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人端着见底的药碗,叹了口气悄悄地退了下去,自然是何文鼎。
而另两位,则是当日助李慕儿离开皇宫的始作俑者:兴王和萧敬。
“这样下去可不行,”说话的是兴王,“皇兄他这分明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哎,”萧敬轻叹了声,“也许只是旧疾发作。每年这个时候天气入了寒,皇上便会犯病。老臣还记得去年正逢女学士在外头养伤,皇上也病了,却不让告诉她。”
兴王听他提起女学士三个字,不禁想起往日的诸多事情来,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往年哪有此般严重过?这回都辍朝数日了。我若不是亲眼见着,也不敢相信皇兄病成这样。刚才听何文鼎说,皇兄时常借酒消愁,还出去醉仙楼寻酒喝。别人不知道,我却是明白的,皇兄必然是放不下莹中姐姐,心中苦闷才会如此。”
这时何文鼎又从外头回转,拱手对兴王道:“王爷请冷静一下,皇上白日里本是好了些,可天一暗又烧了起来,说着胡话唤女学士的名字,这会儿好不容易服了安神的汤药睡着,王爷莫再吵醒了去。”
兴王并未动气,点了点头对萧敬说道:“我们出去说话。”
正待转身,床上朱祐樘轻微的声音传来:“莹中莹中对不起不要走”
兴王和萧敬对视一眼,齐齐蹙眉摇了摇头,朝外头走去。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皇兄虽令朝臣有事照奏,身子好些的时候也会继续处理朝事,不至于耽搁了政务,可这样病下去,身子迟早是要垮的啊。这下可怎么办才好?”暖阁门一关,兴王便心急如焚道。
萧敬也是一脸愁容,“王爷,即便如你所说,皇上这是心病。可是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儿去找这剂心药呢?”
是啊,上哪儿找呢?上哪儿找呢
兴王突然眼前一亮!
“啊!我想到了,有一个人,或许知道她在哪里。”
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让她开口告诉自己。
萧敬正要问是谁,里间蓦地传来剧烈的咳嗽声,看来皇上又醒了。
二人连忙进去探望。
朱祐樘单手支着斜靠在床沿,另一只手握拳抵在鼻下,狠狠地咳了几声,才抬眼望着兴王轻笑道:“杬儿来了。”
兴王心尖不由酸楚,关切问道:“樘哥哥,你怎么不保重身体?”
朱祐樘却答非所问:“杬儿,我听到她在哭。她在叫,叫我的名字,哭着喊着叫我的名字。你说,她好吗?她到底好不好?”
她到底,好不好?
“啊”
撕心裂肺的一声嘶鸣。
李慕儿微仰起头喊出了声,而后重重地摔回到枕上,感觉全身已经虚脱。
墨恩说得没错,她根本使不上力来。
每当她要使劲儿,血气上涌到胸口,却被硬生生压了回去,使不出来。
就好像她用力拉着绳子的一端,有人用力拉着绳子的另一端。可她刚要用尽全力把绳子拉过来,对方却骤然放手,她的力气便全数收回,且狠狠地摔倒在地。
嬷嬷拿出她交代过的墨恩给的荷包,倒出颗药丸塞到她舌下,声音亦是禁不住地发颤:“慕儿,产道开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你得用力。别害怕,听嬷嬷的话。”
李慕儿含住药丸,休息了一个眨眼的工夫,便又是一阵强烈的痛感传来,疼得她根本再叫不出声来,只觉得宁可一死了之。
她自认为是个极能熬痛的人,却在这近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痛到恨不得死掉算了。
恨不得求人拿过她的双剑,在她心口毫不留情地刺上两剑,快准狠地给个痛快。
而此刻,伴随着痛意的还有不由自主想往下用力的急迫感,仿佛孩子正着急出来,拼命地逼着她使力。
“好,就现在。慕儿,屏气,向下使劲儿。”
嬷嬷颤抖的声音传入耳朵,李慕儿依言照做,一只手握住银耳的手,一只手紧抓了身下的床单。她深深地吸足一口气,闭着嘴好不让气漏出来,然后随着腹痛的节奏用力。
墨恩的药确实有效,李慕儿感觉到强烈的撕裂感,却明显是能用上一把力了。
可这把力一出去,她又虚弱地安静下来,双手因为失力而轻微地打着颤,再不能动弹。
嬷嬷露出一丝安慰笑容道:“慕儿,你做得很好!现在不要用力,养精蓄锐,等再痛的时候同刚才一样继续。”
李慕儿没有任何反应。
银耳的手刚才被握得生疼,此刻却察觉到李慕儿的手软绵绵的,再去看她,才发现她布满汗水的脸上湿哒哒粘着几根鬓发,竟无半分血色。眼睛也是半闭不睁的样子,眨都不眨一下。
银耳吓住,大声叫道:“姐姐,你不要吓我!你快醒醒,千万不要放弃啊姐姐!”
