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越想越高兴,取了一杆长枪在手。看赵如海蹙着眉,苦着脸,甚是着急的样子。王大门神料知他是因得不了真传着急,也不去理会他。
等邓法官盘膝在床上坐好了,吩咐放下帐门来。遂抡枪在手,仔细觑定了方向,邓法官已开口喊道:“尽管刺过来,刺中了是你的造化!”王大门神恐怕邓法官躲闪,将枪尖靠近帐门,离邓法官的身体不过尺来远近。邓法官话刚说了,就挺枪直刺进去,自以为这一枪是没有刺不中的!
谁知枪尖是着在柔软的帐门上,不用力还好,一用力便登时滑到旁边去了。
身体向前一栽,倒险些儿把自己栽倒了,不由得怔了一怔,暗自想道:原来是我自己没有当心,枪尖在帐门外面,隔了这们一层不能着力的东西,用力刺过去如何能不滑开呢?好了,师傅没限定我刺多少下,一下不中没要紧。随即抽回枪看了看抢尖,觉得很是锋利,其所以刺不进帐,是因帐门垂下来,下面不似两头及后方有竹簟压着,活活动动的,枪尖不容易透穿进去。若从两头刺进去,只须枪尖刺迸了帐子,师傅明明坐在中间,那怕刺不着。遂挺枪跳过床头,对准邓法官的所在,又猛力刺将去,以为床头的帐子是一刺一个窟窿的。只要枪尖刺进了帐子,就伸进枪去一阵乱搅,床上只有这们大的地方,坐着不动的邓法官断没有不碰着抢尖的道理。
谁知王大门神是一个不会武艺的人,平日一次也不曾使用过长枪。初次将长枪握在手中,自觉用尽全身的气力,枪尖上竟是一点力也没有。浏阳人家悬挂的床帐,多是用极粗的夏布做的。
粗夏布比一切的布都牢实,那里刺得穿呢?只刺得枪尖向上一滑,奈用力过猛,枪尖直刺在天花板上,震得许多灰尘掉下来。王大门神一抬头,两眼都被灰尘迷了,一时再也睁不开来。只得腾出一双手来揉眼,想不到那灰尘越陷在眼里不得出来,眼泪倒是如丧考妣的流个不住,并且痛得非常。满心想放下枪来,去外面用清水洗一洗眼睛再来刺杀师傅,又恐怕自己走开了,按次序须轮到赵如海来刺。赵如海的枪法高妙,一被赵如海刺着,自己便落了空,大徒弟弄得须向二徒弟学习法术,不但面子上难为情,心里也有些不甘愿,不过两眼痛到这步,不去用清水洗净、如何能盼得开呢?只得叫了一声师傅,说道:“我还只刺了两下,就把两眼弄得不看见了。想去拿冷水洗一洗再来刺,行么?”
邓法官在床上闭着眼睛,问道。“好好的两只眼睛,怎么无缘无故会不看见呢?历来师傅临死传徒弟的法术,刺师傅是照例不能停留等待的,我若破了这个例,你们将来传徒弟都麻烦。刺得着师傅的便是有缘。自问不能再刺,就得让给以下的人。若各人都刺个不歇手,眼痛了可以洗一回再来刺,那么,疲乏了也可以休息一回再来刺,谁刺不着,便谁不肯放手,不是永无了期吗?
你能不停留的刺下去便罢,不然就且让给赵如海刺了再说,如果赵如海也刺不着,你两人就可以平分了我的法术,谁也不能得到完全的真传。”
王大门神听了,一手仍握着枪不肯放,打算忍耐着两眼的痛苦,非刺着师傅不放手。无如两眼经手一揉擦,竟肿起来比胡桃还大,用力也睁不开来。连邓法官坐的地位,都认不准确了,情急得只管跺脚。邓法官催促道:“能刺就快刺过来!”王大门神口里答应,叵耐不凑巧的两眼,正在这要紧的关头,痛的比刀割更厉害。心里也知道睁开眼尚且刺不着,闭了眼如何刺得着?被催促得只好长叹了一声道。“我没有这缘法,赵如海你来罢。”说毕,将长枪向地下一掼,双手捧着眼哭起来了。
赵如海也叫着师傅,说道:“我自愿不得师傅的真传,请师傅传给大师兄罢。”邓法官道:
“没有这种办法。要授真传,照例应是这们试试缘法。你是会使枪的,使枪刺过来罢!”赵如海道:“我就有这缘法,也不愿意是这们得真传。”邓法官诧异道:“这是什么道理?从来学法的人,都是如此,你何以不愿意?”赵如海道:“我相从师傅学法,年数虽不及大师兄久,然也有两三年了。平日蒙师傅传授我的法术,恩义深重,我丝毫不能报答师傅,心里已是不安。今日师傅被妖精害了,我做徒弟的的又不能替师傅报仇雪恨,怎忍心再拿枪向师傅刺杀?象大师兄这们刺不着倒还罢了,若万一我一枪刺到了师傅身上,我岂不成了一个万世的罪人?”
