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城隍庙的香火本来很盛;做种种小买卖的,玩种种把戏的,庙中终日不断;都是投小孩所好的。林家的小孩,便带箸胡舜华,终日在庙里玩耍。拐带小孩的,把这种庙宇便当他作活动的中心。曹喜仔在这庙里见过胡舜华,便认定是一件奇货!哄骗了几日,才将胡舜华编离了林家小孩;当拐带的手脚,何等敏捷!只要林家小孩一霎眼,就把胡舜华拐走了!
胡舜华既被曹喜仔连朱复一同拐到了揭扬;曹喜仔原意要立时卖给大户人家,为奴为婢的。无奈一时苋不到好主顾,曹喜仔又不愿把造般上等货色,便宜出脱!就带领二人,住在一个小客栈里。因为揭扬不是码头,没有同业的人帮助。其所以不将二人带到码头上去,就因曹喜仔将二人当作奇货,不肯给同业分肥的缘故。这也是曹喜仔的恶贯满盈,才有这般奢望!
曹喜仔到揭扬的第三日,这夜喝了不少的酒;带着朱复、胡舜华做一床睡了。睡到三更时候,贴邻忽然起了火,一刹时就烧过这边来。朱复、胡舜华从梦中惊醒,已是浓烟满室,火尾只向房中射来,吓得二人乱哭乱喊!幸亏隔壁住了一个做拷绸生意的人,货物已经出脱了没有多少行李。听得隔壁有小孩哭喊的声音,知道是不能出来,望人去救的。
这时同栈的客人,闻警都各自抢了包里逃走。只有这个做拷绸生意的人,听了不忍!他的气力不小,一脚踢破了房门,从烟火中将朱复、胡舜华抢出。
曹喜仔平生作恶多端,理应葬身火窟!等他从醉梦中醒来时,床帐都已着火了;大醉之后的人,在烟飞火舞的当中,那里找得出逃跑的路径?东冲西突,来回二三次,便倒地只有手足动弹的分儿,挣扎不起来了!凑巧那夜的北风很大,转眼之间,连烧了十多户;这家小客栈,简直烧得片瓦不存!曹喜仔烧成了一个黑炭,也没人认领,由地保用席芦包了掩埋!
这便是曹喜仔当拐带的结果!
再说那个做拷绸生意的人,姓方,名济盛,原籍香山县人;已有五十多岁。殷勤诚实的,做了二十几年拷绸生意,也积聚了几千两银子的资产。他老婆、儿子、媳妇,一家人很舒服的度日。方济盛少时也曾练过此一时拳脚,所以五十多岁,还很壮健,能从烟火中,把两个小孩救出来。
当下盘问朱复、胡舜华的姓名、籍贯,两个小孩都茫然不知所答。因为他们拐带用的迷药,甚是厉害;小孩的脑力不充足,被迷之后,两三个月不能回复原状!拐带就利用小孩的脑筋不清晰,可以任意处置!朱复、胡舜华被迷才得几日,如何能记忆自己的姓名、籍贯呢?
方济盛盘问了一会儿,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寻觅小客栈的老板,在那纷乱的时候,也寻觅不着!方济盛是个很诚实的人;不肯把两个小孩,胡乱交给不相干的人!自己的货物已经出脱,寄居的地方又被火烧了,不能为两个小孩,在揭扬再停留下去;只得带回香山,打算慢慢的问出两孩的履历来,再作计较。於是朱复、胡舜华,便相随到了香山。
方济盛的老婆、媳妇,见朱、胡二孩,生得十分俊秀可爱;就只不大能说话,说时有些结巴。都以为是:客栈里失火的时候,吓掉了魂;所以和傻子一样:七八岁的人了,连自己的姓名、籍贯,以及如何到小客栈里住着?同来被烧死的是甚麽人?都说不出!看面貌眉目,决不是蠢笨的人!逆料静养几个月,必能渐渐的聪明。因此方家一家人,都只觉得二孩可怜,绝不因他痴呆,便欺负他,不加意调护!方家揣拟是兄妹两个,随着父亲从甚么地方来,或往甚么地方去,家中必尚有亲人。方济盛打算将他们调养得回复了聪明之後,问明了履历,就送二孩归家。
但是老天有意捉弄他们!所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两个可怜的小孩,被一阵大火,烧得几乎送了性命!幸有方济盛打救,得以转祸为福,脱离了曹喜仔的毒手,又落到这般一个慈善的人家。若能照方家的打算:将来问了来历,各送回各的家庭,岂不朱、胡两家都很满意,都很感激方济盛吗?
