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安位。”拂耽延随口应道。
“唔,都尉好学问,念过荀夫子王制篇,不似寻常武将。”风灵满意地点点头,转而问道:“都尉现下可明白了国之本为何?”
拂耽延不答她话,严正的脸上却掠过一丝饶有趣味的神情。
风灵干脆自答道:“依照荀夫子的教诲,国之本当为庶民。故似我这般低微的大唐庶民有难于都尉跟前,都尉救是不救?”
拂耽延端详了她好几眼,答非所问道:“顾娘子亦好学问,不似寻常商户。”言罢兀自转身离去,将风灵丢在身后不加理会。
第三十九章 归途生险(三)()
不消一盏茶功夫,百人的队伍集结完毕,重新驰上平整的官道。
风灵依旧骑行在队伍最末,紧紧尾随。
府兵们所骑的大多是军马场繁育的半血突厥马,而风灵座下的是重金购得的大宛马,脚程较府兵们的马快了不少。她为了随在队伍后头,少不得要委屈了自己的好马,带着缰绳,不容它任意驰骋。
好在府兵们也愿意她跟在后头,不时有人回望她一眼,隔着缠在面上的纱帛问一声“可还受得住”。风灵一一笑应,丝毫不露疲累。
可终究是女孩儿家,虽熬练多年,惯于商旅,却是头一遭行军,终是不如府兵们铁石般的身子骨,驰过百多里,便要咬牙坚持着,方能安坐马背上。
日光一点点收敛起来,由炙热耀眼的白光转成金红的柔光。风灵将面上的纱帛往下扯了扯透口气。
空气中隐隐约约地带着些微水汽,她凝神细辨了一阵,依稀记得曾随商队行至距高昌城三百里外到过一处绿洲,依照路过烽燧个数来看,那绿洲就该在附近。
风灵一振奋,催马上前,往队中去寻丁四儿。
“丁队正,丁队正。”她靠近丁四儿身边,大声问道:“今夜要宿在何处?”
丁四儿一面策马一面侧头回道:“都尉的意思,近官道处寻个平坦开阔地支帐。”
“这些马要如何是好?”风灵又问:“百来匹马,疾驰了大半日,未必能捱到明日寻驿站换马,即便能捱到,哪一处驿站一下能拿出百来匹军马来?”
丁四儿语噎,细想颇有理,“那依顾娘子看该当如何?”
风灵抬手以马鞭向队伍的偏侧指了指:“那儿有绿洲。虽离官道远了些,但有水草歇马。伊吾道上但凡有水草处,多有牧人守卫,匪盗不敢轻往。丁队正不妨禀明延都尉。”
丁四儿闻言忙打马向队伍前头去禀告拂耽延。不一会儿功夫,便带着拂耽延的命令回至队中,传令整队偏转方向行进。继而又向风灵道:“都尉有请顾娘子至队前领个方向。”
拂耽延竟肯听,风灵极是意外,素日只当他是油盐不进的顽石,只是不免仍要遭他几句冰言冷语。也罢,风灵暗自一笑,总好过在队末吃烟尘,遂紧催了两遍马,朝前头赶去。
一路风灵与拂耽延并辔齐驱,她原还想搭讪几句,时不时偷眼瞧他几眼,见他只管专心赶路,并无交谈的意思,便只得闷声带路,仔细辨识凝结于空气中的水汽。
干燥仿佛渐熄,水汽的润泽感愈来愈重。
在风灵的领带下,又行了大约一个多时辰,距官道越来越远,潮湿甜润的气息已是人人都能感受到。日光早已全然收敛,天幕似拉起了一袭皂纱,远处影影绰绰地显现出一道道参差不平的黑影。
“就在那边了。”风灵抬鞭向那黑影一指。
再行近些,果真有树影在晃动,依稀有泠泠水声流动。风灵松了口气,幸而未曾记错。
马匹早已嗅出水草气息,撒了欢儿地往树影处跑。片刻功夫,马蹄便踏得草汁四溅,地下腾起青草和泥土的气味。
拂耽延借着未全黑的天色望了望四周,一大片草场,临着交错横流的几道溪流,汇入不远处的湖内,方才远远望见的便是湖边的丛丛灌木并一片沙枣胡杨林子,正是绝佳的扎营处。于是他下了驻扎的号令。
风灵深深吸了口清甜的空气,抖了抖斗篷上积下的一整日的沙尘,撇开府兵们,别转马头往林子里驰去。
丁四儿望着她跑进林子的背影,担忧地问向拂耽延:“天将暗了,顾娘子怎一人跑进林子里去了?小娘子家的,遇着些什么可如何是好?”
