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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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传-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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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了半晌不见马车挪动,外面呜咽的风声中仿佛有人在说话。风灵撩起车前厚厚的遮挡帘幔,风卷着沙子一下吹进车内,迷住了她的眼,她忙不迭地揉着眼睛,催道:“佛奴,怎还不走?”

    “巡街盘查。”佛奴的不痛快明明白白地摆在面上。

    “你也莫要恼,要论糟心,有谁能同咱们弟兄几个比的。大风沙的天儿,哪一个愿出来吃沙土。”粗沉的嗓音闷在蒙头的布帛中越发浑重,听起来怨气果然不比佛奴少。“若是不愿受盘查,这鬼天气里头就莫要出门。”

    风灵揉罢眼皮,眨了眨干涩的眼,暗自一笑,言辞间颇为不悦的人正是韩孟。

    “佛奴,不得无礼。”风灵喝住还欲还嘴的佛奴,堆起笑脸道:“家人不晓事,还望韩校尉海涵。”

    韩校尉往车内投望一眼,见是风灵,也算见过几回,遂缓下口气,“原是顾家小娘子,这昏天黑地的沙尘,出门多有不便,无事便在家中不好么?”

    风灵在车内虚执了一礼,“多谢韩校尉关切,风灵只是巴望着早日开市,心焦了些,在家中坐不定罢了。”

    “倒是”她探头向车外一张望,一小队府兵风沙中立得端直,个个布帛掩面,满身沙尘,“韩校尉辛苦,这样的天气下仍要领兵巡视,延都尉未免太不近人情。”

    “顾娘子这话便差了。敦煌城乃至整个沙州的安危本就是咱们折冲府的职责所在,黎民安泰方不负今上圣望。”韩校尉特意做了个肃穆的神情,举手抱拳过顶。

    风灵一怔,旋即“扑哧”一笑,这神情,仿得还真是有些神似。“这口气分明便是你们那位延都尉的,韩校尉平素没少听他这调子吧,才能学着如此像。”

    她这一笑灿若春花,倒教韩校尉不好意思起来,放下手顺势摸了摸脑袋,憨直地咧嘴笑笑,“顾娘子又对咱们都尉抱了成见不是。我巡城东,他领兵巡城西,与弟兄们一样在外吃沙子呢。年节中因贺鲁部犯乱袭城,都尉定下了每日分班巡城的规矩,哪一日不亲自领兵亲巡一圈?”

    风灵笑盈盈地附和着点头,韩校尉因还未巡完,也不便再多说,拱手告辞。

    风灵放下帘幔,默然坐回车内,心道,拂耽延命人加强城内巡防,这是疑心城内有人向城外的阿史那贺鲁通传消息,暗中接应,这正与她的猜疑不谋而合。

    如若不然,贺鲁怎知元日那晚城中上演鹿王本生经变?又怎会挑在城中百姓聚集一处时袭城?