谁知,世间的事,总不由人计算!朱、胡两孩在方家,才安然住了半月。这日忽来了两乘小轿,中坐一男一女;直到方家门口下轿。男的在前,女的在後。男的进门,即高声问道:
“方济盛老板是这里麽?”
方侪盛在里面听得,忙迎出来一面答应,一面看来的男子,年的四十多岁。衣服华美,气概轩昂。立在男子旁边的女子,年纪也在四十左右,衣服首饰,也显得很豪富;虽上了几岁年纪,没有美人风态,然就现在的模样看去,可以断定她少时,必是极有姿色的女子。
男女二人的眉目间,都带着几分忧愁的意味。男子向方济盛点点头,问道:“你就是方老板雩,在揭杨某某客栈里住过的,是麽?”方济盛连连答是。让二人就坐,自己陪坐了。
请问男子姓名。男子且不回答方济盛的问话,急急的说道:“我的姓名来历,自然有得对你说的时候。只请你快把你在揭扬客栈里搭救的两个小孩,带出来见见我;和他们的母亲见了面,我自对你详细说明!”
方济盛是个老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做事极是小心谨慎!当救得朱、胡二孩回家的时候。
心里早打定了主意:非查得确确实实,有凭有据,决不随便还给人家。当下听了男子的话,心里也并不疑惑。不过义行谨慎的人,总得多问几句才得放心!便随口向男子问道:“先生怎生知道我在揭扬客栈里,搭救了两个小孩呢?”
男子立时现出焦急不耐烦的样子答道:“你搭救的,是我的儿子、女儿;我们官宦之家,失了儿子女儿,就不追寻吗?休说还在广东,便是九洲外国的人救了去,我也得追寻回来呢!
你这话才问得希奇!我於今父子母女团圆的心思,比火烧还急!承你的情搭救了,请你快教他们出来;我们见了面,自有重重的谢你!”
女子两眼流泪,帮声说道:“你是我们儿女的救命恩人,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可怜我夫妇都差不多半百世纪的人,膝下就只这一儿一女,这回若不是恩人搭救,……”说到这里,以下呜咽得不能成声了。
男子立起身来催促道:“快去带他们出来罢!”
方济盛本来没有疑心;因见二人这麽急切,到感觉得有些可疑了!更不肯不问个明白,就带小孩出来!尽管女子哭泣,男子催促,只是从容不迫的说道:“请坐下来谈。二位既到了舍间,还愁见不着面吗?二位这回从那里来的?少爷小姐有多大的岁数了?怎生会到那小客栈里去住的?同住的是……”谁字还不曾说出口,男子已急得跳起来,狠狠的指着方济盛,厉声说道:“你好毒的心肝!你可知道,人家骨肉分离,是不是极伤痛的事?还有心和你闲谈吗?”
女子连忙止住男子道:“你也不要心急,不能怪他!我们要见儿女的心切是不错;不过他是搭救我们儿女的人;不问个明白,怎能放心呢?你何妨且把
话说明了,再求他带秋官桂香来见面呢?难道承他的好意搭救了,他会把我们的儿女隐藏起来吗?”
方济盛笑道:“对呀!”男子仍是气忿忿的坐下来,望着女子说道:“你去和他说罢!
我心里简直刀割也似的痛,甚么话也没精神说了!”
女子即拿手帕,揩干了眼泪,勉强陪着笑睑,对方侪盛说道:“你老人家不要见怪!外子从来性急,又是中年过後,才得这一儿一女!儿子因是甲子年八月生的,取名秋官;女儿是乙丑年八月生的;生的时候,外子恰在场屋里,因取吉利的意思,名做桂香。今年一个八岁;一个七岁了。
“这一对儿女,不但我夫妇锺爱,就是他姨母姨父,也锺爱的了不得!前月他姨母生日,我自己病了,不能去庆筹;就打发这对儿女,派人送去。在他姨母家,住了几日,姨父亲自送他们回家来。他姨父是生性鄙吝的人;要落在那小客栈里歇宿,想不到出了这大的乱子!
