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风灵将拂耽延要回长安一力领罪之事说罢,弥射缄默许久,亦是犯难:“他若不回长安,此一世便驻守西疆倒还罢了,可这迁调的敕书已下了,抗旨不回却是泼天大罪,莫说是他,连你与两个孩儿也断了活路。他去领了罪,圣人瞧在你曾助力扳倒柳氏的功劳上,至多是小惩大诫。论理说,延将军的打算方是正经能保你的。”
风灵苦笑几声:“保下我又如何?我纵然活着,也无甚意趣。后日你们便要开拔,这一战还不知几时能休,如今我与他皆在气头上,风灵也不拿义兄当外人,有些话,还得请义兄劝上一劝,切莫教他做了傻事。”
弥射摊了摊手:“你那夫君的性子你还不知?你巧舌机辩尚且劝说不动,何况是我。”
风灵正了正胸前丝绦,决然道:“若是劝不动,便请义兄转告他:他若执意如此,风灵便将孩子送去余杭,誓与他同担罪责。”
“我说……法子倒也不是没有。”弥射斟酌道:“你倘或信得过他,便索性同他和离,众人皆知你是阿史那族女,和离之后随我回处密部也是理所当然,由韫娘照料,你总该放心,过个一年半载,待长安那边安稳了,找个时机悄悄送你们过去。”
风灵沉吟不语,弥射细细一推敲,便又摇头将自己的法子否了,“这也不是万全之策,不论你何时回长安,总有人将你认出。”
风灵的神智逐渐回复,心知与贺鲁恶战在即,拂耽延也好,弥射也罢,都是要临阵的,不该因她搅扰了他们的心绪。她长长一吁,有意显得轻快些:“左右义兄瞧着来,能劝的便替风灵说上一句,却莫要因此事战前分神,风灵定能在回至长安之前想出个法子来。”
弥射的脸上也渐有了笑意:“论脑袋瓜,倒还真是你比他好使。你便放心将此事交予阿兄,再不行,我便将他捆了来见你,横竖绝不许他轻举妄动,先做下傻事来。”
第二百八十四章 韫娘之难(一)()
显庆二年元月初三日,西州交河城尚浸润在年节的喜庆中。黑沉的天际教兵甲互击发出的沉闷铁器钝响撕开,露出一抹微白。马蹄上新上的铁掌一下下踏在黄土地上,凌晨的风卷起教马蹄踏扬的尘土,风烟铺天卷地。
一万唐军便在这样一个节庆日中,踏上不知生死却义无反顾的征途。
领军的苏定方忽然畅快大笑:“延将军可还记得咱们上一回同袍而战是何时?”
拂耽延的声音闷在遮面的纱帛下,混重铿锵:“贞观四年,阴山奔袭东突厥颉利可汗那回。也是正月里,阵前下了场雪。”
“记得不差。”苏定方偏头打量了他一眼:“贞观四年,那年你稚气未脱,老夫也正当壮年,算来咱们可是替大唐整整征战了二十七载。”
拂耽延在纱帛后头无声地笑了笑:“那一战是末将头一回上阵,一十五的年纪懂甚,亏得在苏将军麾下,得了多少指点,英华夫人之后,末将在苏将军那儿习学得最多。”
苏定方索性纵声长笑:“那这一战,我得睁大眼好好盯着,审审你出师了不曾。”
拂耽延腾出一条手臂,高举于风烟之中,朗声道:“苏将军要瞧瞧咱们西州儿郎这些年熬练得如何。”
他身后疾行的西州兵一同嘶吼道:“但凭苏将军试炼!”音浪霎时盖过峡谷中呼啸而来的风声,大有横扫沙碛之势。
苏定方的笑声亦教这气势吞没。他统带的唐军与拂耽延的西州兵,再加上弥射的突厥兵,七七八八尽数算上顶多过万人,却有消息传来贺鲁调集了突厥各部十万兵力。好在,他在长安临行前终是请得敕书,得拂耽延襄助。从这士气来看,确是选对了人。
