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严慕飞双眉微扬,道:“涵英,我不认为你是咒我,我承认你说的是事实。不错,以情势来说,我随时有丧生捐躯的可能。可是,涵英,真要那样,你的气也该消了。”
卫涵英娇靥色变,机伶一颤,突然失声喊道:“不,不,你不能,你……”
刹时间转趋平静,她冷然摇头接道:“你不能死,我要亲眼看着你向我屈膝,然后我要宣之天下,说功在国家,名在武林,人人尊仰,个个敬服的‘金陵王’九千岁,侠骨柔肠,剑胆琴心,‘玉龙美豪客’严慕飞向我屈膝了。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
严慕飞道:“涵英,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这么做,我负你良多,该有所报偿。你自认我辜负你的深情,使你年华虚度,蒙受羞辱,你也该这样对我,这或许是最公平,最合理的报偿!”
卫涵英道:“你以为我不会这么做么?”
严慕飞知道该怎么说,他道:“我只认为你该这么做!”
卫涵英道:“你以为我会不会这么做?”
严慕飞欲避无从,但是他这么说:“涵英,换了是我,我会这么做。”
卫涵英道:“我要你直接了当地说我会不会!”
显然,她是不让严慕飞有丝毫躲避余地!
严慕飞没有即时回答,他把一双柔和的目光凝注在卫涵英那清瘦而憔悴的娇靥上,良久,始缓缓说道:“涵英,我希望你会,但我知道你不会!”
卫涵英一袭略嫌单薄,站在这高处,令人有不胜寒的衣服,无风自动,她把脸转向一旁,淡然说道:“那我就照你的希望去做。”
严慕飞道:“谢谢你,涵英!”
卫涵英没看他,望着台外迷茫的凄清的夜色,道:“谢谢我?”
严慕飞道:“是的,涵英,谢谢你,你要不这么做,我无从消除我心中的愧疚,那是一辈子都痛苦的事!”
卫涵英仍未收回目光,道:“你真愧疚,真痛苦么?”
严慕飞道:“对你,涵英,自邂逅那一刻至今,我没有说过一句假话!”
卫涵英似乎想转过头来,但是她的头刚动一下就停住了,她仍然望着台外的夜色,淡然说道:“邂逅那一刻,你还记得邂逅那一刻?”
严慕飞道:“我不会忘记,涵英,在我有生之年,我永不会忘记!”
卫涵英道:“真的?”
严慕飞道:“涵英,我刚说过,自那一刻起,到如今,我没有骗过你,这是我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地方!”
卫涵英道:“但愿如此!”
严慕飞道:“但是我懊悔,涵英。”
卫涵英微微一愕,道:“你懊悔什么?你懊悔?你懊悔邂逅了我?”
严慕飞微一点头,道:“是的,涵英,我懊悔邂逅了你,你我当初就不该邂逅,更不该互相倾心,都坠情网而难以自拔,要不然你我今天都不会痛苦,说不定你现在会活得很幸福、很好。”
没见夜风吹进铜雀台,然而,卫涵英的那袭单薄衣衫又动了,她仍望着铜雀台外,道:
“你只该懊悔当初不该再次躲我!”
严慕飞道:“是的,涵英,可是我更懊悔头一次躲得不够彻底。”
卫涵英道:“这话怎么说!”
严慕飞道:“假如武林传出严慕飞的死讯,你早就继马娘娘之后成了太祖的皇后!”
卫涵英衣衫猛然一动,道:“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
严慕飞道:“涵英,我……”
卫涵英道:“假如那样的话,至少我的心有一半是甜的,是值得安慰的,因为我这个卫字之上可以冠上另一个字!”
严慕飞一阵激动,道:“是的,涵英,那至少要比现在好一点!”
卫涵英道:“那么,你当初为什么不躲得彻底一点?”
严慕飞道:“我不能带着那个头衔跟太祖赐给我的那袭龙袍走!”
卫涵英道:“那么,第二次呢?”