    思忖了一阵,风灵轻晃了晃脑袋,同自己道:罢了罢了,横竖鹿形金簪子也不在自己手中了,一介商户,又不食朝廷俸米,那堆子事同自己又有什么干系,自有该劳心费神的去操持。

    她忽想到了韩孟循着拂耽延的口吻一本正经的那番话,好似亲眼见了那延都尉端持着,一句一个家国天下的模样,便忍不住低头闷声笑了笑。

    挟裹了沙尘的大风果然守信地只吹了七日,及到第八日,天甫一放光,城中主道上便有“当啷当啷”的驼铃声响起。只今年来的行商远不及往年多,大市的情形勉强不算冷寂。

    蜷在高门大户的后宅里渡过漫长寒冬的女眷们,心也随着市集复苏活泛起来。

    女眷们迎春的头一桩大事,便是要赶制春衣。

    敦煌城内多富商,各家的夫人娘子们为讨个头彩,都极肯在春日里花费,众人皆知长安的新装顾坊的锦。

    故此,她们早在年节中就打探出了今岁长安会盛行怎样的春衫妆面,一开春,便赶着往风灵的店肆里头去择选最好的衣料。

    可今年年节里被突厥人这么一闹,各家女眷难免受了些惊吓,心底虽痒,终究胆怯,游春赏花的事一概蠲免了,制春衣的兴致也低弱了。

    开市几日后,风灵盘估了一遍账,关外道上盘踞着突厥人,西州却有安西都护府镇守,较之敦煌反倒安定,西州商客大多不愿冒险前来购货,大宗的出货也便少了许多。

    城中的生意,没了踏春出游这一项,自然也淡了不少。惟有年前定下的沙州官府采办布帛这一项,算是入夏前最大的一桩买卖,险险支撑住了风灵的营生。

    如此算来,西州一行必不可少了。

    康达智设在西州的邸店中,囤积了不少充作货资的布帛锦绫,他并不行布料的营生,堆积过多却无处去销,风灵若去西州开了新铺子,只需在此将钱缗交付予他,径直往西州康氏的邸店取布便是。

    如此,在敦煌的康达智得了钱,而在西州的风灵得了布。风灵将布贩售予波斯商人,直出葱岭,免去敦煌至西州途中的险恶,有大利可图。

    盘算得甚好,可目下紧要的便是尽快出关西去。佛奴出去打听了几日,也未听闻哪家的大商队要往西州去的,零散商客倒是有,却未免太过冒险。

第二十八章 女社春景(二)() 
这一日佛奴满头热汗地跑回店肆,直冲入后院正房,风灵正要锁了屋子回安平坊,被佛奴一把拦下。

    “大娘,打听着了,打听着了。”佛奴裂开嘴,兴奋得手舞足蹈,“你猜猜,是谁家要出关?”

    风灵偏头一想,城内最大的大商队属康达智所有,可阿嫂临产在即,又是头一个孩子,他年前便说准了孩子出世前不出关做买卖,难不成他改了主意?

    不容风灵再猜,佛奴忍将不住自己先说了:“大娘的运数是没得说了,欲往西州,就恰巧有官家队伍也往西州去,与府兵同行,比谁家的商队都强,这一路尽可高枕无忧。”

    “折冲府的府兵去西州作甚?”风灵毫不怀疑佛奴探听消息的准头,必是探准了才来回她。

    佛奴顿了一息,见左右也无人,便放低了嗓音道:“咱们刚来时,索府摆了个什么劳什子的洗尘宴,大娘可还记得?”

    “记得。”

    “席上有位右监门大将军可记得?”

    “阿史那弥射?”风灵记得那贵气袭人的突厥人,与阿史那贺鲁如出一辙的灰碧色眼眸。

    “彼时他正受召往长安,将领兵东征高丽,途径敦煌城。”佛奴道:“年前他从高丽撤军,身受重创,在长安将息了一春,大略见好。因不敢使处密部空虚太久,现下勉强能堪车马,便匆忙西归。圣人的旨意早几日已至沙州,令沙州折冲府派兵护送至西州,到了西州再由安西都护府接手护送。”

    风灵一听便气馁了,“拂耽延那人什么德性你还不知么?他能容我一个女子随队而行?”

    佛奴渐渐的也垮了脸,暗怨自己亢奋过了头,竟忘了这一茬。

    虽说自觉无望,风灵仍是往折冲府走了一遭,戍卫告知拂耽延领了百人在城外营房操练。风灵本不抱希望,并不想去讨个没趣儿,犹豫了片时,仍是跨上了马往营房驰去。

    半个多时辰后,她蔫头巴脑地踏上回安平坊的路,满心满脑都是拂耽延那句冷冰冰的“绝无可能”。

    好言赔笑地求他通融,他连正脸都不予她瞧,斩钉截铁地回她:“官中差事怎可同商队做派一般随意,随行人员的名录是早就拟下定准的。名录中女子人数仅有一人,再多出一人来,却要如何上报?在下奉劝顾娘子趁早收了这心思,另寻商队同行。”

    她恨自己不长记性,明知他霜冻磐石似的脾性,还巴巴儿地跑去求告,也恨拂耽延那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威严肃穆样。

    也不知阿史那弥射会在敦煌城内停留几日,风灵于门庭冷清的店肆中,焦躁烦闷了三两日,也想不出个像样的法子来。

    一日正坐在铺子里憋着劲儿想法子,门外旋过一抹葱绿,一身葱心儿绿春衫,戴着半遮面皂纱帷帽的女子走入店肆,左右望过才解开下巴下的丝绦,除去帷帽,露出帽下的一头惹眼赤红卷发。

    明艳照人的一张面容,骤然笑开:“风灵,发什么怔?也不来迎我一迎。”

    “音娘来了。”风灵收回心神,笑着走上前,向她身后一望,竟只她一人前来,门外也不见车马,笑容顿时减了一半,“你一人走来的?怎也没个人跟着?”