拂耽延向林子扫了一眼,“丁队正多虑了,依她的行事做派来看,只怕比你还强些。”
这小娘子的性子很是讨喜,容貌也好,若要出了什么事终究可惜。丁四儿犹疑地向林子那边又望了一阵,见拂耽延无动于衷,却是无奈,只得自去忙碌。
府兵分成三组,一组人只管放马饮水,一组人只管搭棚支帐,一组人忙着生火煮水派发干粮。
约莫半个时辰,马都已栓在林外,悠然啃草,篷帐都已架起,除开拂耽延单独一帐外,每帐四人,每五帐一堆火,井然有序。所有的府兵皆分得了两枚干胡饼,一囊新煮的净水。
有人忽问起丁四儿:“怎不见了那行商的小娘子?”
丁四儿无奈地摇摇手,向林子里张望了几回也不见风灵再出来,拂耽延治军严厉,他虽担忧却不敢进林子去寻人。
众人正说起风灵,忽闻林子边马匹惊动,须臾间,有踏踏的马蹄声从林子里传来。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却见风灵身背了一张弓,牵着马从林子里走出来,马背上还驮着一只剥了皮洗净的胡羊。
丁四儿醒过神来,她原是往林子深处行猎去了。想起拂耽延冷冰冰不闻不问的意态,不禁摇头苦笑起来,果真是自己多虑了。
风灵将马牵至营地一旁,从马背上卸下胡羊干枝等物,飞快地架起了烤架,又从马鞍旁抽出一柄匕首,三两下便将整只羊剖开架在了烤架上。
营地内的府兵们无不目瞪口呆,瞧得忘却了自己手中的干粮。直至她拿着一小把干草走到近前,躬身向一名府兵询问可否借个火,那府兵猛醒过神来,忙不迭地错开身子好让她引火。
风灵跟前的火堆烈烈地燃起来,肥美的胡羊受了炙烤,不断地向下滴油脂,火堆燃得越发旺起来,不一会儿木枝燃烧的特有气味和着炙烤肥羊的香气引逗得整个营地骚动起来,府兵们手中干巴巴的胡饼顿时愈发的难以下咽。
她不时挥动匕首在羊身上划过几匕,来回翻弄的间歇顺手洒上一把粉末,肥羊的鲜香中又多了一缕小茴香的浓郁来勾人。大约一个多时辰,天色全黑,透过火光,炙羊的诱人金黄色却十分的鲜亮。
风灵割下大半条羊后腿,倒提着一面往营地内去一面招呼:“诸位一路照拂,风灵感激,荒野之中也无以答谢,借这头胡羊聊表敬谢罢了,还望大伙儿莫要嫌弃。”
众人馋虫早已被勾动,却无人应答,有几人转头去看独坐帐前的拂耽延。风灵心下明了,没有拂耽延的首肯,只怕府兵中无人敢用外食。
她径直提着羊腿走向拂耽延,面对他冷峭厌烦的面色,笑意满盈。“都尉莫怪,风灵身为大唐子民,受了唐军恩惠,不知如何回报,钱帛财物只怕辱没了咱们大唐的军兵,故而风灵自行射猎了一头北山羊,别无他意,权作犒军。”
拂耽延慢慢站起身,伫立不动,满脸防备疑忌。
第四十章 归途生险(四)()
“都尉可是有顾虑?”说着她翻手从羊腿上刈下一小片肉,借着刀刃送入口中,嚼咽了下去。“自打出了敦煌城,这一路上皆是冷水就着干饼,便是有一口热汤饼,还是清水寡淡的。且不说口腹遭罪,一个个俱是高壮的儿郎,日日赶路,大半月不见肉食,身子如何扛得住?都尉总该替他们思量思量不是。”
见她自先食用过,拂耽延眼中的警惕松弛了下来,再望望府兵们的神色,他略点了点头,挥手道:“顾娘子自便。”