严慕飞道:“涵英,你知道,当年一些朋友的仇不能不报,我不能让他们长眠泉下而永不瞩目。”
卫涵英道:“而接着吴伯宗就找到了你,可对?”
严慕飞点头说道:“是的,涵英,正是这样。”
卫涵英微一摇头,道:“你现在是再想躲也来不及了,因为你已经有了愧疚,不能让良心永远责备你,也因为我要亲眼看着你向我屈膝。”
严慕飞道:“涵英,我也知道来不及了,但我愿意用另一种方法报偿,希望这还能来得及!”
卫涵英霍然转过头来,美目中奇光暴射,逼视严慕飞,声音有点颤抖地道:“你……你说什么?”
严慕飞道:“涵英,我希望用另一种方法报偿,这该还来得及。”
卫涵英娇躯倏颤,没有说话,良久,良久,忽地,她脸色又变,冷然摇头说道:“不,那也迟了……”
严慕飞脸色也为之一变,道:“怎么,涵英,也迟了?”
卫涵英冷漠地点了点头,道:“是的,那也迟了,你知道,情天难补,恨海难填,已经破了的镜子,纵然它能重圆,它中间也永远会留两条裂痕,已经断了弦的琴,再把那弦接上,弹起来也绝不会像以前那么悦耳、动听,美好的,再说……”
严慕飞截口说道:“涵英,好在那并不是真破、真断,再说……”
“再说什么?”卫涵英道:“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难道说那些人没有自尊?”
严慕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涵英,我相信你不会不了解我!”
卫涵英冷笑说道:“我了解你,我太了解你了,为了公,你能忘了私,为了所谓主属关系,你能狠起心肠辜负一个女儿家的痴心深情。”
严慕飞道:“涵英,可是现在……”
卫涵英道;“现在已经迟了,过去的一切拿到现在来说,该都已经迟了。”
严慕飞双眉陡扬,道:“涵英,世上的一切都会随岁月的流转而有所改变,唯独存在于天地间的至情永远不会改变。”
卫涵英美目中又现奇光,但旋即很快地消失了,收敛了,她冷淡而平静地微一摇头,道:
“如今不要跟我谈这些了,我要等到你任务完成,辅太孙返朝登基之后,亲眼看你向我屈膝!”
严慕飞道:“谢谢你,涵英,到时候我会的。”
卫涵英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望了严慕飞一眼,倏转话锋,接道:“我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快!”
严慕飞微愕说道:“快?涵英,你以为我来得算快?”
卫涵英道:“在我的意料中,你至少要在卧龙岗逗留三五天。”
严慕飞道:“这是你的安排?’
卫涵英道:“是的,这样你就无法赶上我,无法阻拦我!”
严慕飞微微笑了笑,道:“涵英,人算永不如天算!”
卫涵英目光一凝,道:“你以为这是天意?”
严慕飞道:“涵英,你看吧?难道不是?”
卫涵英把目光移往别处,道:“究竟怎么回事,你说给我所听!”
严慕飞道:“长孙森那位义女,是被人下了蛊,而不是病。”
卫涵英一怔,神情震动,惊声说道:“是被人下了蛊?是谁?怎么回事?”
严慕飞遂概略地把在卧龙岗的经过说了一遍,听毕,卫涵英变色说道:“原来是一向蛰伏苗疆的‘金花门’进了中原……”
严慕飞道:“涵英,该说是朱棣把他们召来了中原!”
卫涵英凝目说道:“你打算怎么做?”
严慕飞道:“有道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
卫涵英道:“这么说,你打算找金花姑去?”
严慕飞道:“是的,涵英,那位可怜的苦命姑娘危在旦夕!”
卫涵英道:“对我以外的人,你永远是那么仁慈……”
“涵英。”严慕飞道:“对你,我也并没有残酷。”
卫涵英大声说道:“那还不叫残酷?你还想怎么样,你认为怎么做才算得上残酷,我的青春,我的心,我的……”
突然一顿,随即平静地冷然说道:“既然都已成过去,我还跟你吵什么?我等着你向我屈膝了。我问你,你要救人,找寻太孙的事怎么办?”