邓法官道:“你的话虽不赖,但是茅山教传徒弟规矩是这们的。你要知道,我即能做你师傅,决不至怕你刺杀,巴不得你能刺中才好。”赵如海道:“我的枪法不比大师兄。大师兄是个不懂武艺的,他手上毫无力气,所以枪尖刺不透帐子。我从小就练武艺,枪法更是靠得住。师傅坐在床上不动,除了用法术使我刺不着便罢,若不用法术,有缘法的仍是刺得着。我宁死也不忍挺抢对准师傅刺去,真传得不着有什么要紧。”邓法官听了,猛然跳下床来,一面点头,一面笑道:
“这才是我的徒弟,够得上得我真传的。”说时,回头望着王大门神道:“你只管哭些什么,你自己不想得我的真传,怨不得赵如海,更怨不得我,你心里也不思量思量?我坐在床上不动,你一枪若把我刺死了,试问你向谁去得真传的法术?快给我滚出去罢。我收你做了这们多年的徒弟,也传了你不少的法术。我于今死在临头了,你还忍心挺枪刺我以求法术,你自己凭良心说,尚有半点师徒的情分么?我的法术如何肯传给目无师长的徒弟!”王大门神没有言语争辩,两眼还是痛不可耐,只得恨恨的捧着痛眼走了。
邓法官将真传教给了赵如海,便对他自己老婆说道:“我今夜必死,我的仇恨,虽身死还是不能不报。不过你得好好的帮助我,我的阴魂才能去报仇雪恨。我这里有七只铁蒺藜,你预备一炉炭火在我床前,将七只铁蒺藜搁在炭火里烧红。只等我咽了气,就拿烧红了的铁蒺藜,一只一只的塞进我的喉管。我有了这七只铁蒺藜,便好去报仇雪恨了。”他老婆道:“烧红了的铁蒺藜塞迸喉管,不是你自己受了痛苦吗?你虽是咽了气不知也痛苦,然我如何忍心下这种毒手。你改用别的方法去报仇罢,是这们仇还不曾报得,自身就得先受痛苦,我不愿意。”邓法官着急道。
“这是那里来的话,连你都不知道我的本领吗?那妖精已有五百多年的道行,这仇很不是容易报复的。除了用这厉害的法子,没有第二个法子。我此时不曾咽气,这身体还是我的。只一口气不来,我就有法术能使我的尸体立刻变成那妖精的替身。
你塞铁蒺藜,不是塞进我的喉管,是塞进那妖精的喉管。你若不遵我的吩咐行事,我死后不但不认你是我的老婆,并且要在你身上泄我的怨气。
他老婆既明白了塞铁蒺藜的作用,也就应允遵办了。邓法官又叫赵如海过来,吩咐道:“我死后你须在社坛附近守候,看那梨树的枝叶完全枯落了,方可回家来装殓我的尸体,含饭的时候,务必仔细看我的舌头,有针露尾,便得拔出,免我来生受苦!”赵如海自然遵嘱办理。
这夜,邓法官果然咽气了。他老婆早已烧红了铁蒺藜等候,刚咽气就用铁筷夹了铁蒺藜塞进喉管去。已塞过了六只了,第七只才夹在手中,稍不留意,铁筷子一滑,铁蒺藜便掉在地下。不知道地下在何时滴了一滴水,铁蒺藜的一角正落在这点水上。烧得内外通红的铁蒺藜,因着了一点儿水,那一角就登时黑了。他老婆以为只黑了半粒米大小的一角,是没有妨碍的,重新夹起来塞进去。静候赵如海从社坛回来装殓。
谁知等一日不见赵如海回来,等两日也不见赵如海回来。八月间天气还热,他老婆惟恐在床上停放的日子多了,尸体难免不臭。因邓法官曾吩咐,又不敢不待赵如海回来就装殓。
