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笑道:“看来我的官做不成了。小李子,别耽误我的生意。正好,你来了,待会儿把钱捎回去。跟小黑荫凉下坐坐……”
话犹未完,只听黑少年低低说道:“师父,他们来了,您瞧!”
那汉子闻言抬了眼,眉锋刚皱,瘸腿小李已然叫了起来:“对,对,大叔,您瞧见了么?
前面走的那两个,就是刚才那两个……乖乖,两顶大轿,还有骑马的……”
扬手叫道:“差爷,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大路上,两名挎刀差役开道,后面跟着两顶软轿,软轿后面,是四匹高大健马,鞍上是四名身着便服的中年汉子,个个精神奕奕,眼神十足。
瘸腿小李这一叫,引得那两名差役放眼奔了过来。
那汉子突然低声喝道:“小黑,陪小李子坐坐去!”
黑少年应了一声,挟着瘸腿小李往树下走去,瘸腿小李满脸诧异地直挣扎。
那汉子转望摊前,含笑说道:“袁老,您问什么?”
那乡绅打扮的老头儿道:“严老哥,县衙里的……”
那汉子微一摇头,道:“你问你的卜,我算我的卦,跟他们没关系!”
那乡绅打扮的老头儿一怔神,有点犹豫,没别的,只因为那两名挎刀的差役已到了摊儿前!
“喂!你姓严?”左边那差役打量那那汉子开了口。
那汉子淡然点头:“是的!”
那右边差役道:“你叫严慕飞?”
那汉子又一点头,道:“也不错,二位有何见教?”
那左边差役道:“大人驾临,还不快去迎接?”
那汉子严慕飞微微一笑,道:“二位,可否容我先做完生意?”
“什么?”那左边差役叫道:“你是……你没听见么?大人驾临,轿子已往到了,天大的事儿也得放下来先去恭迎啊!”
严慕飞微一摇头,含笑说道:“真抱歉,我就靠这摊儿过活,不做生意吃什么?”抬手一指:道:“二位请看,摊前那么多人等着,我怎好……”
“你大胆!”那左边差役变色喝道:“我看你这个人是活糊涂了。走,跟我见大人去!
还摆什么摊!”
嘴里说着,他探手便抓!
蓦地——
“住手,过来!”
两顶软轿已然停下,一顶软轿前,站着个六十多岁的胖老者,身着便服,他一声沉喝。
那左边差役连忙收手转身奔了过去,近前躬身低低数语。
那胖老者向这边打量了两眼,然后迈步走了过来。
那名差役紧跟身后,手还抚着刀柄。
走近前,那胖老者含笑拱起双手:“严壮士。”
那左边差役道:“大人到了”
那乡绅打扮老头儿忙站起躬下了身。
严慕飞缓缓站起,含笑还礼:“原来是父母官驾临,草民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左边差役喝道:“好大的胆,你敢……”
“闭嘴,敢对严壮士无礼,退后!”
县大老爷一声沉喝,那差役碰了一鼻子灰,乖乖地往后退去,胖老者随即换上一张笑脸,道:“岂敢,本县来得鲁莽……”
严慕飞截口说道:“大人是降罪草民,大人驾临,不知有何……”
“不是本县。”胖老者摇头说道:“像严壮士这么一位高人隐居在本县辖境内,本县竟然茫然不知,是诚懵懂糊涂,也太是失礼。严壮士……”
忽地压低了话声,道:“是京里的解大人要……”
严慕飞“哦!”地一声,向着那顶犹自垂着轿帘的软轿溜着一眼,道:“莫非翰林学士解?”
胖老者忙点头说道:“正是,正是,本县以为严壮士该……”
严慕飞淡淡一笑,道:“解学士当朝重臣,竟然屈驾枉顾,纡贵降尊,严某人荣宠无上,何幸如之!只是,大人,严某人有个不情之请!……”
胖老者眉锋一皱,道:“严壮士莫非仍要做完生意?”
严慕飞一点头,道:“正是,大人请看,我怎好意思,大人为民父母,解学士为官随和,谅必不会以傲慢无礼见贵降罪!”
