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木托强抑着急切,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暗。他再忍不住,第三次来寻风灵,发了狠劲要推开挡在车驾前的佛奴,佛奴在气力上不敌,便丢下脸来,斥道:“我家大娘,尚且怀着二郎,不顾自身性命,抛下年幼的大郎来救你家可敦,还待要如何?你若要同她说话,旁的什么也不必说,只言恩谢便可。”
木托憋得脖子根通红,高喊:“顾娘子既答应了救我家小可敦,咱们也到了处木昆腹地,如何又不肯走了?”
“你瞎嚷什么!”佛奴本就极不愿风灵来冒这个险,一路对木托全无好声好气,木托发急嗓门一大,他心头火便愈盛。
“瞧见那大旗不曾?”佛奴瞪着木托,冲两杆立得高高的“顾”字大旗一指:“既是在处木昆腹地,又是战时,只要不瞎,生火的烟气方圆内皆能望见,再有顾坊的旗号,何须去找贺鲁的牙帐,他”
风灵所乘大车上的夹幔忽然一动,她弯腰从里头钻出来,指着车前争执的佛奴与木托利落道:“噤声!”
佛奴猝然吞下他说了一半的话,脚下的大地、空气中的微尘,似乎都起了微妙的变化。木托也跟着怔了一息,索性径直趴伏在了地下。过了片晌,又猛地从地下跃起,望向风灵:“顾娘子……有人马过来了。”
风灵闭眼深吸了口气,唇角微微一动,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退身重新坐回车内,挥手放下了车上的夹幔。过了好一阵,车内才传出她一声淡淡的吩咐:“不论突厥兵如何,皆不许先动手,咱们带来的人不多,保命首要。”
车外强有力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风灵坐在车内紧拽住裙裾,靠凝神侧听马蹄声辨别着这对人马的人数距离。
马蹄声戛然而止,踢踢踏踏的几声回转,显示那些人已到了车前,可车外没有一句问答,安静得使人揪心。
突然,车上的夹幔倏地被掀起,车外天色已全黑,一团火光直刺入风灵眼中,她下意识地偏头闭目避让,那火光却无丝毫撤回的意思。
“风灵?”耀得教人睁不开眼的光芒中,有人犹疑又惊喜地在唤她名字。
风灵慢慢转过脸,努力适应火光的扎刺,她瞧不清火把那一边的人脸,但凭这声唤,也知晓来的是何人。这声音近十年未闻,竟丝毫未变过。
火光晃了几晃,便被偏移开,风灵终能将他瞧清楚,十年的光景在贺鲁的身形上并未留下什么痕迹,却无情地在他的脸上连连摧刀,原本一把浓厚的贴面卷髯仿佛稀疏了一些,细一看原是掺杂进了斑白,阿史那王族中特有的碧眸,不知是因他年岁增长,还是暗夜火光的映衬,看起来蒙上了一层墨色。
本以为会有一队突厥兵前来查探,再将他们这一行押送回牙帐,可贺鲁竟亲身前来,却是风灵始料未及的。
他双目凝视着车中安坐着的人,推开挡在车旁的佛奴与木托,犹如拨开两件不相干的物什,两步半踏上车。“风灵,可真是你?”
风灵望着他那一脸表述不清的神情,漠然开口,淡声道:“是我。”
贺鲁忽地仰面大笑了几声,随手放下了车上的夹幔,扬声命令他带来的那些突厥兵,连人带车一同押回牙帐。
车身猛地颠晃了两下,风灵骤然一松手中紧拽的裙裾,这才意识到口里发干发苦,她一手捂住嘴,连着干呕了数声。这一路她想了不知多少回乍见贺鲁时的情形,真见了却全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的心明明提吊到了嗓子眼,又不得不强作镇定来应对。好在,贺鲁似乎并不打算同她计较当年从和亲队伍中私逃出去这笔旧账。
风灵缓了一路,不住地同自己说,撇开货品标的不说,这不过是一笔寻常交易,平素谈妥一笔买卖是何等游刃有余,此时也没有什么不同。车停在王庭大帐前时,她已重新镇定了下来。
车上的夹幔再一次被掀开,佛奴跳下车,正在摆放足踏,风灵挪了挪僵硬发麻的腿,低头钻出车厢。
她正要踩上那足踏,贺鲁虎着脸上前两步,抬脚将那足踏踹开。
风灵一愣神,罢了,不过是个足踏,纵然身子沉重不便,也不至于非要这个足踏才下得车。她沉了沉气儿,便要自行下车。
贺鲁踢开足踏,抬起一臂横在她跟前,阻了她下车,挑起眉毛道:“当年你若嫁来我王庭,便该由我亲手接你下车,今日亦当如此,有那足踏何事?”