直等到第七日夜间,他老婆睡着做梦,见邓法官来了,满面的怒容说道:“你这东西也太不小心了!铁蒺藜掉在地下,被水浸黑了一角,你难道也不看见吗?就因为黑了那一角,害得我用口吹了七昼夜,方将黑角吹红。于今我的仇已报了,我的徒弟立刻就回,你安排装殓罢。”老婆从梦中惊醒,即听得外面有人敲门。起来开门看时,果是赵如海回来了,对邓法官的老婆说,在社坛守候那株梨树,枝叶并不见枯黄,白天也没有什么动静,一到夜间,就听得梨树底下,仿佛有人吹火的声音。此时那梨树的枝叶,不但完全枯落了,连根干都象被火烧焦了的一样,数里以外都嗅得出柴烟气味。我见师傅的仇已经报了才回来。随即到邓法官尸体跟前,撬开嘴唇看时,只见上下牙齿将舌尖咬住,已露出两分长的针尾。用两指拈住针尾向外一拖,随手拔出一口二寸多长的钢针来。再看喉管里的铁蒺黎,已不见了。
后来地方人见那梨树已经枯死,锯倒下来,发见树心中有七只铁蒺藜,才知道邓法官死后,尸体确是变了那梨树的替身。浏阳人因此都知道邓法官被妖精害死,及死后报仇的故事。
孙癞子探询了一个实在,益发佩服雪山和尚的道法高深,来往得十分密切。只是过不了几年,雪山和尚便死了。孙癞子因县城里嚣杂,不便修行,独自在浏阳县境内金鸡岭山上,盖造了一所茅屋,终年住在屋内潜修苦练,轻易不下岭来,也不和世俗的人来往。在岭上经过了若干年。这日,他心中偶然一动,忽想起已有好多年不曾去浏阳县城里玩耍了。即乘兴下山,走到县城里来。
刚走迸城,就听得街上的人纷纷传说:赵如海今日遇着对头了!看他还有什么能为可以逃跑?孙癞子不觉暗自诧异道:“赵如海这个名字,我耳里听得很熟,不就是邓法官的徒弟吗?我记得他是因不忍拿枪刺邓法官,所以得了邓法官的真传。这浏阳县里,雪山和尚既死,我又隐居在金鸡岭修道,赵如海硬软工夫都不在人下,有谁是他的对手呢?凑巧我今日下山去何不顺便打听打听,看是怎么一回事?”
正待找人探问,忽见前面来了一个身材魁伟的和尚,身穿黄色僧袍,上面裸着头光滑滑的,下面赤脚套着草鞋,右手提起一支黑色很粗壮的禅杖,却不在地下支撑。杖头悬挂一个本色的葫芦,精神满足的挺胸而走。街上及两旁店家的人,都很注意似的望着这个和尚。
孙癞子一看,也就觉得这和尚非等闲之辈,不因不由的定睛看着。思量这和尚的年纪,就皮色须眉看去,至少也有五十多岁了。精神步履,便是少壮的汉子,也多赶他不上。怎的浏阳县有这们一个莽和尚,我是本地人倒不曾见过?正如此思量着,和尚已昂然走过来了。孙癞子就走近看和尚的头顶,并没有受戒的艾火瘢。脸肉横生,浓眉火眼,全不是出家人的慈悲模祥。神气之间,似乎知道街上的人都注目望着他,他自觉要显得分外精神的样子。孙癞子又暗自猜疑道:
“我看他原不象个出家人模样,果然是一个不曾受戒的野和尚。多半是个大强盗,因犯了大案,削发出家希图避罪的。我既是隐居修道的人,管他是强盗,是好人,横竖不干我事!我还是去找人探问赵如海的消息罢。”
不过孙癞子心里虽这们想不作理会,两眼不知怎的不舍得撇了这和尚不看,跟着掉转脸一看和尚的背影,登时禁不住吃了一惊。原来孙癞子是个修道已有火候的人,一看这和尚的后脑,便看出是个剑仙。方才所猜疑的完全错了,也不说什么,随即转身跟着这和尚行走。
和尚出城后,脚步益发快了,若在平常人,无论如何飞跑也追直不上。幸亏孙癞子也是修道有神通的人,又是有心要窥探这和尚的行踪,自然不肯落后。转眼之间便追了数十里,只见这和尚直走进一座树林深密的山中。孙癞子停步看那树林中,隐约有一所很大的寺院,和尚头也不回的走迸那寺院中去了。孙癞子不觉独自叹息道:“何处没有人物。我以为雪山师死后、浏阳便没有与谈道的人了。谁知只离城数十里,就有同道的人居住。目空一切的邓法官,怪不得处处遇着对头。我既追踪到这里来了,何妨进寺去拜访这和尚一番。”主意已定,即上山走进寺院去,不知要拜访的这和尚是谁?赵如海的事究是如何情形?