胖老者强笑说道:“那怎么会,那怎么会!只是……”
迟疑了一下,接道:“严壮士,能不能等见过解大人以后再……”
“大人原谅!”严慕飞摇头说道:“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
胖老者道:“严壮士,解大人是翰林学士,当朝正五品,而眼前……”
严慕飞截口说道:“大人该知这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胖老者还待再说,严慕飞已然正色又道:“大人,解大人倘欲相见,就请等严某人做完生意之后,否则请大驾折回,明天早来!”
胖老者一怔变了色,旋即他干咳强笑:“那么,容本县禀知解大人……”
转身折了回去,在那顶垂着轿帘的软轿前躬身哈腰,异常恭谨地低低数语。
轿帘一掀,由轿里低头走出了个便服清癯的老者,他就是正五品翰林学士解缙了。
他凝目望了望摊后的严慕飞,点了点头,负手走了过来。轿后那四个跨步要跟,却被他抬手拦住了。
这翰林学土解缙,是永乐文臣中的重臣红臣,脍炙人口的那首诗,“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跌倒解学士,笑煞一群牛。”就是他作的。他年轻时的事,可说说不胜说。
在永乐文臣中,遭遇最苦的是他,而才气最高的也是他,他敢于洪武丞相李善长灭族之后,替工部的虞部郎中王国用代笔,上书太祖(朱元璋),为李善长诉冤:“善长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亲戚拜官,人臣分极矣!”
王国用拼了性命,递上这篇大文章,结果朱元璋竟然不以为忤,不杀他,也不追竟这文章是否有人代笔。
解缙那时候官居御史,在此之前,当他尚在翰林院充任庶吉士时,便曾写过一封万言书,向来元璋犯颜直谏。
“国初至今(洪武二十一年)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陛下进人不择贤否,授职不量重轻,建‘不为君用’之法,所谓取之尽锱铢,置朋奸倚法之条,所谓用之如泥沙,夫罪人不拿,罚勒及嗣……”
他一辈子心直口快,可以说公忠体国。
如今他在成祖左右,是个最受宠信的人,建立太子都向他征询意见,别的就不用说了。
解缙带着那位宛平县的知县,到了摊儿前,隔几步停身,没有说话,严慕飞却也没看他一眼。
倒是那胖知县忍不住干咳一声,道:“严壮士,解大人……”
谢缙一抬手,道:“卜算之学,高深玄奥,休得打扰高人,我就站在一旁赡仰瞻仰!”
胖知县闭上了嘴,没敢再说。
严慕飞一笑说道:“久仰解学士礼贤下士,朝中称奇,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小黑,给解大人搬把椅子来!”
黑少年应声而至。
解缙捋须一笑,坐了下去,没再多说一句话,但在静观严慕飞卜算推断之余,他却是连连震惊动容。
日头偏了西,摊首的人都走了,严慕飞掷笔而起,就地微拱双手,含笑说道:“累大人久等!”
解缙霍然而醒,忙站起还礼:“解缙平日自诩所学,今日始睹高才!由此看来,严壮士不仅是武……”
严慕飞截口说道:“大人不加降罪,严慕飞已感宽容恩典,请大人寒舍奉茶!”
侧身摆了摆手。
解缙未再多说,欠身一句:“叨扰了。”
黑少年带路,往那破落敞开着的两扇门行去。
进了待客破大厅,那位胖知县被留在院子里。
大厅中落了庄,解缙再三摇头而叹:“严壮士怀惊世高才,文可安邦,武可定国,不想屈居在乡野一隅,怎不令解缙汗颜。”
“解大人夸奖!”严慕飞含笑谦逊,道:“大人才气之高,当世称最,年轻事迹……”
“惭愧,惭愧。”解缙连连摇头,道:“自今日幸会严壮士后,解缙始知宇宙之大,苍穹之高!”
严慕飞有意地转了话题,道:“大人轻车简从,便服出京,屈枉莅临是……”
解缙道:“严壮士,老夫是奉密旨出京!”
