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山。
李慕儿望着眼前美景,才真正感受到京城的春日已确确实实到来。头顶浩瀚蔚蓝的天空,万岁山的青绿颜色布满眼眶,触手便是一棵展臂才能抱下的海棠树,两人仿佛身处一幅庞大的画卷正中,光华流转。
“听说这山顶有辽萧后的梳妆楼,倾圮已久。”李慕儿想起从前同银耳说过的一些故事,随口与朱祐樘闲谈。
“嗯。这里好看吗?”
“好看。我以为只有宫后苑才有海棠,原来万岁山里有这么多。”
“宫后苑的海棠树,本就是从这里移植过去的。”朱祐樘说着轻叹了口气,“可惜,没有琴,朕突然很想弹琴给你听。”
李慕儿回头冲他笑笑,真诚说道:“阿错,你不用再费心讨我开心。你们为我所做的努力,我都看到了。回宫以来,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太过执着于失去的东西,而忽视了身边尚且存在的情分。我向你保证,从今天开始,我会放下过往,我没有地方可去,你能不能再留我,做你的女学士?”
她这话有几层意思,朱祐樘怎么会听不分明?一个“好”字在喉间辗转许久,最终在一阵微风中,随着落英轻轻地吐出了口。
李慕儿嘴角上扬至一个好看的弧度,身影突然动了起来。她的衣裙碰到枝,惹来了一场朦胧的雨。乱红之中,朱祐樘眼神缱绻,看她一身艳艳青春,随风扬起,猎猎有声,翻飞舞动的罗裙窄袖,翩翩然穿过落英和清风,宛若一只断翅重生的蝴蝶。
也许是因为观众只他一个,这支舞全然不比那年正元节的热闹。可是她的凌云之态落于朱祐樘眼中,此生怕是再难忘怀。(。)
第一九二章:千秋节变()
第二天的千秋节,宫里头整日都热闹非常。
按照礼制,皇后先到太后和太皇太后宫中行礼,再至交泰殿升座,行庆贺礼,自公主到镇国将军夫人,公、侯至尚书命妇等,均着朝服,到皇后座前行礼。
礼毕,皇后于坤宁宫中设宴。
时值春日,天气姣好,宴席便设在坤宁宫后头的宫后苑,一来应景,二来也算凸显隆恩的一种赏赐。
是以这一日,宫中比比皆是华冠贵服的女子,一副团锦簇的场面。刚刚吐翠的桂树上挂满了鲜艳丝绸彩带,满地铺锦,与众女子的身姿颜色交相辉映,更显华贵无比。
照理说,文武百官,家翁男丁都不能入席千秋宴,所以巴图他们几人算是拖了朱祐樘的福,独占一桌,得见了这番热闹场面。
而李慕儿与和何青岩坐在女官之中,离主桌极远。
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宴,宫中的赐宴丝毫不如昨日会同馆赐宴轻松,处处都有规矩礼仪。
礼部教坊司的乐者鱼贯而入,恭谨站在各自乐器前,对朱祐樘与皇后叩拜行礼。每一次行酒始终伴随着音乐,音乐响起,内官和鸿胪寺序班为她们斟酒,饮讫,音乐停止。
不知怎的,当乐者行完礼起身时,皇后似看到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事情,手上的酒杯突然跌落,响起不小的脆裂声。
这个小意外并没有影响宴席气氛,千秋节是中宴的规格,“酒行七次,上食五次”。中间穿插着重朝妇恭贺之语,也大多没有新意,不过一番冠冕堂皇的客套话罢了。
唯独吸引李慕儿的是行酒中间穿插的舞蹈。
她是爱舞之人,可学的不过是些独舞泛泛,美则美矣,大约还是缺了气魄的。这宫廷舞曲却不同,一排排婀娜的少男或少女动作整齐划一,不说形态万千,却是方圆有致,气概万千。
武舞平定天下之舞威猛畅快,文舞抚安四夷之舞新意百出。
“好!”李慕儿不禁赞许道,“跳这抚安四夷之舞的舞者个个都有自己的特色,将各种舞蹈演绎到了极致。”
何青岩从未接触过这些宫廷礼仪,自然纳闷,“什么是抚安四夷之舞?”