拂耽延时常出征,或远或近,风灵早已惯了,她再不会似起头时那样,整日惴惴,恨不能每日在城墙垛口等着官道尽头的烟尘中冲出一杆唐字飞鹰大旗。
这一回该是拂耽延在西州的最后一次征战。况且,长安下了御令要将他调回住持兵部,往后自是不必再亲自披甲,故这一战,或也是终结他二十七载军中生涯的最后一战。倘或依着他临行前的要去面圣担罪的打算,恐怕这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战了。
风灵不敢再往下想,予她的时日不多,她须得在大军归来之前想出一个万全的策应。幸亏元日之后督办粮草的秦岩教弥射想了个说辞一同带了出去,都护府的人也不闻动静,风灵还能得两日清静日子,思量回京后的事。
她却不曾料想,清静尚不过两日,在第二日的晚间,坊门将闭时分,宅子门前一阵兵荒马乱的躁乱,便轻易将她的苦思冥想击破。
杏叶提着裙裾奔进屋,慌慌张张地来禀:“大娘快出去瞧一眼,可了不得了。”
风灵行动不便,支着腰从内院赶到前院,正撞见佛奴与一名健壮家仆一同架着一乞丐模样的人进来。她借着杏叶手里打起的灯将那乞丐瞧了一遍,他身上的衣裳虽是肮脏糟烂,但仍依稀可辨是突厥人的衣裳发饰,浑身脱力,气息奄奄地任由佛奴他们架着。
“这是要作甚?”风灵退开一步,皱眉半责道:“眼下什么时候,你竟也敢什么人都往这儿带。”
佛奴跺了跺脚:“这话还需你来提醒,我何尝不知。咱们正要闭店,这人冷不防地滚进来,瘫软在地下丝毫不能动弹,嘴里呜呜咽咽,说的又是突厥话,听了半晌才听明白了一个‘弥射将军’,一个‘可敦’。”
风灵心中一凛,捂着胸口道:“将他头抬起我瞧瞧。”
另一边的健仆腾出一只手,捏着下颌抬起了那突厥人的脸。风灵举灯上前辨了又辨,仍不认得此人。“带出去找个邸店安置了,便说是路上遭了难的商户,予他结三天住店钱,便罢了。”
风灵是教秦岩那档子是唬着了,越是这个档口,她越不愿理会那些节外生枝的事,生怕这里应对的法子还没谋划妥,那边又生出事端来。遂只教佛奴将这人安顿在外,打发了干净。
言罢她转身欲走,身子才转了一半,那突厥人仿佛醒了过来,哑声道:“顾娘子救命,顾娘子救命……”一连求了数声,听来像是耗尽了全部的气力。
风灵一听得他唤“顾娘子”愈发不肯驻足,佯装未听见,转身便走。
那突厥人虚弱地向前挣了一把,“顾娘子,长平县主求娘子救命。”
风灵猛扭过脸,盯着那人好一会儿,命道:“将他架进厢房,喷两口烧酒回一回,备热汤沐洗更衣。”说着又指向大门口:“去看看门外有无探头探脑的宵小鼠辈,再将门给我关严实了。”
佛奴架扶着那人去收拾,风灵又吩咐杏叶下厨间将热汤饼做一碗出来,端去予他。
大半时辰过去,那狼狈不堪的突厥人总算显出了人样子,被带至风灵跟前,走道却还不利索,仍需佛奴搀扶。佛奴将他扶至座中,挪到风灵身后轻声道:“梳洗干净后死活不肯用食歇觉,非得要先见你……”
那突厥人见了风灵也不作礼,径直道:“我家小可敦,便是自沙州嫁去的长平县主,并弥射叶护的几位特勤弘忽,眼下危在旦夕。小可敦道只有顾坊的顾娘子尚可救咱们一救,命小人前来求援。”