可惨他姨父,竟活活的烧死了,连尸体都无处寻觅!我夫妇因等了几日,不见儿子回来;正要派人去姨母家迎接,姨母也正因不见姨父回来,派人到舍间来问。
“我夫妇一听已经送回来了的话,就料知事情不好!从姨母家到舍间,只有半日旱路;照例是这日动身,到揭扬寄宿一宵,次日早措船,午饭复便到了舍间。我们起初还以为是坏了船。及至打听近半月以来,这条河里,不曾坏过一条船;就疑心是在揭扬出了乱子!我夫妇遂亲到揭扬,好容易才打听出来!因为那夜被烧死了的姨父,仅剩了一团黑炭,认不出面目;小客栈里又不知道客人姓名,为的簿据都已烧了。幸亏找着了两个那夜同住那客栈的人;他说曾亲眼看见,做拷绸生意的方济盛老板,搭救了两个小孩,但不知安顿在甚么地方。
“我夫妇得了这消息,心里略放宽了些!仔细问那两个客人:那夜亲眼见的小孩,是怎生模样?客人说出来的情形很对!我们就知道承方老板搭救的,必是小儿秋官小女桂香无疑了!所以兼程赶到府上来。我夫妇自从得到不见了小儿女的消息起,到今日已半个多月,白天没安然吃一顿饭,夜间没安然睡过一觉,整日整夜的,拿眼泪洗脸!外子生来性急,更是不堪,已几次要寻短见了!望老板不要见怪他言语冲撞,实在是情急,口不择言!”
方济盛见女子口若悬河,说得源源本本,有根有蒂;不由得不信以为实!慌忙立起身来,反向那男子拱手陪笑道:“先生也休得见怪!我便去叫令郎、令媛出来。”男子这才现出笑容,也起身拱手说劳驾。
方济盛走到里面,对朱复、舜华笑道:“你们的爹妈都来了。快随我去见!”两个孩子听了,似懂非懂的,也不说甚么;只笑嘻嘻的,都牵住方济盛的衣,一同到外面来。
那男子见面,几步跑上前,抢着朱复抱了;一面偎着脸哭,一面心肝呀儿呀的乱叫!女子也将胡舜华紧紧的搂抱了,和男子一般的伤心哭喊!朱复、胡舜华也都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一时惨哭之声,震动屋瓦!
方济盛的心很慈善;闻了这哭声见了这惨状,鼻子发得难过,两眼内的无名痛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及至仔细看四人哭做一团的情形,不觉心中又发生疑惑。
原来:两小孩虽放声号哭,却不是至亲骨肉,久别重逢,中心伤感的哭法;竟和见了面生的人害怕得哭起来的一般!旋抬起头号哭,旋极力撑拒!就是那一男一女,虽哭得泪流满面,也有几点可疑之处!不知方济盛觉得怎么可疑?
施评
冰卢主人评曰:拐匪离人骨肉,甚至戕害儿童性命,为人类之蝥贼。曹喜仔葬身火窟,可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方济盛家突如其来之一男一女,男子举动殊有可疑;女子一席话,委婉曲折,绝无破绽。
非善词令老不办!然朱胡二人复入厄运中矣。
第二十二回 香山城夫妻行巧骗 村学究神课得先机
话说方济盛见那一男一女,抱着两孩悲哭的情形,很觉有些可疑,两小孩一面抬起头哭,一面用手极力撑拒,完全是平常小孩子不肯给面生人抱的样子。小孩撑拒得越厉害,那一男一女便抱持得越紧,并都用背朝着方济盛,似乎怕人看出破绽来。
方济盛暗想:这事蹊跷!虽说这两个小孩,有些痴迷心窍的样子,然亲生父母,不比他人,那有这般不相认的道理?便是这一男一女的哭声,也像是假装的!这其间恐有别情!我既觉得形迹可疑,这两个孩子,就万万不可随便给他带走!方济盛正待教二人坐下谈谈。
那男子已揩着眼泪,向女子说道:“甚麽缘故,秋官桂香竟不认识你我了?莫不是在揭扬吓掉了魂麽?可怜,可怜!”女子硬着嗓音答道:“我也是这般思想啊!啊唷!我的儿呀!
