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空地上设着一个小摊,上面挂着一块招牌,乃是“赛半仙神相”五个大字。五七个梢长大汉,一律都是短衣密钮,并把帽子歪在脑袋的一边,穷凶极恶的,围在那相摊的四周,大着喉咙,向那摊上的相士发话。有几个更是其势汹汹的,似乎就要动手了。那相士却是一个老者,约有五十多岁的年纪。受了这班人的骚扰与威逼,虽是露着觳觫的样子,但是神态却还镇定。只听内中有一个大汉,又向那相士恶狠狠的说道:“好一个不懂江朔规矩的老东西。你既要在这里设得相摊,也不打听打听,在这当地还有上我这们一个立地太岁。怎么一点孝敬也不有,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敢擅自设下这个相摊呢?”相士道:“这个我一概不知。我是一个苦老头子,只仗卖相糊口,那里还有什么馀钱可以孝敬人家呢?”这话一说,那个汉子早巳牛吼的一声叫起来道:“咄,好一个利口的老儿。竟敢自以为是,不向你太爷服罪么?好,兄弟们!快与我把这摊打了。”一声令下,他的一班小弟兄立刻揎袖攘臂,就要打了起来。
这一来,赵五可有些看不入眼了。忙一分众人,走了过去道:“诸位大汉,你们也忒小题大做了。他只是一个苦老头子,就是有得罪了你们的地方,大家也有话好说,何必这般的认真呢?”
这干大汉素来是在这市上横行惯的,那里容得人家和他们细细评理。而且又见赵五只是一个孤身过客,状貌也并不怎么惊人出众,更不把他放在心上。所以听了他这番话后,那为首的只很轻薄的向他睨上一眼,跟着便冷笑上一声道:“好一个有脸子的,也不自己向镜子中照上一照,便要出来替人家捧腰了,哼!象这样的张三也出来替人家捧腰,李四也出来替人家捧腰,我们在这地方,还能有饭可吃么?”这儿句话不打紧,却也把赵五激恼起来了,正要发作的当儿,不料偏有一个不识趣的大汉,已送了一拳过来。这拳刚刚送到他的面前,立刻被他抓在手中,好似抓着一只鸡,便用劲的向地上一摔,直摔得那人狂喊起来。跟着又有两个人上去,也被赵五打倒在地上。
那为首的至是方知不是路数,倒也识趣得很,便皇皇然领了那班弟兄退了出去。到了数步之外,方又回身向赵五说道:“你不要这般猖彺。你如果真是好汉的,与我立在这里不要走,让我禀明兄长后,再来和你算帐罢。”说完,领了一班人匆匆而去。闲人也就一哄而散。
那相士方才过来,向赵五称谢道:“今天不是恩公仗义出来相助,小老儿这条性命,恐怕就要送在他们的手中了。”赵五道:“好说,好说!这班人十分可恶,我在旁边见了,实在有些看不入眼,方出来打上这个抱不平的,又何必向我称谢呢。不过相士,你不是挂着‘神相赛半仙’的招牌么?既然称得赛半仙,当能未卜先知,怎么自己目下就有这场灾殃,反而不能知道呢?”
说着哈哈笑了起来。赛半仙也干笑道:“这就叫做明于谋人而昧于谋己了。大概我们一班相士,都有上这们一个毛病罢?只有一桩,恩公须要恕我直言,因为照尊相看来,在这一月之中,恐怕就有—场大祸临身。我是受过大恩的,不得不向恩公说上声呢。”赵五听了这话,心上不免—动,忙问道:“究竟是怎样的一场大祸呢?也有避免的方法么?”赛半仙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加之刚才出了这们一个岔子,小老儿在这里已做不得生意了。让我收拾好了这摊子,同到小寓中去一谈罢。”赵五点头无语。
当下即等着赛半仙把摊子收拾好,一同来到赛半仙所住的客寓中,坐定以后,又把房门关上了。赛半仙突然对着赵五正色说道:“恩公不是要去报仇么?而且这仇结下,不是已有十年之久么?但是照恩公的印堂上,带着这样的暗滞之色,不但报不得此仇,恐连性命都有些不保呢。”
赵五暗想:我的要去报仇,并没有招牌挂出,他怎会知道?而且还知道是十年的深仇,真不愧为神相了。那他所说的性命不保一句话,恐怕倒有几分可信咧。心下不免有些吃惊,因又向他问出—番话来。欲知他所问的是怎么一番话?