还不待李慕儿答话,对面的崔宫正便冷笑道:“就是殿下舞士,分东西南北四处分别舞高丽舞,回回舞,琉球舞,北番舞。意四夷与我大明同乐。”
李慕儿与何青岩无奈对视一眼,不愿与她计较。
谁料宴席前端却传来异样的动静,李慕儿循声望去,才发现是巴图他们,不知哪里又不满意了?
她还在思忖出了何事,便听见清晰的三下击掌,紧接着有两名巴图的侍女从园外走进,接过乐者手上的鼓槌,而其木格步出座位,一步步迈向了舞台中央。
她过来的时候,正巧与李慕儿视线相交,她似乎一直在找她,此刻终于瞧见她,竟显得有点兴奋,半是挑衅半是友善地冲她努了努下巴。
李慕儿暗道不好,这小姑娘,实在太爱出风头,无论何时何地都想要与人比上一比。
李慕儿赶紧环视了一圈宴外护卫,眼尖地便发现了牟斌。趁众人不备,她赶紧溜到牟斌身边。
牟斌听她耳语几句,先到了朱祐樘身边请示,朱祐樘远远望了一眼李慕儿,嘴角轻轻一扬,点了点头。
牟斌这才急匆匆地离开。
李慕儿回座时,鼓声已起,其木格在鼓乐声中急速起舞。鼓点节奏明快,其木格舞步轻捷,在一挥手、一迂回、一跳跃之间,洋溢着蒙古人的热情、勇敢、粗犷和剽悍。
尤其是旋转之姿,像雪空中飘摇,像蓬草迎风飞舞,连飞奔的车轮都觉得比她缓慢,连周遭的春风似乎都已逊色。
李慕儿不禁抚掌叫好。
她找的帮手还没到,她必须尽量拖延时间。
“皇上,其木格果然是八面玲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相传唐明皇为杨贵妃的‘胡旋舞’吸引,看到高兴之处接过鼓槌,忘乎所以地为贵妃击鼓,竟把羯鼓都击破了!下官读此只觉讶异,今日见了其木格跳舞,可真相信观舞者会迷恋忘我了。”
其木格自然开怀,笑道:“杨贵妃善舞,吸引的却是男子。女学士可曾听说过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擅长剑器舞,下官听过。”
其木格挑挑眉,“我最想学的便是她的剑器浑脱舞,可惜,我左右手总不能协调。”
公孙大娘的剑器舞,相传公孙大娘穿着经过艺术加工的美丽军装,舞姿稳健娑爽,表现雄武、战斗的势态,。杜甫笔下曾形容,她在进退回旋之间,在急促飞快的舞动中,显现条条光芒,伴着隆隆鼓声,来到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观者均为之变色。
若是李慕儿右手无妨,尚可一试,如今哪有这个能耐,接她这招呢。
耳边细语声四起,众人似乎都在等她如何回应。李慕儿望着园外,竟还未有一丝来人的迹象。心下暗自叹了口气,她抬头对其木格道:“其木格若不嫌弃,我愿做你的左手,与你共舞一段剑器!”
“好!”其木格语气中带着百般兴奋,一字便盖过身旁女子细碎吵闹。
“皇上在此,不可使用武器,你我便用那柳枝为剑,如何?”
“好,就听你的!”
柳枝在手,两人一左一右刺出,动作似乎融为一体,你为左手,我为右手。这样的配合需要双方极高的默契,幸好两人聪慧超过常人,过目不忘又能反应敏捷,才没有失去平衡。
只不过,毕竟没有统一过舞步,两人虽说是合舞,其实便是你出一招,我学一招,勉强成型。
其木格果真对剑术并不在行,大部分时间都是李慕儿在考虑动作,她只要能跟上就行。李慕儿怕她难学,特意选了些李家剑谱里简单却好看的样,并轻声提醒她:
“开侧平举”,“屈肘相对”
两人动作齐整,与鼓点融会贯通,看得人纷纷叫好,惊讶于她们这对临时组合的默契。
却突然听到“砰”的一声,不知是谁拍了桌子,发这么大的怒!