李慕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紧接着表情又现出痛苦的神色。
嬷嬷看了一眼,紧张说道:“慕儿,别放弃!像刚才那样,打起精神来!”
李慕儿低吟了一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不行了没有力气嬷嬷,剑”
嬷嬷疑惑问:“要剑做什么?”
李慕儿只能模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眼:“剖剖开”
嬷嬷心疼不已,嘴上却狠狠道:“李慕儿,你想也别想!嬷嬷告诉过你,你活着,孩子活着。你死了,孩子必须死!”(。)
第一三五章:艰辛产子()
李慕儿似乎惨笑了声,随即再次咬住了下唇。
鲜血从她惨白嘴角留下,显得格外殷红,看得银耳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嬷嬷赶紧又对银耳道:“银耳,和她说话,快把她叫醒!”
银耳慌忙用空着的手背抹了把鼻子,扑到李慕儿耳畔絮絮说道:“姐姐,你不要银耳了吗?银耳从来没有家人,你和兄长是我唯一的家人。你让我选择跟着谁,我选择了你,如今你却要不负责任地抛下我了吗?”
“不”李慕儿想要摇头说不会安慰银耳,身上喉间却都不得力,只好狠狠吮起口中的药丸。
“姐姐,即便你不要我,可孩子呢?你好不容易保住他,怀了他这么久,如今眼看就要熬出头了,你怎么忍心放弃他?他多想出来看看你,看看他娘亲长什么样子。姐姐加把劲儿,给他点力量好不好?”
“你不是告诉过银耳,墨恩说不会有问题的,你可以把他生出来的。你说过,他说没事一定没有事;他说你可以做到,你一定可以做到!姐姐,你忘记了吗?”
李慕儿没有答她,却深深地憋住气,照着嬷嬷的吩咐再次使了几把劲。
嬷嬷眼眶也已泛红,“银耳,继续说。说点他的事。”
“姐姐,你知道你在安乐堂时,皇上总是来雍肃殿弹琴,可我从未同你说过,皇上其实也常叫我唱歌。他让我唱青青子衿,那是我第一次在兄长家为他唱过的歌。皇上说,他最喜欢你教我的这首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便是这样觉得的看,姐姐,皇上其实真的很喜欢你,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这是他的孩子,是你那么喜欢的人的孩子,是你和他的孩子,你一定能平安把他生下来的我现在给你唱皇上最喜欢的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李慕儿在银耳清脆的歌声陪伴下,在嬷嬷温热的掌心覆盖挤压下,拼了命用着力。她没有心思细听分辨银耳的话语,却直觉那字字句句都直达心脏,给了她无穷无尽的精神支柱。
这是他们的孩子,宁死也不能放弃!
再难的不过是分别,身体上的痛,何时难倒过她?