得了他的令,府兵们俱欢腾起来,性子急的已几步上前将风灵围簇了起来,拥着她往那头炙烤得金黄鲜香的羊走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割肉拆卸羊骨,吆喝笑闹成一片。也就片刻功夫,一整只肥壮的羊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炙烤支架。
风灵手中有半只羊腿,她见拂耽延坐原地不动,便腆着笑脸自行送了过去,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自顾自地在他身侧拣了一平整处便坐下,执了匕首在羊腿上削下一片羊肉递了过去:“都尉快趁热食用,凉了膻味浓重。”
拂耽延抬手晃了晃手中的半块干胡饼,“不必了,分予他们。”
风灵未动,在他身边默然坐了一会子,再没得他半句言语,甚是无趣,遂起身往府兵堆中去。
府兵们食了羊肉,心里自是感激又难免惊奇于她的与众不同,丁四儿起的头,唤她来营火旁坐着说话,她便大大方方地同他们坐在了一处,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有人笑赞:“小娘子端的是精干,这年纪看来不过十七八,不仅能行商,能跟着行军,竟还能行猎,整治得一手好吃食。”
“定下人家不曾?不知将来怎样的儿郎堪配,怕是只有咱们都尉那样的才”有人打趣儿道。
“嘴上没个把门的,舌头上也没个轻重。”丁四儿忙打断方才那人的话,“哪有同女儿家说这些个顽话的,敢是方才叫羊油蒙住了心窍了吧。”
众人一阵哄笑,那人讪讪地咧嘴一笑,摸了摸脑袋不敢再往下说。
丁四儿怕她尴尬,有意支开话题:“顾娘子趣得紧,出门在外不带毡帐,却带着茴香盐粒这等物什。”
一面说一面拿目光扫向风灵那匹大宛马背上寥寥几件行囊,忽见一物悬在行囊后头,登时起了兴头,指着道:“还随身带着一柄琵琶,不若奏上一曲,不知顾娘子可愿?”
风灵爽快地起身去取,“闲来无事拨弄几下,奏得不成个调,大伙儿莫嫌。”
夜凉如水,黑幕笼罩下,荒漠戈壁中的绿洲犹如世外,不闻凄厉呼啸的怪风,没有被风吹起的迷眼割脸的沙尘,空气中充盈了甜丝丝的润泽水汽,“铮铮”的弦音虽算不上精妙绝伦,却也足以叫这夜色更为绚烂。
风灵奏了两三支寻常市井中大家喜闻乐见的时兴小调,弹拨顺了手,她蓦地想起了往昔阿母教的一首乐府曲子,府兵们大约是不喜乐府古曲,兴之所至,也不顾那许多。
她乍然抹平了指尖的弦,顿了一两息,重开了调,悠远凝重全然不似方才那些小调。一遍奏完,尤不尽兴,遂又重奏起来,这一遭更是顺手,便索性放开了嗓子吟唱出声。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她唱得入神,直至曲终歌罢,方才发觉府兵们皆听得专注。风灵很是意外,原只当他们不好古曲,不想竟也听得。
“这曲子都尉也会。”间中一名经年跟随拂耽延的旧部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嗓子。“约莫是与吐谷浑人金城一战时曾听都尉唱过,再就是三四年前,剿乙毗咄陆时也曾听过”
“我却听得更早些。”府兵中一稍年长的,瞧着模样该有四十开外,许是为显弄资历,插话道:“你们年轻轻的哪里知道贞观前的事,当年的骁骑营,可有人知晓?”