严慕飞道:“所以我日夜不敢稍停,不敢有丝毫耽搁地赶来找你,而希望能在这儿找到你,果然被我找到你了。”
卫涵英道:“你找我干什么?求助于我?要我帮你去救人?”
严慕飞道:“是的,涵英,我认为你不会推辞。”
卫涵英道:“听你的口气,好像很有自信,你要明白,想做好人的是你而不是我,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对别人仁慈。”
严慕飞道:“涵英,救人如救火,是刻不容缓,义不容辞的事。”
卫涵英道:“我明白,但我犯不着。”
严慕飞央求地叫道:“涵英!”
卫涵英微一摇头,道:“别跟我多说,你就是磨穿了唇舌也投有用,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救人,让我去找太孙跟纪纲?”
严慕飞毅然说道:“也无不可,这是两件事,只要你肯替我分担一件……”
卫涵英道:“如今你放心让我去找太孙了?”
严慕飞道:“当初我就没有不放心。”
卫涵英冷笑说道:“好一个当初你就没有不放心!你何不说明知道我不会把太孙怎么样?”
严慕飞笑了笑,道:“涵英,也可以这么说。”
卫涵英冷冷一笑,道:“那可不一定啊!说不定我找着太孙之后,马上把他送交朱棣,了却朱棣的心腹大患,你知道,这是大功一件!”
严慕飞笑了笑,没说话。
卫涵英道:“你怎么不说话呀?”
严慕飞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干脆不说。”
卫涵英道:“你以为我不敢?”
严慕飞道:“涵英,我没这么说。”
卫涵英道:“那你不想让我……”
严慕飞道:“我知道你不会!”
卫涵英冷冷一笑,道:“那可很难说。”
严慕飞又沉默了,但他旋即又道:“涵英,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显然,他是不愿多作无谓的争论。
卫涵英道:“你问这干什么?”
严慕飞道:“没什么,只不过随便问问。”
卫涵英道:“我到了有好几天了,怎么样,不行么?”
严慕飞道:“不怎么样,也没有人说不行,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还留在这儿?为什么不继续往别处找?”
卫涵英道:“我为什么不能留在这儿?我爱这铜雀台的夜色,我想在这儿凭吊古迹,纵然没有理由,谁也无法干涉我!”
这位“冰心玉女”好威严。
严慕飞淡然一笑,道:“涵英,也没人干涉你,风月无古今,林泉谁宾主?你要留在这儿谁也管不着,谁也不能干涉你。”
卫涵英道:“你明白就好,既然明白就省省口舌,别问。”
严慕飞微微一笑,道:“只是按理说,你该往别处继续找。”
卫涵英道:“按理说?按什么理说?谁定的理?你要明白,当初奉太祖遗诏的并不是我,我没有这个义务,我想找就找,不想找就不找,谁也管不着,谁也没有治我的法子。”
严慕飞道:“那是,涵英,谁也敢管?当初接太祖遗诏的是我而不是你,除了我之外,任何人没有这个义务。”
卫涵英道:“我仍是那句话,明白就好,也省省口舌,别问。”
严慕飞微微一笑,道:“在这儿……找到太孙跟纪纲了么?”
卫涵英道:“谁告诉你我是来找他们的?不是告诉过你么?我没有这个义务!我不想找了,我是来瞻仰古迹的!”
严慕飞道:“就算是吧!我希望你已经在这儿碰见他两个了。”
卫涵英道:“谁说的,我没有这义务,就算是碰见了,我也很有可能,也大可以装作没看见,你明白么?”
严慕飞道:“我明白,这么说你没找……不,该说是碰,这么说你在这几没碰见他两个?”
卫涵英道:“谁说的?我刚才不是说过么?我没有这个义务,我是来瞻仰古迹的,再说,有没有碰见,难道非告诉你不行么?”