风灵下意识地护了护肚腹,犹豫不决。
“我这条臂,因你伤过三回,头一次在瓜州,教你扎了一刀子,第二回在敦煌城外,滚烫的铜茶壶泼过,第三回是替你挡了要命的一枚藤球。那些伤,还换不来如今的这一回脸面么?”
贺鲁的口气中听不出任何待客的善意,但也不带一丝恶意。既是来做笔买卖的,总要率先显出些诚意才好,风灵略一踌躇,便顺从地抬手搭上了他的手臂。
才刚一搭上他的手臂,尚来不及提起裙裾,风灵便觉脚下突然腾空,一旋身,人已教他带下了马车,借着他臂上的力道,落地时双足平稳,身子轻巧,半分也未惊到她腹中的孩儿。
贺鲁的牙帐就在跟前,风灵跟着他走到帐前,心里不自禁地发冷笑,暗暗自嘲:年少时遇他,动辄便要说攻城掳人的话,因这话惧过恼过咒过,不想最终到他牙帐前,却是自己寻上门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 自请替赎(二)()
佛奴与木托等人皆被拦在牙帐外,风灵只身一人跟着贺鲁进了帐。
帐外阴寒透骨,帐内燃着火,温暖干燥。帐内的女奴煮了乳酥茶,弥漫着一股奇特的腥甜。贺鲁一转身,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支金灿灿的簪子。“这金鹿簪本是一双,我赠过你一支,这一支自然还是你的。”
说着他执了那支金簪朝她走过来,风灵一眼便认出这支簪子,果然同先前的那支鹿形簪子一模一样,只是先头那支早已教拂耽延毁去。一阵厌恶从她心底升起,仿佛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件散发着血腥恶臭的物什,她连着后退了几步,拒不肯受。
贺鲁面色阴沉下来:“既肯来我王庭,却连一支簪子都不肯挽?”他声量不大,粗沉且毫不打算讲理的口吻一成未变,风灵心底无端地一颤,顿住了往后退的脚步,任由他将那支金鹿簪子挽在了她的发髻边。
贺鲁向后仰了仰身子,眯起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风灵,十年的光阴,将她年少时的狡黠张狂磨去了棱角,眼里的不羁仍在,却藏在一层隐忍之下。贺鲁极少有求而不得事物,愈是不得,愈教他不能罢手,哪怕春秋几度。何况,不问他也已恍然她如今是谁人的妻室,宿敌之妻,更是教他撂不开手去。
经了这些年,风灵也早已不是当日会轻易露怯的女娃,在他放肆无礼的直视下,她稳了稳心神,径直道:“想必贺鲁将军心里头也明白,我既来了,定不会只来望探望探,叙叙旧话。”
贺鲁回身在榻上金刀大马地坐下,夸张地作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俄而探问道:“莫非,你是怕你那杂胡夫君败于阵前,替他求情来了?”
风灵脸色一变,一撮怒火从心底跳蹿起,将她最后的一丝恐慌燃得干干净净。她自挑了一张铺了小兽皮毛的高椅坐下,冷笑不已。“他若果真败了,我陪他黄泉路去走一遭罢了,何必费这许多事往你这儿来?”
贺鲁挑了挑眉,非但不恼,反暗自笑了笑,这令他欲罢不能的秉性还在,一丝不改。
“我来换弥射将军的妻儿,你放了他们去,不许命人再去追撵,我便替他们留在你王庭。”风灵不愿与他多说,更不愿予他机会思索:“男儿郎爽利些,只一句话,准或不准。”
“我却是记得,你最是讲究公平往来之道,你瞧瞧,拿你一人,来换弥射妻儿六人,这算什么往来之道?”贺鲁摊了摊手,摆出要同她认真讲一笔买卖的情状。
“论身份贵重,小可敦原是县令之女,为抬举弥射将军,嫁前匆匆忙忙敕封的长平县主,我昔年在长安如何,你亲眼目睹,出使和亲,背的是正经的宁西长公主的衔,贺鲁将军自去衡量。若要羁押为质……”风灵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腹,垂下眼狠心道:“这里头,既是拂耽延的嫡子,亦是大唐天家的血脉,不必弥射将军那些庶出的稚儿强?”
