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慕飞没往城里走,他拐个弯沿着城墙往西行去。靠城墙处,是一片荒凉的旷野。他找了棵大树,盘膝坐在大树下,把那只长长的行囊往腿上一搁,然后往后一倚,拉下了大帽竟然养起神来。
良久,一阵轻捷步履声行近,停到了他身前。
他拉开大帽一看,只见那中年瘦花子神色冷漠地站在他眼前,他微微一笑,道:“阁下奈何扰人好梦?”
那中年瘦花子冷冷说道:“阁下的金子忘记拿走了,我特来奉还。”
一抛手,一道金光直奔严慕飞胸口射到。
严慕飞一笑说道:“我还是真忘了,谢谢,累阁下跑这一趟。”
拿起那长长的行囊前伸一摆,那道金光全落到了行囊上,十块金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那中年瘦花子脸色一变,震声喝道:“好手法,尊驾是……”
严慕飞道:“一个远自他乡而来的生意人,姓严,严慕飞。”
那中年瘦花子道:“尊驾想知道的情形是……”
严慕飞道:“兵慌马乱,内宫起火时,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去处?”
那中年瘦花子道:“尊驾问这是……”
严慕飞淡然笑道:“买者出钱,卖者出货,阁下何必问这么多?”
那中年瘦花子冷哼一声,一扬手,只见人影闪动,十几名要饭花子一起射落,恰好把严慕飞包围在中间,个个手执打狗棒,目光炯炯,眼神十足。
严慕飞微微一笑,抬眼说道:“闻下这是什么意思?”
那中年瘦花子冷冷说道:“彼此都是江湖上混的,谁的眼中也揉不进沙子。我再问尊驾一句,你问这干什么?”
严慕飞含笑说道:“那么我也奉告一句,我不会屈于威武的。”
那中年瘦花子冷笑说道:“好个不屈于威武!你来自北京,大摇大摆地进出内城,你当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严慕飞一怔,笑道:“‘穷家帮’的跟线之广,消息之灵通快速,诚然令人叹服。”
那中年瘦花子道:“尊驾莫要自误!”
严慕飞道:“要饭花子何来天胆,竟敢纠众向我这么一个身份的人动手行凶?‘穷家帮’如想继续在南京立舵……”
那中年瘦花子冷笑说道:“‘穷家帮’今后在南京照样屹立不误,上!”
他喝了声“上”,四面众花子闪身掠至,打狗棒疾递,齐指严慕飞周身诸大穴,攻势异常威猛凌厉。
严慕飞一笑说道:“花子杀人,而且是官家人,这还成什么世界?”
双手抬起一抓一捞,只听惊呼四起,众花子纷纷暴退,满面惊骇,个个目蹬口呆。
严慕飞双手捏着十几根打狗棒,而且连站也没站起。
那中年瘦花子勃然色变,目光尽射惊骇,喝一声:“好高的身手,没想到官家竟有如此高人。”
严慕飞一笑说道:“打狗棒奉还诸位,倘有不服,尽请再试试!”
双腕一振,十几根打狗棒立即脱手飞出,笃笃连响, 不偏不差,每个花子身前插着一根,入土盈尺,还在直晃。
那中年瘦花子机伶一颤,冷然说道:“‘穷家帮’的南京分舵自知不敌,咱们后会有期!”
一挥手,众花子立即拔起打狗棒腾身要走。
“站住!”严慕飞突然一声轻喝。
那中年瘦花子神色怕人地道:“怎么,阁下难道要……”
严慕飞道:“诸位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如今只有改买为要了。”
那中年瘦花子道:“要什么?”
严慕飞道:“阁下何必多此一问?”
那中年瘦花子道:“要别的没有,要命,这儿却有十几条!”
严慕飞一笑说道:“人言‘穷家帮’人人英雄个个好汉,今日一见,果然不虚,说不得我只好要命了!”
一跃而起,挥手掸了掸身上尘土。
这时,那中年瘦花子厉声喝道:“兄弟们,交给他吧,咱们拼!”
话落,他当先闪身,双掌猛抖,劈向了严慕飞胸腹。
严慕飞眉锋一皱,道:“阁下出手怎这么重,这么辛辣!”
身形未动,出手如电,翻腕攫上了中年瘦花子腕脉,随即淡然喝道:“哪位不要他的命尽管上!”
一句话震住了闪身欲动的众花子。
那中年瘦花子悲笑说道:“兄弟们,要拼则拼,想走则走,只是别管我……”
严慕飞笑道:“你这位英雄好汉很够义气,只是他们诸位一个也别想走!”
众花子脸色铁青,神态怕人,突然一个个丢下打狗棒,其中一名说道:“别难为一个,大伙儿拿命陪你衙门里走走!”
严慕飞哈哈笑道:“‘穷家帮’众英豪果然令人敬佩!”