风灵与佛奴互望了一眼,凝重道:“莫要急切,你且慢慢说来。”
突厥人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强稳下情绪。“因唐军来剿,贺鲁集了突厥十姓之兵,咱们处密部是早已归了唐的,他怨恨弥射叶护助唐人来攻他。叶护在时,他尚且不敢如何,前不久叶护引兵往西州与唐兵汇合,才走不两日,贺鲁便杀进了咱们的牙帐。帐下已无强兵守护,一攻即破。大可敦本就病着,一急之下……撒手去了,小可敦带人抵抗了一阵,终是寡不敌众,连带那些年幼的特勤弘忽一同教贺鲁关入囚车带走了。”
他不知是因一口气讲了这许多有些脱力,还是想起那时的场景心有余悸,停下话粗重地喘了好一会儿,方能接着道:“亏得小可敦扛了一小会儿,给我挣出了时机跑出来。她命我尽快赶往西州来向回禀叶护,若叶护已开拔,便持此物来求顾娘子救命。”
言毕他向风灵摊开手掌,手里一条旧绢帕,风灵认得,正是昔年同在女社时,一处绣出来的。
第二百八十五章 韫娘之难(二)()
风灵心头一绞,倾身上前就要接过那帕子。却教佛奴抢在了前头,隔挡开那突厥人的手。
“你拿了条帕子来,便说长平县主遭难,这未免也太不能教人信服。”佛奴打从心底盼望此人别有居心,倘若他所说属实,以风灵的性子,绝不会撒手不理,就她现下这情状,当真是不如不理。
那突厥人急了,双眼发红,几乎是声泪俱下:“顾娘子不信?娘子贵重,轻易不记得小人也是寻常。小人本一直跟着叶护,贞观一十八年,叶护在高丽负了伤,娘子自瓜州至西州一路照料,再往后来迎娶了小可敦,几年前娘子家的大郎周岁,叶护与小可敦来贺,小人也都是跟着的,娘子不曾留意,小人却是记得一清二楚。”
风灵目光狐疑地在他脸上转了好几转,蓦地忆起:“你……你是……你是木托?”
那人终是松了口气,眼眶子里的泪花一下就激了出来,猛一阵点头:“正是,正是小人。”
风灵反倒说不上话来,呆怔地坐了下去,过了片时,又问道:“你是说,贺鲁趁着弥射将军带兵离了处密部,偷袭了你们的牙帐,擒了长平县主与弥射将军的稚子幼女?”
那木托直点头,满怀了希冀盯着风灵。
“贺鲁牙帐何在,你可知晓?”风灵横了心问道。
“大娘!”佛奴蹭地蹿到她跟前,“你要作甚?”
木托却似见到了几许微光,忙回她:“在哪个山坳下,哪片草场里小人并不详知,大致在处木昆却是不会有错。”
“处木昆……处木昆……”风灵闭目重复了几遍,在脑中飞快地搜寻她在行商途中走过的那些道,努力地回想处木昆地势如何。可处木昆一直未归唐,且地处险要,她根本未走过那周遭。
佛奴见她一时不能决断,自作了主张好言安慰了木托几句,请他先去歇一回。木托一路亡命似地奔逃而来,又勉强支撑着同风灵道明了原委,早已体力不支,听过佛奴的几句宽心话,便由人扶着歇觉去了。
佛奴一直憋了些话在胸膛,几次想说却又忍了回去,眼下木托已不在跟前,风灵仍是沉吟不决,他再忍将不住,向风灵道:“长平县主与咱们顾坊是什么样的交情,自不必说,更遑论弥射将军又是大娘的义兄,咱们顾坊说什么也不能袖手旁观。只……延将军前脚才刚开拔,连韩拾郎也一同带去了,大娘又怀着身子,如今连马都骑不得了,还能如何援手?”