严慕飞道:“涵英,我不是这个意思。”
卫涵英道:“那么你就少说。”
严慕飞微一点头,道:“好,我少说,我少说。”
他背着手走了开去,在这铜雀台上的广殿里,东看看,西看看,他看了一阵之后,突然转过身来,道:“涵英,他俩可留有什么可寻之迹?”
卫涵英摇头道: “没……”“有’字未出,倏有所惊觉道:“你不会自己看么?”
严慕飞道:“看不出有什么可循的迹象!”
卫涵英道:“那你就慢慢地找吧!直到找到那可循的迹象为止。”
严慕飞凝目说道:“涵英,稍时你我分手之后,你要继续往别处去找他俩,所以在你我分手之前,我想帮你这个忙。”
卫涵英道:“我又不是个没出过家门的小孩子,还要你帮忙么?没有你帮忙,我照样一个人在武林闯过多年了。”
严慕飞道:“涵英,你我谈过正事之后,你再赌气不迟。我希望在这件正事上,你别跟我动意气。”
卫涵英道:“谁跟你赌气,谁又跟你动意气,我没有那么好的心情。告诉你,我早就心平气和了。”
严慕飞道:“那是最好不过,我希望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找到这儿后没见着他俩,找了这么多天,也一直未见有什么痕迹?”
卫涵英道:“难道我非告诉你……”
严慕飞略整颜色,截口说道:“涵英,你我都不是孩子了,也不能再算年轻。”
卫涵英道:“本来是,我如今已人老珠黄,年纪一大把了!”
严慕飞轩了轩眉,口齿启动了几下,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然后才缓缓说道:
“好的,既然你不需要我帮忙,那就算了。”
他不再说话,当真地不再说话,只背着手在这铜雀台上缓慢地来回踱步,很潇洒,也完全像个没事人儿一般。
于是,这迷茫夜色中的铜雀台上,陷入了一片静默,沉寂之中,好静,好静。
口口口
卫涵英看都没看严慕飞,神色是那么冷漠,那么平静。
可是那是起初,过了片刻之后,她开始看严慕飞了,不过那仅仅是飞快的一瞥,而且是偷窥。
又过了片刻,她那双眸子开始跟着严慕飞来回踱步的颀长身形而转动,转动。
而且,她的神色也不像刚才那么冷漠,那么平静了。
半晌之后,她突然咬了牙,道:“你还是那么倔强?”
严慕飞没有停步,他微一摇头,淡淡说道:“不,我只是择善而固执!”
卫涵英又咬了咬贝齿,猛一点头,道:“好吧!我认输,我低头,我永远是向人认输低头,我永远别不过你,我说,你料对了。”
严慕飞停下步,回身凝目,柔声道:“涵英,我这个人永远择善而固执,我的心里只有大公与正义,在其他方面,我永远把你看得重过我自己!”
卫涵英口齿启动了几下,但她没有说话。
严慕飞微一摇头,道:“涵英,恐怕你我都会错了意,找错了地方!”
卫涵英微微一愕,道:“怎么说?你我都会错了意,找错了地方?”
严慕飞一点头,道:“是的,涵英,你我都会错了意,找错了地方。”
卫涵英诧声道:“那句取自小杜的诗句,明明是‘铜雀春深锁二乔’,不是指‘铜雀台’是指什么地方?”
严慕飞摇头说道:“你我都难得一时糊涂,假如太孙以少陵的这句诗句来暗示他跟纪纲的去处,那岂不是任何人一看就会意,太明显了。”
卫涵英想了想道:“那么你以为是……”
严慕飞道:“我原先也会错了意,直到了这铜雀台前我才明白过来,其实,那还得助于你的提醒!”
卫涵英又是一怔,讶然说道:“我的提醒?”
严慕飞点头说道:“是的,涵英,得助于你的提醒。”
卫涵英道:“你可否说明白点?”
严慕飞淡然一笑,道:“你刚才吟的小杜的那首七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