话锋一顿,松了五指。
那中年瘦花子一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严慕飞摇一摇头,道:“没什么,我这个人一向不愿强人所难,我这个人也由来不同于一般官家人。”
那中年瘦花子道:“你要放我几个走?”
严慕飞道:“难道不行么?”
“行!”那中年瘦花子点头悲笑:“你有这个权,不是我‘穷家帮’中人不愿领这个情,兄弟们,我先走一步了!”
抬掌拍向自己天灵。
“你这是害我一辈子不安!”严慕飞抬手制住了他。
中年瘦花子厉声喝道:“朋友,‘穷家帮’人人宁折不曲……”
严慕飞截口说道:“却个个愿死得轻如鸿毛!阁下,你要明白,这算不得英雄,也算不得好汉,充其量一个血气之勇的匹夫!”
那中年瘦花子怒笑说道:“怎么样才算英雄好汉?”
严慕飞道:“大丈夫能伸能屈……”
那中年瘦花子道:“‘穷家帮’没人听这一套!”
严慕飞道:“那么缺了一条腿的边蒙他就不配领袖‘穷家帮’!”
那中年瘦花子喝道:“你敢污蔑……”
“污蔑?”严慕飞笑道:“这算客气,我敢夸一句,我当面指着鼻子骂他,他绝对不敢吭声,脸上也绝不敢有一丝异色!”
众花子中有人怒喝说道:“好大的口气!”
严慕飞道:“不信咱们哪天同上贵总舵试试看,‘穷家帮’中以巴老三性情最为刚直暴烈,就连他也不例外!”
中年瘦花子突然说道:“阁下对‘穷家帮’这么熟?”
“当然!”严慕飞点头笑道:“对‘穷家帮’的一切,我能如数家珍!”
中年瘦花子目光一转,道:“你知道花子一张嘴?”
严慕飞笑道:“我更知道穷神吃四方!”
那中年瘦花子脸色大变,道:“阁下究竟是……”
严慕飞截口说道:“玩笑要适可而止,如今说正经的。你掌南京分舵?”
那中年瘦花子摇头说道:“不,分舵主现在分舵。”
严慕飞道:“那么,劳烦一趟,请带我去见贵分舵主!”
那中年瘦花子道:“我还没弄清楚……”
严慕飞道:“贵分舵的所在我知道,我让你带我去,只是礼貌!”
那中年瘦花子凝目未语。
“你不信?”严慕飞笑了笑道:“贵分舵曾一迁再迁,最后才迁到现址乌衣巷谢家废园。”
那中年瘦花子骇然色变,道:“看来你阁下……”一顿摆手。
“请,我带你去。”
严慕飞微微一笑,道:“这才是。”迈步当先行去。
口 口 口
在如今的南京,乌衣巷已大异六朝当年,整条巷子里,几几乎全是断壁危垣,网结尘封的荒宅废院,一眼望进去空荡而寂静,好不凄凉,难怪后人有“乌衣巷里故人贫”之句了。
其实,不能说整条乌衣巷空荡寂静没人住,中年瘦花子一行十几人拥着严慕飞一进巷口,巷子里几处断墙后就一连探出了好几个垢面的蓬头。
而,这些垢面的蓬头又很快地缩了回去。
在两扇漆剥落,门斜倒的大门前停下,门,那是多余,一堵断壁围着一个大圈子,任何人只一跨腿就能进去。
这就是谢家废园,几百年的岁月流转,朝代更换,物非人故,如今这门头上,便连个谢字也看不见了。
中年瘦花子当先进了门,门里,抱着胳膊站着两个中年花子,四只眼直瞅着严慕飞。
中年瘦花子进门问道:“分舵主在么?”
左边一名中年花子道:“在里头。”
中年瘦花子转身一句:“阁下,请跟我来。”掉头走了进去。
严慕飞跟在身后一路观望,只见满园的瓦砾野草,东倒一堵,西倒一角,触目尽是荒废凄凉,当年显赫一时的乌衣巷中谢家,如今竟成了要饭花子窝了,心中不禁连连感慨。
突然,前行中年瘦花子停了下来,严慕飞收回目光前望,只见所停身后是一条画廊,眼前,是一大间破屋子,屋子门口还站着一个精壮的年轻花子。
只听中年瘦花子道:“清弟,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有位姓严的江湖朋友求见。”
那年轻花子一句话投说,深深地看了严慕飞一眼,转身走了进去,转眼间,雄健步履响动,那年轻花子陪着一名魁伟高大的中年花子走了出来。
这花子巨目海口,满脸虬髯如猬,神态威猛,巨目炯炯,隐隐有慑人之威。
他袒着毛茸茸的胸膛,门口站定,一瞪中年瘦花子:“哪位是姓严的江湖朋友?”