严慕飞“哦!”地一声,道:“这么说,解大人屈驾枉顾,也是上位的旨意了?”
解缙一点头,道:“严壮士,是的!”
严慕飞想了想道:“解大人,恕严某人愚昧……”
解缙道:“好说,老夫是奉旨前来征召严壮士为朝廷效力的!”
严慕飞诧异地道:“奉旨征召效力,解大人,何解?”
解缙迟疑了一下,道:“严壮士该知道,圣上在靖难之后,建文弃位逃走,至今不知下落……”
严慕飞双眉微扬,点头说道:“我知道,建文四年六月乙丑,南京城破,建文火焚禁宫,而后逃走,至今为朝廷所缉拿,为百姓所怀念!”
怀念两字,听得解缙干咳了一声,他道:“圣上的旨意,就是征召严壮士,协助朝廷找寻建文。”
严慕飞“哦!”地一声,道:“原来如此……”
“是的。”解缙忙道:“圣上念亲族之情,日夜难安,所以不惜一切找寻建文,请他归朝返宫……”
严慕飞目光一凝,道:“这么说上位并不是有意杀建文以除后患?”
解缙神色有点不安,忙道:“叔侄至亲,怎会……”
严慕飞含笑说道:“那么,当初上位为什么以‘靖难’名义南下,夺去了自己侄儿的帝位?”
解缙干咳一声道:“建文生长于宫廷之中,虽读书但食古不化,即位之时,年仅二十一,对朝政民情茫无所知,一味听信‘太常寺卿’黄子澄的话,重用愚蠢的兵部侍郎齐秦。他们连废周、齐、代,岷诸王,逼使湘王自杀。圣上当时为保身故装疯装病,然而他们步步进逼,逼得圣上不得不起兵“靖难”,实际上圣上起兵只在除朝中奸妄,毫无夺位之意。”
严慕飞点头说道:“黄子澄与齐泰,天下皆知是庸才,是愚人,在朝弄权,惑君压臣,这两个是该除去。”顿了顿,接道:“解大人,这么说,上位找寻建文,果然是为……”
“自然,自然!”解缙忙点头说道:“圣上一国之主,天下之君,岂有欺人之理。”
严慕飞淡然一笑,道:“若非解大人这位三朝元老解说,严某人几乎与天下人一样地误会了上位是争权夺位!”
这句“三朝元老”,听得解缙老脸一红,他干咳一声,道:“严壮士,良禽当知择木而栖,然……”
严慕飞笑道:“解大人这句话,使严某人觉得那铁铉与方孝孺是古今两大愚人。铁铉死于不降,方孝孺抵死不肯起草诏书,结果被诛了十族,想想真是何苦来哉!”
刹时大厅中一片沉寂,好半天才听解缙说道:“严壮士,老夫带来了圣上密旨及重赐……”
严慕飞淡然说道:“解大人,别请出密旨,重赐也请原封带回!”
解缙讶然说道:“严壮士这是是什么意思?”
严慕飞淡然摇头,道:“解大人,非严某人大胆抗不领旨,实在是严某人武林草莽,乡野村夫,不堪参与官家政事。”
解缙忙道:“严壮士,圣眷极隆……”
严慕飞道:“我很感谢上位的德意,只是,上位文有文臣,武有武将,在皇城之内更有卧虎藏龙的‘锦衣卫’,似这等大事,为什么找我这武林草莽,乡野村夫?任务艰巨,严某人这双肩承受不了。”
解缙道:“严壮士,倘文臣武将、锦衣卫能找到建文,老夫也就不会跑来敦请大驾了。
圣上此举意在借重严壮士在武林中之声望与关系。”
严慕飞摇头说道:“严某人无名之辈,何来声望与关系?”
解缙道:“严壮士过谦了。”
严慕飞道:“解大人,事实如此,休说严某人无有声望与关系,就是有,严某如今的生涯,解大人该已看见,一座破落宅,一块菜园,一个摊儿,断绝武林来住己久,早已被人所遗忘,还谈什么声望与关系?”