第九十八回 红莲寺和尚述情由 浏阳县妖人说实话
话说孙癞子走到那寺院门口一看,寺门上嵌了一方石匾,匾上刻着红莲寺三个大字,心想:
红莲寺不是才建造了没有多少年的新寺院吗?我回浏阳就听得有人说,红莲寺里的和尚戒律极严,不似寻常庵寺里的和尚,一点清规没有。原来有这种人物在里面,怪不得比寻常庵寺里的和尚好。
可惜我刚才失了计较,不曾追上这和尚攀谈,不知道他的法号,怎好进去拜访他呢?
孙癞子正在山门外踌躇,忽见寺里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两眼东张西望,好象寻找什么人的样子。看见了孙癞子,便合掌招呼道:“你这位老板贵姓?是从城里跟随我们师傅到这里来的么?我师傅打发我出来接老板到寺里去有
话说。”孙癞子听了,暗自吃惊道:“我一路跟来,并不见他回头,我也没露出一点儿声息,使他听得,他毕竟知道我是从城里跟出来的,可见他的本领确是了得。我正着急不知他的法号,不好进去拜访,难得他先打发人出来迎接我。当即拱手向和尚答道:“我姓孙,名耀庭,因见令师的仪表非凡,料知不是寻常的和尚。请问令师的法讳是如何称呼?“这和尚答道:“我师傅法名无垢,现在佛殿上等候孙老板进去。“孙癞子便跟着和尚走进红莲寺。
只见无垢和尚巍然直立在佛殿上,双手握住那枝又粗又壮的禅杖,抵在地下。远望去俨然一尊护法的韦驮神像。杖头的葫芦,已不知在何时除去了。孙癞子看了这种神威抖擞的样子,觉得奇怪。不由得边走边心里心念道:“我虽是初次来拜访他,不应在暗中跟随他走这们远,但是我只为钦仰他是同道,并无丝毫恶意。他既能不停步不回头,知道有我跟随他到了山门之外,便应该知道我绝没有与他为难的念头,又可必使出这般神气来见我呢?”一路忖想着,已到了佛殿。
固见无垢和尚还是那般神气,心里很不高兴,深悔不该进来,自寻侮辱。
出外迎接的和尚,上前对无垢说道:“这人自称姓孙,名叫耀庭。据说因见师傅的仅表不凡,所以跟到这里来了。”无垢和尚鼻孔里响雷也似的哼一声,即掉过脸来,换过了一副笑容,望着孙癞子,说道:“原来是孙大哥,大约已相隔差不多十年不见面了。不说出来,简直见面不认识。
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倚了禅杖,重新合掌行礼。
孙癞子见无垢这们一来,便弄得莫明其妙了,只得回礼,说道:“我因见了老法师的庄严仪表,有心结识,不知不觉的就从城里追随到了此地。是这般拜访高贤,实是冒昧之至。但记不起与老法师十年前曾在何处相见过。”无垢和尚笑道:“老僧因经营这所红莲寺,已八年不朝峨嵋了。不是已差不多十年不与孙老哥见面了吗?”孙癞子听了喜笑道:“我的眼力真太不济了。我追踪老法师的时候,还只以为是同道,谁知竟是同门的道侣。只因那时每次在峨嵋聚会的人太多,所以在异地相逢,稍不留意便错过了。”
无垢和尚立时改变了一种亲密的态度,殷勤招待孙癞子到方丈里坐着,说道:“老哥不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