李慕儿这样想着,又含了一颗药丸入口,感受着精气神沉入丹田,把每次使劲都当做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努力。
嬷嬷看时机差不多,忙对银耳指挥道:“快,出去把纸婆婆准备的热水拿进来。”
银耳应声,面露喜色地再次捏了捏李慕儿的手指,小跑着出了门去。
刚一进厨房,便听到房间里传出李慕儿凄厉的尖叫声。
以及一声短促的却极为有力的婴儿啼哭声。
“生了!生了!”
银耳和纸婆婆手舞足蹈地端着脸盆往房门赶去。却在推门的那一刹那被吓得呆立在原地。
是嬷嬷厉声喝道:“把水放桌上!快!快去找大夫,胎盘下不来,血也止不住了!”
银耳望了眼李慕儿,她失力过多,显然已经昏睡了过去!
她忙放下脸盆往外冲,却被纸婆婆拦住道:“大晚上的,你不认识路,老婆子跟你一起去!”
银耳点点头,拉起纸婆婆就跑。
“是你?你是,兴王?”
蒋伊正准备出门再去寻李慕儿练剑,就被蒋府后门口等着的一个儒雅少年吸引了目光。
来人正是兴王朱祐杬。
他站在小巷中一棵落着叶的大树之下,穿着一身白衣,上头绣有灵芝纹样形同如意,倒衬他得很。
兴王见她出来,笑着朝她走了过来。
看来是特意来找她的。蒋伊对他本有个好印象,可是这一回,她却直觉他必是有所求。
“正是区区。蒋小姐,本王已在此恭候多时。”
拱手,抬头。
说话也是优雅。
蒋伊留意了一下他的袖口,居然绣着一朵玉簪,瞧那手艺倒不似出自能工巧匠,反而像寻常闺阁随手而缝。
她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回以一礼道:“王爷多礼了。不知小女子有什么可以帮到王爷的?”
兴王轻挑了下眉间,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直接,“蒋小姐果真是明人不说暗语。实不相瞒,小王是为了向小姐打听那写对联女子的下落,不知蒋小姐可还记得?”
果然,蒋伊冷哼一声。其实她也正急着去找李慕儿。昨日她进城雇马车,可到了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银两在身。只好回家去取,却被从锦衣卫衙门回转的蒋斅逮个正着。她无奈被禁足在家,爽了她师傅的约。
昨日见李慕儿情绪激动,蒋伊此刻心里仍是不安和歉疚,一字一句语气不悦地答:“不,记,得!”
兴王早已想过不会那么容易,陪着笑又道:“蒋小姐,若非万不得已,在下不会来麻烦你。我知道她必然要求你为之保密,我也曾说过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了。可如今出了些状况,非得请出她来不可,不知蒋小姐可否泄露一二?哦,你放心,在下一定不会告诉她!蒋小姐只需要透露下她的行踪,至于她肯不肯出面,我自会劝说她。”
“哼,”蒋伊并不吃这套,她想到李慕儿怀胎十月却仍消瘦的面庞,想到她三番五次交代要保密,便可知她并不想与从前再有任何瓜葛。遂不耐烦道,“我真的不知道。哪怕从前有过一面之缘,如今过去那么久了,我早忘了。”又作了个揖,“王爷恕罪,小女子先告辞了。”
兴王还不肯死心,在身后继续唤她。可蒋伊也不是吃素的,一个飞身掠得很远。兴王想追,却已是无可奈何,这厮轻功了得,哪里还见得到人影。
蒋伊怕被人跟踪,以比往常更快的速度赶到了老地方,却未看到李慕儿。
她抬头望了望,才发现天突然阴沉了下来。四周除了树叶沙沙作响,可谓一片寂静。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生出一分恐惧。从前常常等待的这地方,此时似乎充满了阴暗混沌的气息,压得她有些气闷。(。)
第一三六章:未闻安好()
蒋伊探眼再看了看周围,说来讽刺,前方稍远处便有一个村落,照理说她应该就住在那里。可蒋伊从不知道,她具体的住处。
人生总是如此,平日里那么多机会,却从未留心去弄清楚。真到了想要明白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一无所知,根本无从下手。
蒋伊寻着棵树坐了下来,想着或许她一会儿就来了。
等了许久,李慕儿还不来。
蒋伊开始自个儿练剑。
两套剑法耍了无数遍,还未见人影。
蒋伊收剑回鞘,心中惧意更加强烈。擦了把额角的汗珠子,她喃喃自语道:“难道师傅生我的气了?”