贺鲁的视线移至她隆起的肚腹上,意味复杂地咋了咋嘴,面颊上的虬髯随之一动,转而却又满不在乎地讥笑道:“弥射的妻儿在此,你亦在此,我二者皆要缉下,你又奈我何?”
风灵闻听这话,好似并不意外,慢条斯理地抬手理了理发鬓,“贺鲁将军当真如此打算?”
贺鲁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好整以暇地等着看她如何接话。
冷不防,风灵手指头一动,倏地从发髻间拔出适才贺鲁替她挽上那支金鹿簪,毫不犹豫地抵在喉间,她手上带了力道,赤金尖锐的簪尖刺入脖颈上白皙的肌肤,慢慢地渗出一丝血痕来。“你作此打算,我亦有打算。三日后我的人若不见我归去,亦不见小可敦,朝廷便将即刻得报,宁西长公主并未在和亲途中消失无踪,却是教贺鲁害死在了处木昆。大错在你,朝廷师出有名,不论是增兵,还是向撒马尔干借兵,必将你赶尽杀绝。亡了我一人,使得大唐西域一统,便也值了。”
贺鲁的眸子急速地收拢,鼻翼随着粗重的呼吸翕张越发明显,他脑中蓦然闪过当年风灵在土崖上纵身跃下时的情形,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他不露痕迹地浑身一颤,无比确信他倘若摇个头,她便会毫不迟疑地将那金簪的尖端扎入自己的喉咙。
他紧盯着她手中的金簪,断断续续地笑了几声,“顾娘子果然是巨贾大商,生就是个买卖人。这笔买卖,教你这么一解,再拒而不受便是本汗的不是。”
贺鲁一壁说,一壁从座中站起,一步步向风灵靠过去。
风灵凉凉一笑,将那金簪随手丢在一旁的案上:“我虽身手拙劣些,想要了断残生却也不必非得借助这支金簪。贺鲁将军倘还需留着我为质,便好自为之,言出必行,教我亲眼瞧见弥射将军的妻儿离去。”
贺鲁虽狡诈无端,到底也是阿史那族中的铮铮铁骨,略加沉吟,便爽快地吩咐人去将弥射妻儿提出。
“顾娘子若不能全信本汗,亲去送一程也无妨。”贺鲁向毡帐外一探臂,邀她同去。
风灵自是极想去见一见张韫娘,瞧瞧她是否安好,再将紧要话向佛奴叮嘱一番,可她转念一想,张韫娘若是得知这一桩交换,恐是不愿离去,好容易哄得贺鲁肯作替换,再闹出些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来,反倒不好。
“负了与我的约定事小,负了阿史那的姓氏事大,贺鲁将军怎么也不能辱没了姓氏不是?”贺鲁是否在意声誉风灵不得而知,他不愿她伤了性命,却是明明白白的,不论是为那段旧思,还是出于对朝廷的忌惮,他皆不会做那等出尔反尔的蠢事。
贺鲁独自出了帐,一阵呼呼喝喝吵吵囔囔后,车马动静渐渐远去。风灵估摸着佛奴应已带着韫娘他们离开,有她在此质押着,贺鲁断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半途再与他们为难。她幽然长吁,只盼着唐军能速攻下处木昆。
帐外一阵狂吠,风灵陡然想起佛奴留下了大富予她防身作伴,大富年事已高,恐那些突厥人打它,她忙从座中站起出帐去看。
佛奴等人果然已离去,大富正龇牙咧嘴地怒视着周遭的几名突厥兵,也不知是哪一个惹怒了它,风灵许久不见它那副要扑咬的悍态,虽老犹烈。
“大富。”她高声一呼,那凶神恶煞的巨犬蓦地便收了龇起的大牙,撇下那几个突厥人,摇头晃脑地朝风灵碎步跑来,脖子上一段铁链在地下拖得“当啷当啷”作响。