你就不认得你的亲娘了吗?”
男子连连用嘴亲着朱复的脸道:“我的心肝宝贝呀!你连你老子都不认得了吗?”随抬头对方济盛道:“承老板的情,救了小儿、小女的性命!我夫妻不是没人心的人,总有报答老板的时候!小儿女多半是在扬扬吓掉了魂;本来是一对活跳跳的聪明小孩,想不到竟变成这个模样,连自己的亲生父母,见面都不认识了!只好带回家去,请医生诊治,慢慢的调养!
等到精神复了原,我夫妻再带来叩谢老板;那时再重重的酬谢!这里略备一点儿薄敬,聊表我夫妻感激的意思!望老板不嫌轻微,赏睑笑纳了!”旋说旋从怀中摸出一个红纸包儿来,很像有些分两似的,约莫包中,至少也有二、三十两银子,走过来递给方济盛。
方济盛见二人这们说法,不由得就把疑惑的心思退了,因自己也很相信这两小孩,是在揭扬吓掉了魂,自来方家十多日,总是如呆如痴的,说话既齿音不清楚,复没有次序;这时不认得亲生父母,也是意中事!不能说因小孩不认,便不给二人带去!不过自己是个有些积蓄的人,这种事是不肯受人钱财酬谢的!遂对那男子拱手笑道:“快不要如此客气!舍下托先生的福,还不愁穿吃!这岂是受人财礼的事?我只望令郎,令嫒,得骨肉团圆,便於愿己足了!”
那男子道:“这如何使得?小儿女在这里打扰了这麽久,就专讲伙食,老板收受了这点儿薄意,也不为过!不要推辞罢了!我这时急着要延医生,善小儿女诊治!”女子也帮着劝方济盛收受。
方济盛究竟是这做生意的人;虽为人诚机,不受横财,但是不义之财就不要;像这样搭救了人家的儿女,又带到家中住了这们久,便收受人家些酬报,问心也没有甚麽过不去。当下见二人殷勤劝说,就伸手接过来收了。
女子抱着胡舜华,往外便走。男子又向方济盛道了声谢,也要跟定女子走。方济盛才想起还不曾问二人的姓名住处,即赶上前道:“先生的尊姓、大名,贵处那里,尚不曾请问得?”
男子连连哦了两声道:“我也忘了!我姓赵,名敬亭。到潮安城里问赵敬亭,少有不知道的!”说着,匆匆的上轿。
方济盛眼看着抬起走了,回身打开纸包来看,果是三十两散碎银子。自觉取不伤廉,取之无愧!高高兴兴的收藏起来。以为搭救的两个孩子,真是骨肉团圆了!自後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只是在当时的方济盛,听了赵敬亭云面的话,又自己相信朱复、胡舜华是吓掉了魂的人,自然不知道其中有诈!而立於旁观地位的看官们,此时当已明明白白是一个骗局了!不过骗局自然是骗局,赵敬亭却不是和曹喜仔一般的拐带,是一个比拐带还凶恶十倍的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为甚麽比拐带还凶恶十倍呢?这其中又牵扯了一段骇人听闻的故事!且待在下从头交代出来。
这趟敬亭并不是这人的真名实字。定人姓万,名清和。他本是个读书人。相传二十多岁的时候,误入茅山;茅山末底祖师见了他说,说他有些根气,收他做了徒弟,传了他许多法术。後因他犯了未底祖师的戒,被驱下山。他原籍是顺德人,茅山被驱後,仍回顺德。
他的父母,早已死过了,只有一个妻子王氏,并无儿女。因万家素无产业,万清和便在顺德村中,招集些乡下蒙童教学。夫妻两口也还可以勉强度日。地方有人知道他曾在茅山学法的;每遇有疑难的病症,多来请他画符咒水诊治,遇有疑难不得解决的事情,以及被窃了财物,也多来请他占卦指教。都有十分灵验,却并不向人索钱!一乡人对於万清和的感情,甚为融洽;恭送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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