第一百二十四回 挡剑锋草鞋着异迹 烧头发铁匣建奇勋
话说赵五听见赛半仙一句话就把他的心事道破,知道是要去报十年深仇的,心中不免着实有些吃惊。暗想:这倒怪了!难道连这些事情,都在相上可以瞧得出来么?忙向赛半仙问道:“怎么连一个人要去报仇不报仇,也都上了相么?而且报仇即说报仇便了,怎么连十年的深仇,又都瞧得出来呢?”赛半仙笑道:“这一半果然是在相上可以瞧得出,一半也是由我推测而得的。阁下目有怒睛,筋有紫纹,这在相上,明明已露出是急切的要和人家去拚一个你死我活的。一个人要急切的去和人家拚个你死我活,这除了要报宿仇,还有什么事悄呢?至于一口就说定你所要去报的,是十年的深仇,骤听之下,似乎有些奇怪,其实也是很容易解释的。大凡两下结了深仇之后,口头上所常说到的,不是三年后再见面,五年后再见面,定是十年后再见面。至于约到二十年三十年以后,那是绝无仅有的了。因为人寿几何,十年内的事尚不能知,如今竟欲预计到十年以外,不足成了傻瓜么?然观阁下急于要报仇的心,虽是完全显露在外面,一点不能遏抑,一方面却依旧很有忍耐心。这只要瞧你刚才对待那班地棍的神气,就可知道了,于此可知你所要报的仇,决不是三年的或是五年的,而定是十年的。现在十年之期已届,欲得仇人而甘心。所以在眉宇间,不知不觉的有一股杀气透露出来呢。”
赵五道:“尊论妙极。达不但是论相,简直是有一双神秘的眼睛,直瞧到我心的深处,把我秘密的心事完全都瞧了一个透呢。但是你说我此去性命不保,又是何所据而云然?难道印堂暗滞,真与人的一生有关么?”赛半仙道:“怎么没有关系。象你这样的印堂暗滞,主眼前就要遭受绝大的灾殃。而你此行是去报仇的,是去和人家拚一个你死我活的,这那里还有性命可保呢。”赵五道:“但还有一说:就算我此去性命要保不牢,然而倘能把仇人杀死,我也就十分甘心情愿了。
请你再替我相一相,我此去究竟也能把仇人杀死么?”赛半仙连连把头摇着道:“大难,大难。
照尊相看来:万事都无希望,那里还能把仇人杀死呢。这一定是仇人的本领强过于你,所以你的性命要丧在他手中了。”赵五道:“如此说来,我此仇是不能去报了。可是我为了此事,已费下十年的苦工夫,怎能为了你这句话,就此甘心不去呢?”言下颇露着十分踌躇的样子。旋又毅然的说道:“我志已决,无论如何,此仇我一定是要去报的,就是真的把性命丧却,也是命中注定如此,一点没有什么懊悔呢。”
赛半仙瞧见他这种慷慨激昂的神气,倒又把拇指一竖,肃然起敬的说道:“你真不愧是个好男儿。而且你是有大恩于我的,我如今如果不替你想个解救的方法,坐视你趋近绝地,这在心上如何说得过去呢。也罢,我现在也顾不得我师傅的教训,只好多管一下闲事了。”说着,即从身上取出一只很小的铁匣子,拿来递给赵五,并很郑重的说道:“恩公,你且把这铁匣佩在身边,片刻不要相离,将来自有妙用,定可逢凶化吉。”赵五见他说得这般郑重,倒也有些惊奇。但是细向这铁匣一瞧时,也只是顽铁制成很寻常的一只匣于,并瞧不出什么奇异的地方来。只匣盖紧紧阖上,宛如天衣无缝,找不出一些隙处,与别的匣子微有不同罢了。便又笑着问道:“这匣子究是作什么用的?怎么佩带了它,竟会逢凶化吉呢?”赛半仙道,天机不可泄漏,恩公也不必多问,只要紧记着我的说话,把它佩在身上,片刻不要相离,到了危难之时,自能得他之助。好在这匣子是很小很小的,带在身上一点不累赘。这于恩公,大概总是有益无损的罢?”赵五听厂这话,也就向他谢了一声,把这铁匣佩在身上。随即辞别了赛半仙,自向湖南进发。