李慕儿和其木格吓得仓惶收手,眼神一移,看到太皇太后支起身子立于案前,伸手狠狠指向李慕儿,厉声喊道:
“来人哪!将女学士拿下!”(。)
第一九三章:大事不妙()
“来人哪!将女学士拿下!”
太皇太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刚才还交头接耳的妇人们突然噤若寒蝉,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的目光本是或艳羡或欣赏或不屑,此刻却尽数转为震惊,直勾勾地盯着李慕儿。
朱祐樘则是紧张!
手中的酒杯快要被他握碎,他倏地起身面向太皇太后,也顾不得身份,惊疑叫道:“祖母?!”
牟斌刚被她支走!李慕儿暗道糟糕,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宴席圈外离得最近的几名锦衣卫侍卫已冲了上来,将她双手扣住!
“谁敢动她?”
“别过来!”
两个喝令声响起,前者自然是来自一脸愕然的朱祐樘,而后者居然是一直与她针锋相对处处想要一较高下的其木格!
只见她一把拉过李慕儿,将之护在身后,一边瞪着双眼凶狠地望着身前两个侍卫。可她小脸长得娇俏,这副气恼的模样非但不让人生畏,还透出几分好笑。
话刚说完何青岩也已闪到李慕儿身前,与其木格并排而站挡得李慕儿严严实实。
李慕儿感动地要死。
太皇太后却哪里肯心软?
她又是两个字恨恨迸出:“拿下!”
朱祐樘差点就要亲自奔上前来护她,却早被太皇太后看穿,疾声令下:“将女学士押到清宁宫,皇上也随哀家一同前去。孙嬷嬷,派人去请首辅刘吉与马文升马尚书入宫,即刻到清宁宫面圣!”
若是说朱祐樘和李慕儿方才还不知太皇太后为何事动怒,那当她提起马文升时,两人便心中一片了然清明。
李慕儿的身份,兜兜转转,怕是终于要大白于天下了。
朱祐樘一时间愣住,脑海中开始思索种种对策,便听得太皇太后再次沉声道:“皇上,若不想哀家要了她的性命,便随哀家回清宁宫,解释清楚。”
太皇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姜还是老的辣,她显然是抓住了朱祐樘的软肋,令他难以反驳。
李慕儿亦明白,此刻当面反抗太皇太后,实乃下下之策!
她纤手一拨,主动从其木格与何青岩身后走出,镇定跪下道:“微臣不顾主上尊卑,无知卖弄,实在罪有应得,但凭太皇太后处置。”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拂袖先行。
而牟斌带着马骢与冯月言赶到时,只看到朱祐樘与李慕儿的背影,往东面而去。
经这一番折腾,皇后也已没有心思再庆贺生辰,随便讲了几句感谢之语打发了众诰命妇人。
巴图等人虽觉莫名其妙,也只好离开。经过牟斌三人身边时,巴图还停下来看了看冯月言,唇角一勾道:“冯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冯月言眉头轻皱,悄然退后一步,躲到了马骢身后。
马骢则满心都是焦虑,等着何青岩过来,急切问道:“青岩姐,发生什么事了?”
何青岩脸色平淡,回首望了眼尚未起身的皇后,邀马骢他们朝外走去。待得走的远了些,才郁郁开口道:“这回,恐怕大事不妙。”
几人脚下皆是一顿,眼中晦暗加深。
何青岩又似想到什么,忽而拉住马骢,“马骢,你快去宫门口候着,看能不能来得及见到你父亲。”
马骢立刻联想到她所说的大事不妙指的是何事,二话不说便要离开。可想到冯月言是他请来的,只好转身拉上她,大步流星往外跑去。
人去酒凉,皇后独自坐于席中,手中轻晃着一个酒杯,甚至屏退了身后婢女。
教坊司的乐者收拾好乐器,成了最后退出宴席的人。皇后突然指着低头走在最后的一名男子,轻声道:“那个弹琴的青丝绾,歌一曲相见欢,叹一句别亦难,你留下来,为本宫再奏一曲。”
那人一怔,连应声都忘了,只立在原地不动,静静等待人群散尽。
“皇后娘娘,想听什么?”