“你方才也说了,咱们定不能袖手旁观。”风灵咬住下唇,手指头在案几上重重地叩击。
“倘若大娘准许,法子倒还有一个。”佛奴一横心,豁了出去。
风灵将目光投向他,佛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发燥的嗓子眼,“咱们家的部曲归集归集尚有百人可用,大娘若是许,我便领了他们去,大不了与处木昆的突厥人……”
“胡闹!”风灵立起眉毛低喝:“部曲虽是我顾坊的资财,却不同于冷冰冰的金饼钱币,不似木然无觉的布帛锦绸,他们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有些自我阿爹阿母那会儿便依托顾家,而今早已是拖家带口。若要说搭救韫娘,散尽家财我也毫不顾惜,可要拿部曲们的性命去换……”
风灵斩钉截铁地摇摇头:“况且,算账作买卖你行得,打打杀杀的,你哪里就能呢?你绝了这心,不必再做此打算。”
佛奴失神地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数回,末了捧着心口,忍痛道:“突厥人游牧,时常匮乏,向来贪财,或拿顾坊的一家一当抵给他们换人,也使得。”
风灵凝神端坐良久,忽地冷笑起来:“旁的部族贪钱或是不假,贺鲁的野心早漫过了庭州,越过了西疆,钱财于他早已是囊中之物,只怕他瞧不上眼。”
“拿我去换韫娘。”她淡淡地道,如同在说一桩极寻常的买卖。
佛奴却听得如同五雷轰顶,他深知她越是云淡风轻,决心便越坚定,打小便是如此。他手足无措地立在她跟前,找不出一个字眼来劝阻,心底天人交战了上百回合后,出乎他自己意料,竟轻轻道出一个“好”字。
……
风灵所乘的马车虽已是西州城内能寻到的最大最平稳的一驾,几天起伏颠簸下来,仍教她腰酸背痛,甚至连肚腹都隐隐有些不安妥。
风灵靠着车壁,轻抚肚腹,安抚着在她腹中拳打脚踢,以示不满的小莫诃,一面笑着同坐在她对面的佛奴打趣儿:“那歇未生时,我正从长安往西州奔赶,如今轮到莫诃跟着我赶路,皆是不得安生,四处辗转的命数,想来我这两个孩儿大约生就该是行商的。”
佛奴皱着眉头瞧着她一脸毫无压力的嬉笑,一手按住胸膛内无定无着的心:“你倒还能说笑,这都什么时候了,哪头要落入虎口的羊,能如此笃定。”
风灵朝他翻了翻眼:“羊若惊慌失措,虎便能起恻隐之心,不吃它了么?”
佛奴的目光仍是忧心忡忡,似乎并不相信风灵眼下果真能镇定。
“我可同你说明白了,你将我送至处木昆,换了韫娘她们便一路往金牙山去,尽快找到唐军驻地。贺鲁狡诈多变,行事从不守规矩,你们切莫在途中耽搁,免得他起了悔意又撵上来。这一战阿延与苏将军他们定能稳操胜券,我只需在处木昆捱上几日,大破贺鲁之日,便可获救脱身。”风灵敛去脸上的笑意,又将一路叮嘱的话,郑重相告了一遍。
“如若……”她斟酌了一番,本不想说这话,眼看着将到处木昆贺鲁的地盘,这话又不得不提。“如若我回不来,阿延与那歇,你替我多看顾着些。阿爹阿母年迈,此事不必同他们细说,告知我阿兄即可。倘或阿延一味消沉,不肯理事,便劳烦你将那歇交予我阿兄教养几年。”
佛奴听着她周全细致的交代,心里难过,自知劝不住她,便只低头闷声道:“自小到大,你吩咐的事,哪一桩我含糊过。”
风灵满意地点点头,打起车上的夹幔,一股阴冷的风直扑进来,一场暴雪在天地之间默然酝酿。她朝前张望了一眼,前头一驾车上置了个大木笼子,年迈的大獒犬首尾相连地蜷缩在大木笼子里头。她回头向佛奴笑道:“有大富陪着,紧要关头,可比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身板子顶用多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自请替赎(一)()
处木昆的地势风灵完全不明了,一路全凭木托领路,及到处木昆腹地,连木托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绵延不尽的雪山,枯槁荒芜的草场,教人辨不出路来。眼瞧着大雪将至,若是雪片落下之前未能找到贺鲁的牙帐,且不必理论贺鲁是否肯让予他们活路,大雪之下,上苍也未必肯饶过谁。
天色向晚,风灵一行车驾便在蛮荒旷野中驻扎了下来。木托救主心切,见他们不肯再往前进,反倒笃定地停了下来,更是有几名训练有素的部曲生了火,支锅造饭。他自是心焦,两次来见风灵,皆教佛奴挡在了车外。
待木托强抑着急切,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暗。他再忍不住,第三次来寻风灵,发了狠劲要推开挡在车驾前的佛奴,佛奴在气力上不敌,便丢下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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