晓行夜宿,不止一日?早已到了长沙城内。他的第一桩要事,当然就是如何前去报仇。便又自己和自己商量道:我当时约他十年后再见,在我果然时时刻刻不忘记这句活,在他想来也不会忘记的。如今十年已届,他如果还没有死,一定是在那里盼望着我去践约了。我倘然很正式的前去会见他,恐怕要有不利,说不定他已约好了许多好手,做他的帮手呢。那么,还不如在黑夜之中,冷不防的走了去,用飞剑取了他的性命罢。只要他一死,我的大仇也就算报成了。”继而又把头连摇几摇,暗道:“不行,不行!这算不得是大丈夫的行为。我如果只要暗取他的性命,那在这十年之中,那一天不能干成这桩事,又何必枉费这十年的苦工夫呢?现在我已决定了:他从前既是当着众人把我打败的,我如今也要当着众人把他打败,才算报了此仇。”主意既定,当下向人家打听清楚了余八叔所住的地方,即直奔那边面来。
到了余宅门前,并不就走进去,却先把余宅的左邻右舍和住在附近一带的人,一齐都邀了来。
赵五便居中一立,朗声说道:“我就是十年前替湘阴人掉舞龙珠的赵五,不幸披这里的余八叔赤手空拳剪断了我的龙珠,使我裁了一个大筋斗,我当时曾说过十年后再见的一句话,诸位中年纪长一些的,大概都还记得这件事罢?现在十年之期已届,我是特地遵守这句约言,前来找着他的。
此刻请诸位来,并不为别的事,只烦诸位做一个证人,使诸位知道我赵五也是一个慷爽的男子,对于自己的约言很能遵守的。此番能把余八叔打败,果然是我的大幸。就是不幸而再打败在他手中,或者甚至于性命不保,我也是死而无怨的啊。”这番话一说,大家不禁纷纷议论起来,无非又回忆到谈论到十年前,长沙人同湘阴人比赛龙灯的那件事。当下对于赵五此来,也有称他是好汉的举动的,也有骂他是无赖的行为的,毁誉颇不一致。
良久,良久,又有一位六七十岁的老者,好象在这一方算是齿德最尊的,忽地在众中走了出来,和赵五打了一个招呼,颤巍巍的说道:“阁下此举,可算得是一种英雄好汉的举动,我们十分敬佩,决不敢说你是不正当的。不过兄弟还有一句话要对阁下说,阁下此次前来报仇,想来是要和余八叔个对个见个雌雄的。然而不幸之至,照现在的形势瞧起来,余八叔巳不能和你个对个较手的了。这在阁下新从远方到来,大概还没有知道这番情形罢?”赵五听了这话,倒好似游子远方,乍听到父母仙游噩耗这般的堆过,眼睛中几乎要挂下眼泪来。便很惊讶的问道:“怎么,余八叔难道已经死了么?难道他已不在人世了么,如果真是如此,我这个仇可报不成了。”
那老者道:“他死虽汉有死,但也与死了的无异。他在十三年之前,突然得了瘫痪之症,终日坐床不起。这不是已不能个对个和你较手了么?,赵五沉吟道:“果真有这等事么?”跟着又眼光一闪,很坚决的说道:“不要说他还没有死,只是瘫痪在床,就是真的死了,我也要亲奠棺前,和他的遗体较量一下的。而且他瘫痪在床,也只是从你们的口中说来,我并没有亲眼瞧见。
说不定是他怕我前来报仇,故意装出这种样子来的,我倒不愿上他的当咧。如今我总得亲自去瞧他一瞧。至于较手不较手,留待临时再定,也无不可。”
他正说到这里,便另外又有几个人出来,向他说道:“余八叔的瘫痪在床。倒是千真万真,并不是假造出来的。现有我们几个人愿作保证,大概你总可相信得过。不过他既瘫痪在床了,你就是进去瞧他,也没有什么益处,你是好好的一个人,难道好意思和一个瘫在床上的人较手么?