“相见欢,可好?”
“好。”
乐者点头,摆琴于案,指尖轻抚,琴音悠扬而出。
乐声与他人一样,虽没有飘逸出尘与潇洒绝伦的气质,倒也算是清秀。
“青丝绾,绾一丝青云鬓,描一抹眉半弯。歌一曲相见欢,叹一句别亦难。相见欢,泪满衫,不思量,自难忘。”
皇后随琴音而和,眼中浮华尽失,只余点点星辉。
歌词悲戚发凉,皇后却似乎极为熟悉,嘴角将笑不笑的表情,与她眸中的闪烁,形成极大的反差。
“相见欢,泪满衫,不思量,自难忘,原来等不到你三万场”乐者忽而抬头,那柳眉下黑色眼眸像滩浓得化不开的墨,看不出半分情绪。
琴声止,歌声绝,皇后抿抿嘴,终于颤抖着双唇开口:“伯坚,你还在怪我吗?”
清宁宫。
李慕儿跪于殿中,没有做声。
马文升与刘吉已经赶到,静等太皇太后发话。
只不过一个脸色绷紧,一个喜上眉梢。
“女学士,是你自己说,还是等哀家让你开口说?”
太皇太后悠悠道出这句大家都心知肚明她会说的话,李慕儿却自然不可能从实招来,唯有装傻充愣,“太皇太后明鉴,下官实在不知所犯何罪。”
“哼,”太皇太后的言语中已有了三分不耐烦,“就是不肯说了?好,马文升!”
马文升突然被点名,倒也没惊讶,上前一步俯首听命,“臣在。”
“你来告诉哀家,女学士,究竟是何身份?”
马文升到清宁宫的路上已经见过马骢,即使不见,看到李慕儿也猜出了大概,可此事已不在他的控制之内,没有朱祐樘的授意,他也不敢正经答话,遂敷衍道:“恕老臣愚昧,不知太皇太后何意?殿中乃皇上钦点女学士,老臣虽只见过数面,倒也不会忘记。”
“好,你们都很好!”太皇太后起身,怫然作色,“那么谁来告诉哀家,前朝奸人李孜省家的剑法,女学士是怎么学会的?!”
果然是几个剑招出卖了自己!李慕儿悔不当初,心中又因父亲的名讳而难过,一时没了声响。朱祐樘着急,糊弄道:“太皇太后息怒。女学士信手所耍招数,不知何处出了差错?况且,方才许多动作,她都是随其木格现学的,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第一九四章:身份曝光(收藏5000加更)()
“误会?樘儿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她若真是李家余孽,必会对你不利!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那你怎么还能留她在身边,还一直为她掩饰,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危?咳咳”
太皇太后气急,便手放心口咳了起来。朱祐樘一惊,赶紧跪了下来,“祖母息怒,莫要伤了身子!”
“太皇太后息怒啊!”
马文升与刘吉也跟着跪下说着同样的话,只是刘吉除了安抚外,还不忘补充道:
“太皇太后若真有疑惑,便找人证明女学士身份即可。”
他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太皇太后转身看向一旁,“对,孙嬷嬷,那个疯女人,找到了吗?”
“回太皇太后的话,”孙嬷嬷说话时不安地瞄了一眼朱祐樘,生怕逆了龙鳞,“找着了,只是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今日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派人去劫了,应该很快就可带回。”
朱祐樘心头一紧。
此刻何文鼎他们必定聚在一起担心她在清宁宫的安危,哪里会想到郭之桃?只怕等谁想起来这一茬,也已经迟了!
果然,不消片刻,一个邋遢的女人被带到了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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