有兵马的影子,只有来来往往的走贩镇民,行着日常琐碎。
她不由心生了感慨,只觉前几日那杳无人烟处,杏花成海的景致竟似在梦中误入了仙境,而今又无力地跌回凡尘,总有些失落虚无。
小镇荒僻,也雇不着像样的马车,在车马行里雇了辆简陋的牛车,好歹有薄板青帐的车厢,勉强使得。经了这大半月,风灵也无甚讲究了,只求快些回城。
不多时,油亮乌黑的大宛马踢踢踏踏地跟在一驾粗简的牛车后头,咯吱摇晃着往敦煌城宏大的城关行进,风灵懒散地瘫倒在车内,身子没劲,心里不是滋味,却说不上哪儿不舒坦。
大约晃了两个多时辰,牛车终于在城门洞下停住。风灵自下车递交过所文书,有相识的守城兵卒同她招呼,问她何时往西州跑了一趟,她亦没精打采地虚应着。
好容易回至安平坊的宅子里,仿佛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了似的,她往正房门口的木阶上就地那么一坐,整个人靠在撑起门廊的大圆木支柱上,一动也不愿动,阖眼小憩。
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听见外院起了急切的脚步声,不用睁眼也知是佛奴正疾步往里跑。
果然,人未至声先到:“我的亲祖宗,到底是回来了。正午便听闻都尉领着府兵归城了,左望右盼的不见你归来,又闻说过鬼打墙时遭了伏击,真个是把人的心肝都唬裂了。”
话音一落,手也跟着过来了,在风灵伤了的右手上猛推搡了一把:“如何?未伤着吧?”
风灵低呼了一声,举起一片乌紫青红的右手腕子,嗔怪道:“差不多快好利索了,叫你这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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