有几个年长的忙附和着点头,那老资历的府兵露了几分得意,“某正是那骁骑营中的骑兵,论昔年风光,与圣人亲率的玄甲军左右合击,并辔击敌,好不威风。领军的,便是平阳昭公主麾下的英华夫人。彼时某年少,时常听得英华夫人于阵营中吟唱那曲子,甚是好听。”
“那英华夫人,可是顾夫人?”风灵心里好奇得紧,先前在女社,好似听女师也提过。
“小娘子年纪虽不大,见识倒也多,竟知晓贞观前的老事。”府兵一壁笑着应答,一壁将风灵上下打量了一番,指着她向众人道:“依我说,这位小娘子倒颇有几分当年英华夫人的神彩,也是这般的好身手,爽快的好性子”
“你倒是一副好记性。”拂耽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陡然出声,将那说话的旧部与风灵都唬了一跳。
他转向风灵道:“木兰辞南北曲调有异,你这是南边的调子,该以七弦奏之,而非琵琶。”说完又是转身而去。
风灵抬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心中奇怪:阿母教授时确是抚的七弦琴。可他出身长安的国公府中,又是从何处学得的江南调?
愣了片刻神,她自替他寻了个说法:国公府,那是一等一的显耀之地,每日往来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林林总总,他自幼在那府中,不拘在哪处听着也是有的,只是不成想他还会吟唱。
难不成这曲子于他迥殊,保不齐同什么女子有干系风灵促狭地向他离去的方向瞥去,几乎能肯定地暗自点点头:必定如此,看他年近而立却无家室女眷,孑然一身,恐怕是有些往事的
“就寝!”自拂耽延的帐篷那边传出简短的一声令,猛地打断了风灵四散无边的思绪。
上一瞬间还在谈笑嬉闹的府兵们齐刷刷地住了口,按部就班地做着各自该做的事,该入帐篷的入帐,轮班守营火的起身照看火堆。
风灵立在原地叹了声气,未带帐篷,也未能如愿赖上拂耽延,看来今晚只得寻个能蜷的地方将就了。
整个营地陷入一片沉寂中,只有营火仍在半明半暗地忽闪,风灵背靠着一株栓马的大胡杨坐下,夜风一吹,凉意顿起,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不一会儿,营帐内蹑手蹑脚地摸出一名年小的府兵,将一张薄毯往风灵身边一堆,悄声道:“丁队正道,兄弟们不便请姊姊入帐歇觉,凑张毯子予姊姊御御夜寒。”说罢不等风灵道谢,又一溜烟地蹿回营帐。
风灵拉起薄毯,裹身虽说太薄,总好过空无一物地在野地里捱过一晚,好歹,隔了层薄毯后背抵着粗粝树干不至太痛。
睡至半夜,府兵换过三两轮岗,风灵近旁的火堆已然熄灭,寒气夹杂了水汽侵袭了整个绿洲,她将身上薄薄的毯子裹得更紧了些,双臂紧抱了身子,仍是在不踏实的睡梦中连打了几个寒噤。
迷迷蒙蒙间忽然觉得身上一沉,有什么东西覆在了身上,即刻带来一股如阳光般和煦的暖意。风灵满足地低叹一声,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唔丁队正,多谢。”
来人并不搭话,屏息提步走开去。
值夜看守营火的府兵抬头定睛一瞧,赶忙起身:“都尉”
拂耽延冲他轻摇了摇头,抬手向下压了压手掌,那府兵重又坐回火堆旁。拂耽延回头向黑暗中缩成一团的身影望了望,见她未被惊醒,便自回帐内去了。。。
第四十一章 归途生险(五)()
次日天甫放光,营外鸟啁啾马轻嘶,遽然一声号令,将清晨的安宁撕破。
风灵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惊醒过来,睁眼却见对面营中人影正来回走动,像是要拔营启程。
她忙从地下跃起,身上的毛毯滑落在地。
她拾起那条薄毯,又见一条略厚的。薄毯是府兵给的,她自当归还,可那条略厚的,却不知来处,往营地去打听了一圈,也不见有人来认,她只得将它束好,扎在马背后头。
至湖边梳洗一番,就着皮囊内的冷水胡乱嚼了几口胡饼,府兵们已集结完毕。风灵不敢懈怠,亦紧着收拾了起来,早了府兵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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