胜败且不必去说他,这种事情传说出去,于你的声名上很有些不好听呢,所以依我们之劝,你只当余八叔已死便是,也不必再报此仇了。至于你远道而来,或者缺少盘费,那我们瞧在你的侠义分上,倒也情愿量力馈送的呢。”赵五听他们如此说,倒又把两目一睁,动起怒来道:“这是什么话!我是报仇来的,并不是打秋风来的,要你们馈送什么盘费呢。如今实对你们说罢,不管余八叔是真的瘫痪在床,或是假的瘫痪在床,我总要亲自前去瞧一眼。如果只凭着你们几句话,就轻轻易易打消了报仇的意思,那是无沦如何办不到的。”
正在难于解决的当儿,余家的人也早被他惊动了。即有余八叔十三四岁的一个侄儿子,走来问道:“你这位客人,就是那年为了掉龙灯的事,和我叔父有十年后再会的约那一位么?如今来得大好,我的叔父这一阵子可天天的盼望你到来呢。只是他老人家患着疯瘫,不克起床,不能亲自出来迎接,特地叫我做上一个代表,请你到他的卧室中会上一会。你大概总可原谅他罢?”众人听了这—番伶俐的口齿,暗中都是十分称赞。而对于余八叔并不知道自己是个瘫子,居然还念着这个旧约,又居然邀赵五到他的卧室中去相会,一点不肯示弱,更是十分称奇,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倒又不等赵五开口,不约丽同的,先向这孩子问道:“这些话果真是你叔父叫你来说的么?你并没有弄错一点么?”那孩子笑道:“这是很重大的一件事,我那里会得弄错。”
随又回首向赵五说道:“客人,你就随我进去,好么?”赵五连连点头道:“好极,好极!原来他有这般的胆量,我还疑心他是装着疯瘫,故意不肯见我呢。”当下即跟着那个孩子,坦然走入余家。那班邻舍乡里,有几个是很好事的,为好奇心所鼓动,也就哄然跟随在后面。
余家的屋子,只是乡间的款式,并不十分深广。不一会,大家已都走入余八叔的那间卧室中。
只见余八叔攲坐在床上,面色很是憔悴,一望而知他是有病在身的。不过手上还执着一只草鞋,正在那里织着,似乎藉此消磨病中的光阴呢。
一见众人走入室来,立刻停了手中的工作,把身子略略一欠,算是向众人致意。随又向赵五望了一眼,含笑说道:“你真是—个信人,说是十年后再会,果然到了十年,竟会不远千里,前来践约了。所可惜的,我在三年之前,患上了这个不生不死的瘫痪症,至今未能起床,巳不是一个健全的人,万万不能和你个对个周旋了,这可如何是好呢?”赵五听了这话,只冷笑上一声道:
“照你说来,为了你瘫痪在床上,我只好把前约取消了么?未免把事情瞧得太轻易了。那我在这十年之中,为了立志报仇而所吃到的种种苦处,又向何人取偿呢?咳,老实说罢,这种丧气的话,这种没种的话,只有你们湖南人说得出口,我们山东人是无论到了如何地步,也没有脸说这种话的。如今还是请你收了回去,免得不但坍你自己的台,还要坍全体湖南人的台呢。”
这活一说,余八叔两个黯淡无神的眼珠,也不知不觉的微微闪动了一下,却依旧忍着,一口气说道:“哦,你们山东人决计不会说这种没种的话么?要我把它收回么?那我倒要请教你们山东人一声,如果你们易处了我的地位,究竟又应该怎样呢?”赵五一点不迟疑的回答道,“这还用问!如果是我,不但是我,凡是我们山东人,倘然有人寻上门来,要报深仇宿怨,只要有一丝气在,不论是断了膀臂,或是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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