解缙道:“严壮士,这是圣上的旨意……”
严慕飞道:“严某适才说过,非敢抗旨。”
解缙道:“然则……”
严慕飞道:“解大人,请另请高明。”
解缙苦着脸道:“严壮士,你让老夫如何回京覆旨?”
严慕飞道:“上位圣明,谅必不会为这件事怪罪解大人!”
解缙道:“严壮士,还请三思。”
严慕飞道:“严某平生不沾官家事,倘上位如此降罪,严某人情愿领受。”
解缙道:“这,这怎么会,只是……”
严慕飞道:“解大人,严某心意已决,还望解大人谅宥。”
解缙好不尴尬窘迫,他强笑一声道:“既然如此,老夫只好冒死返京覆旨了,告辞!”
站起来微一拱手,径自出厅而去。
严慕飞送到了大门口,含笑说道:“大人走好,恕严某不远送了。”
解缙含混地应了一声,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眼见两顶软轿离去,严慕飞淡然一笑转回了身。
面前,丈余处,站着那黑少年,他眨动着双眼,道:“师父,官儿走了?”
严慕飞点了点头,道:“走了!”迈步往里行去。
黑少年道:“师父,什么事?”
“没什么!”严慕飞突然停了步,举目环扫,道:“小黑,你可舍得咱们这一切?”
黑少年忙道:“舍不得,怎么,师父?”
严慕飞淡悠一笑,摇头说道:“我也舍不得,可是这些东西又带不走……”
“走?”黑少年微愕忙道:“上那儿去?”
严慕飞淡然一笑,道:“小黑,难道你看不出,咱们该搬家了么?”
黑少年明白了,“哦!”地一声点头说道:“原来您是说这,只是师父,那些人您还没找到……”
严慕飞笑了笑,道:“当年我听说他们住在宛平,可是这半年多来,竟没查出一点蛛丝马迹,也许我弄错了,也许他们已躲往别处……”
黑少年沉默了一下,道:“师父,咱们搬到哪儿去?”
严慕飞摇头说道:“没一定,到哪儿就……”
只听一阵嚷叫由外传了进来:“大叔,大叔……”
严慕飞一凝神,道:“是小李子,看看去!”
黑少年应声窜起扑出了门,好快!
转眼间他扶着瘸腿小李走了进来,瘸腿小李又跑得满头大汗还带着喘,一拐一拐地直往前挣,他一见严慕飞便叫:“大叔,不好了!大叔,不……”
严慕飞沉声叱道:“小事,天大的事也慢慢地说!”
瘸腿小李没头没脑地道:“大叔,您快到家里去一趟吧!大顺在城里挨了揍,瘸子被他爹都快打死了……”
严慕飞道:“小李,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瘸腿小李指手划脚地道:“大叔,说来都怪癞子那兔崽子。他跟大顺进城买米,不去买米却拉着大顺去赌。想想看,大顺既傻又愣,他能赢?结果钱让人坑光了,大顺说人玩假,嚷着不依要打人,却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直吐血,差点没了命。祸是癞子惹出来的,没他大顺,不会去赌……”
“我明白了。”严慕飞截口说道:“小黑,看着门,我跟小李去一道。”
扶过小李向外走去。
瘸腿小李忙道:“大叔,您别管我,您先走吧!迟了癞子……”
严慕飞道:“小李,你也慢不了。”
瘸腿只觉他手腕一用劲儿,自己的整个人几乎离了地,居然走得跟严慕飞一样快。
转眼间,到了村西,这地方较为偏僻,只有那么一座大宅院,这座大宅院比严慕飞那座更见破落。
人还没有到,就听见大宅院里直嚷嚷,还有一声声的哀叫:“别打了,大爷,歇歇吧!
再打就打死了……”
“打死了活该,我一辈子没做过缺德事,怎么养出这种孬种来?今天非打死他不可……”
“癞子也真是,怎么也不想想咱们的钱是那儿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严慕飞到了门前,那两扇门永远敞开着,一进门,瘸腿小李扯着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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