    索良音窘促地笑笑:“父亲不许姊妹们随意出入,我向来无人理会,若要备车马仆从,惊动了正院,又该惹了夫人不喜。倒也不是独身一人前来,可巧兄长唤了未生来说重修石窟的事,他出府时便顺道送了我一程。”

    未生?风灵似有些印象,记得是城外那个画壁画的画师。她又偏头向门外望去,果真有个瘦削的背影正要离去,一身做活的短褐打扮,收拾得干干净净。

    索良音见她频频探望,颇有些不好意思,忙岔开话道:“我瞧你这铺子里冷清,想来也是艰难,悬着心思替你想了个法子,你可要听?”说着附在风灵耳边说了几句。

    风灵听罢跳开小半步,连连摇头,“你们那女社岂是我去得的,整日里妇德纲常的,听着心烦,那些知礼守常的女子,哪一个能瞧得上我这样的?若再要叫柳夫人知悉”

    “我既敢拉着你入社,自是都打算过一遍。那女社里头,有女师教授妇德,不还有妇容妇功那几项?若要论谈起时兴衣料妆容来,哪一个还会将心思放在那些干巴巴的论调上?有谁不知长安的新装顾坊的锦,待你进了女社,只怕比女师还受她们围捧呢。”

    索良音扫视了一圈高悬了各色锦缎绢帛的冷清店铺,将手中的洒金笺子塞至风灵手中,“替你这些布帛寻个好出路才是正经。”

    风灵心动,执起洒金笺子仔细阅看了一遍。索良音犹在她耳边细声嘱咐,“女社规矩甚严,定下了集社的日子时辰,无故不得缺席晚至”

    风灵颇有些不耐烦,索良音无奈,只得作罢,转念仍觉不放心,柔声又添上了一句:“这几次集社女师正讲先皇后的女则,你可曾念过?”

    “我一个行商的,念那些个做什么。”风灵打断她,随手挑起一领桃花枝夹缬帔帛,在索良音眼前晃了晃,“你瞧这个,作个见礼赠予众姊妹,可还使得?”

    转过几日,春光大盛,正是女社集社的日子。

    若在往常,集社多在沙井边,月牙河里放了船舸,四面以轻纱帷幔覆了作屏障,此地干旱少水,有那么一泓清泉已算得上城中最好的景。

    而今人皆自危,女社中那些或富或贵的年轻女子不敢再往外头去游乐,集社便设在了索府后院。

    索府后院素来有“小江南”之称,风灵看来不过是草木略繁盛些,筑起了对称的两个锦鲤塘,较之城内寻常人家灰头土脸的小院确胜出不少,却无法同万里之外,余杭径山下那座竹林婆娑、清荷摇曳的顾府相较。