贺鲁在一旁瞧得得趣,“嘿嘿”直笑,大富的悍勇他是亲眼瞧过的,不禁连赞了数声。
第二百八十八章 圣物护身()
张韫娘一行人离开的当日,贺鲁将风灵安置在他牙帐一侧,亲自检视过一应用物,刀匕簪钗,但凡是尖锐器物皆命人搜了出来,挪出帐外。
风灵冷眼瞧着,也不发声,随他们收拾去。及夜,有女奴端了热气腾腾的肉食进来,并一海碗汤饼。风灵知晓拂耽延领的西州兵在行军或战时,皆以肉干干胡饼果腹,顶多不过一碗肉汤,众人分食,想来突厥兵营中大致亦是如此。眼前这些吃食,恐是专替她一人做出来的。
不多时贺鲁大步踏进帐来,女奴行了礼,上前替他褪去大毛氅便退了出去。
风灵近日饿得快,此地又不比家中,有杏叶一日四、五餐地仔细看顾,终是等到有饭食端来,她也懒顾贺鲁如何,将注意力皆放在了汤饼与肉食上。
贺鲁在她对面的坐下,执了一柄小银刀替她将羊腿骨上的肉一片片地削下,风灵从不与吃食过不去,多年颠沛流离的行商,早已教会她越是处境恶劣越是要努力进食积攒体力的道理。故此她并不抗拒他递来的削好的肉食。
贺鲁忽然笑了起来:“瞧你这吃肉的架势,腹中大约是个小狼崽子。”
风灵朝他冷冷地翻了一眼,接过他顺着刀尖递过来的又一片肉,埋头大嚼。
“这话眼下说你未必肯信,但本汗在此应诺,你腹中的孩儿,不问出处,既降生在这草原上,便是我沙钵罗可汗的孩儿,与旁的特勤弘忽都是一样。若是个小儿郎,我亲授他弓马骑射,定能成为草原上飞得最有力的小鹰。”贺鲁摆弄着手中的小银刀,仿若自语。
风灵渐渐停了口,暗自发笑:这可是正经的天家血脉,岂容你乱臣贼子作践。况且此一战之后,什么沙钵罗可汗,大约不过是草原上的一头丧家之犬罢了。
她在一块布帛上拭了拭油腻的手指,不紧不慢道:“贺鲁将军可曾听过‘雀占鸠巢’的典故?”
贺鲁幼时曾有过一位汉师,念过几句诗,隔了年月虽不太记得,但稍一思索,便明白了风灵所指,登时变了脸,适才声音里尚含的几缕柔软,瞬时灰飞烟灭,寒光闪过,银刀“咔”地被钉在了桌案上。
“本汗念着旧日情分,以礼相待,你倒真当我这儿是随意出入的商肆店铺了?”贺鲁面色黑沉下来,仿佛是将帐外的黑暗阴冷一同带了进来:“你进帐时心甘情愿,并未有人胁迫,想要出帐却由不得你。”
风灵点头浅笑,对他渐起的怒气熟视无睹,悠然地冲他探了探手掌:“将军瞧我何曾想要跑了?”
贺鲁从案上拔出小银刀,入鞘收了起来,两步绕过桌案,立在她跟前不冷不热地干笑两声,“你本就是唐天子遣嫁来的和亲公主,出降我部名正言顺,过往的数年,我不问你去了何处,而今既归,便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可敦,莫再同我耍弄手段。”
“多年不见,你可是记不清本汗的做派了?自现下起,你若违我一回,我便屠十名唐人来陪。”他说得随意,灰碧色的目珠里却凶光毕露,与饥狼无异。说罢他从怀中摸出教她做过要挟又丢弃一旁的金鹿簪子,俯身作势要替她挽在发髻间。
风灵毫不怀疑他的决心,她下意识打了个寒噤,从头凉到脚。可下一瞬,她蓦然忆起当年沙州折冲府内那两大箱子血糊糊的人头,外城廓乡民的哀嚎犹在耳畔,浓重的血腥气犹在鼻端,还来不及忆得更细些,康达智一门的惨状骤然冲入她脑海中。
前一息浑身发寒似冰,下一息便与直冲上头的怒火相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