还是说,说过的分别,竟这般不知不觉地突然降临了?
蒋伊不由抚了把胸口。
就在这时,耳边脚步声骤近,蒋伊以为是李慕儿,兴奋抬头,却是她身边的嬷嬷。
这嬷嬷很是喜欢她,还曾与她过过几招。蒋伊便熟稔地迎上前去,急切问道:“嬷嬷,我师傅呢?”
嬷嬷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对她说道:“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特意来告诉你,今后,莫再来这儿了。”
说完转身就走。
蒋伊按在胸口的手还未及放下,“嬷嬷,你这是,何意?你们要离开了?我以后都见不到师傅了?”
嬷嬷停步,又补充了一句:“本就是好心教了你几招,何苦执着?小姑娘,你走吧。”
“好,我知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走就是了。可是,”蒋伊支剑单膝跪地,“师傅对我有再造之恩,我还未曾郑重感谢。何况,师傅为何不亲自同我告别?嬷嬷,我只想知道,师傅,她没事吧?”
嬷嬷的背影又开始动起来,脚步踩在落叶枯草上的咔嚓声清脆,蒋伊直直望着她不稳的背影,余光瞥见满天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肆虐地漂浮下压,而等待的一句“她没事”却没有如希望中那般传来。
只听到嬷嬷说:“她死了。她和孩子,都没有撑过来。”
蒋伊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觉得秋雨淅淅沥沥飘下,倒不再如往年的萧瑟凄凉,至少,凉不过她此刻满肚子的伤感。
好不容易拖着步子回到了蒋府后门,蓦然发现树下那个依稀的身影还在。
他居然也没撑伞,等了她这许久?
蒋伊却再没有心情理会他,瞧了他一眼便欲进门。
兴王快步走过来,倒没再打听刚才那事儿,而是关切问道:“蒋小姐怎么不打把伞?你一个小姑娘,下着雨还迟迟不回家,不怕着凉吗?”
蒋伊抬了抬低垂的眉眼,还是没有说话,闪身想越过他。
下一瞬打到脸上的雨丝却被挡住,她仰起头,看到一朵玉簪高高开在头顶,绽放着鲜艳的颜色。
“愣着做什么?快回家吧。”
兴王初见成熟的声音响起,随后轻推了她一把,举着袖子一步步护她到了门口。
袖子上的玉簪晃啊晃,等到蒋伊回神,人已在门内,隔着门坎与他对望。
“进去吧。”
他又说。
蒋伊讷讷地关门。
却在看到他转身的背影时,突然鼻子发酸。
也突然意识到,她的师傅,死了。
那个说起话来自带三分笑意,笑起来又带着无比明艳的女子。
那个顶着大肚子还要为她示范招数,陪她在烈日下晒着也不赶她的师傅。
死了。
她去哪里再找这么好的师傅?
兴王两步跨下了门口台阶,掸了掸袖子,遗憾地叹了口气。
今日就这样吧,明日再来,不知能否有所收获。
身后却突然传来哭腔。
兴王回头,门已关上。
只好抬步离开。
没走几步,那哭声愈发明显,女孩儿清脆的说话声也似迷上了层薄雾,显得沙哑灼心:
“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她死了。”
哭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可闻。兴王的脚步却被生生钉住,不得进,不得退。
她死了。
沈莹中,死了?
他开始怀疑当初帮她逃出宫到底是对是错。
怎么好好的一个人,生龙活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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