    后院正中略高出地势的土坡上有座大凉亭,四面轻纱帷障,挡不住里头娇柔清脆的女子笑语,落在旁人眼里必定是花团锦簇的景致,风灵看来却无异于钱缗金饼。

    她提起裙裾,加快几步朝她那些大主顾走去。

    凉亭内行过见师礼,女师因她只是个女商并不太放在心上,只随意点了点头,请她入席安坐,眼光却在她散点碎花纹的罗裙上飘过,惊羡在她面上一晃而过。

    风灵只故作未觉,步履微晃间将肩膀上那一领天青色泥银绢帔帛带得飘扬起来,天青色的底子,色泽明快清淡,泥了银,配得恰好。

    众女间起了些低语,不必耳力过人亦能清晰地听见啧啧赞叹之声。

    纵是索良昭那般骄矜的,也不免多看上两眼,一面心里暗恨她又占了自己的风头,一面歆羡她那领帔帛,决意也要收一条来披着才好。

    女师照着女则分说了一段,席间众小娘子们无心听讲,性子急切些的,已命自己随侍的婢子来向风灵探问。

    女师说了一阵,也觉无趣,索性撇开书卷,仍由她们说笑。一时间七八名小娘子上前来围着风灵瞧她帔帛上的泥银。惟索良昭不冷不热地坐一旁执了一盏茶,斜睨几眼。

    风灵命阿幺将布裹内的夹缬帔帛分赠予众人,娇嫩明艳的,正合当下景致。女师年纪稍长,出自经学之家,金银只怕沾染俗气,风灵亲自奉上了玉雕的奔马镇纸。

    这边女师才谢过礼,忽听亭内有人寒凉刺耳地道:“女则中的金玉之言,本该听之悉心铭之肺腑,怎奈却抵不过几件市井俗物,先皇后若有知,岂不哀哉。”

    说话间,只见索良昭重重地将茶盏搁在案上,近旁的婢子忙将她搀起。

    风灵转脸见女师面色僵直尴尬,似被人架于高台下不得,众女有人手中正拿着桃花披帛赏看的,似被人无声地拍了一巴掌,也不知该放下还是拿在手中。

    风灵咬了咬后槽牙,使劲压住肝火,赔上笑脸道:“昭娘姊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自然瞧不上我这几领帔帛,姊姊若喜欢”

    “哪一个是你姊姊!”索良昭立起了眉毛,好像受了极大的屈辱,“你兄长姊姊是市口的胡商胡妇,我索氏在沙州又是什么样的人家,岂容胡人商户一流胡乱攀亲。”

    临来前风灵原是抱定了决心要和气生财的,眼下内里怒火中烧,手却被索良音悄悄伸过来的手掌按住,索良音微凉的手掌气力不大,倒是能暂制住她的怒气。

    索良昭这番羞辱势如隔山打牛,既贬了风灵是卑贱市井俗物,又将连同女师在内凉亭中所有女子俱辱了一遭,更不必说里头尚有三两名胡商巨贾家的女儿,在场人皆在心中暗恼,面上因碍着索氏的大族声威,无人敢接话。

    静默了几息,终是有人忍耐不住开腔道:“女则原是先皇后为自律其身,训导后妃所著,又无人要去长安做宫人,闲来拜读也只为以文及人,一阅先皇后的风采罢了,难不成咱们姊妹里头,有人想进宫做昭仪嫔妃,故要精研细读女则?那咱们这些燕雀倒真是不知鸿鹄之志了。”

第二十九章 女社春景(三)() 
风灵循声望去,见是一位鹅黄衣裙的小娘子,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分明是嘲讽的话,说来竟是文绉绉的不带一丝刻薄。

    “张县令与氾夫人的独女,张韫娘。”索良音在她脖子后头低声说道。

    风灵又将那女子打量了一遍,生得灵秀,妆扮雅致,风骨气韵全然不似张伯庸,不禁心中暗喝一声彩,好一位清灵隽雅的女子。

    有人掩口轻笑起来,索良昭面色暗沉,不过顷刻之间,反倒笑起来。

    她侧头向侍婢小声吩咐了几句,顺势坐回案前,“韫娘好辩才,且念得满腹诗书,却错托了女儿身,若生为男郎,少不得一番大作为,实是可惜了。”

    女师方才受了辱,又不敢严词相向,此时捉了个机会,接口驳道:“昭娘这话便差了。我年少时随家人居长安,就曾听人说过高祖的三女平阳昭公主应高祖之号令,领兵破阵,身先士卒,乃女中真英豪,薨逝后还是依军礼落了葬。”

    说及皇家事,诸女皆提起了十足的精神,目光围拢过来,索良昭任是如何跋扈,也不敢在对皇族成员妄言,只紧抿了嘴唇一言不发。

    女师见状心下略起了得意,为扳回方才的颜面,趁势接着道:“便是当今圣人,当年身边亦有顾夫人相伴。听闻那位顾夫人原是平阳昭公主麾下的一名女将,不仅颜色动人,且骁勇善战,统领骁骑营,与今上并辔沙场,联袂杀敌,死生不离。”

    “女师可知这位夫人如今是哪位贵人?”风灵听得入神,直愣愣地问道。

    女师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红颜薄命,玄武门时替圣人挡了一箭,未及有贵人的位分,便去了。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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