他有点明知故问,也有点轻慢,严慕飞英俊洒脱,颀长的身形站在花子堆里如鹤立鸡群,他还看不见,分辨不出?
中年瘦花子尚未答话。
严慕飞那里已然淡淡说道:“我就是严某人。”
那威猛花子如炬目光移注,道:“严朋友莅临敝分舵有什么事?”
严慕飞淡然一笑道:“堂堂一位穷家帮分舵主,就是这般待客么?”
威猛花子巨目猛睁,倏而一敛威态,摆了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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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谢家废园降玉龙
严慕飞昂然迈步走了进去!
这一大间破屋,是个通间,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一张破桌子,几张破椅子,还有那铺成一片片的干草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进了屋,高大花子一摆手道:“严朋友请坐……”
转注精壮年轻花子喝道:“石青,给严朋友拿把椅子!”
精壮年轻花子石青应声拉过了一把椅子!
入目那把椅子,严慕飞眉锋微皱,倏然而笑!
没别的,那是把摇摇欲坠,看上去碰一下就会散的破椅子,最要人命的是还缺了一条腿!
三条腿的破椅子,这是存心整人!
严慕飞表现得毫不在意,谢了一声,伸手抬过那把椅子坐了下去,没听见有什么声响,那把破椅子的三条腿,像插在豆腐上,陷入了花砖地好几寸!
高大花子脸色为之一变,他没吭声,坐在了桌子那一边,坐定之后,他才抬眼深注,发话说道:“严朋友由何处来!”
严慕飞淡然一笑道:“分舵主何必明知故问!”
高大花子凝目说道:“严朋友这话……”
严慕飞道:“贵属都知道我在北京大摇大摆地进出内城,难道高高在上的分舵主会不知道么?”
“不错,但那并不能意味着……”
“不!”严慕飞摇头说道:“我是从京里来的!”
高大花子倏转话锋,道:“严朋友远自京里来此,如今又莅临敝分舵是……”
严慕飞道:“我来跟分舵主谈生意!”
高大花子道:“严朋友是个生意人?”
严慕飞道:“如今是!”
高大花子道:“以前呢?”
严慕飞道:“跟分舵主一样,是个武林中人!”
高大花子道:“严朋友什么时候弃武从商改的行?”
严慕飞微一摇头,道:“分舵主,生意人是我临时客串的,是暂时的!”
高大花子“哦!”地一声道:“原来如此,严朋友对‘穷家帮’知道多少?”
严慕飞道:“不能算少!”
高大花子倏然一笑,摆手说道:“那么,严朋友,你请!”
严慕飞微愕说道:“分舵主这是逐客?”
“不!”高大花子道:“我这是送客!”
严慕飞讶然说道:“分舵主这是……”
高大花子道:“严朋友既知‘穷家帮’就该知道‘穷家帮’不是做生意的!”
严慕飞道:“分舵主,我不惜代价!”
高大花子冷然摇头,道:“严朋友,‘穷家帮’不是做生意的,休谈代价,也别让那股子铜臭弄脏了这穷而清白,落拓而高尚的要饭花子窝!”
严慕飞道:“这么说,这笔生意是谈不成了?”
高大花子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本来是,严朋友你本就不该来,不该来自讨没趣,自找碰壁!”
严慕飞笑了,继而眉锋一皱,抬眼说道:“分舵主,那就麻烦了!”
高大花子道:“有什么麻烦的!”
严慕飞摇头说道:“我这个人向来做的是霸王硬上弓生意,迎客容易,送客却难,在生意谈成之前,我是绝不会走的!”
高大花子道:“严朋友这是耍无赖!”
严慕飞一点头,道:“有点!”
高大花子冷笑说道:“那严朋友该睁开眼看清楚地方,别处也许凑合,这儿却不行。我要试试这送客之难难在何处……”
笑容一敛,冷然喝道:“石青,送客!”
精壮年轻花子石青一句话没说,身形似电,跨步而至,一声:“严朋友,请吧!”探掌抓向严慕飞右肩!
严慕飞端坐未动,容得石青五指沾衣,他身形突然往后一仰:“哎唷,这椅子怎么不结实……”
石青一抓,落空那只手电一般地由严慕飞脸前擦过。
严慕飞一收仰势,探掌扣上石青腕脉笑道:“谢了,我自己坐得稳,不劳搀扶!”
五指一触即松!
石青机伶一颤,骇然暴退,那张脸好红!
石青那张脸刚由红转白,高大花子突然冷哼一声,钢钩般五指搭上桌沿,便要掀!严慕飞笑道:“掀桌子,待客怎好来这一套,这就是,穷家帮’的规矩?”
抬手按上了桌面!
“砰!”地一声,那里,桌沿硬生生被高大花子掀断一块,他振腕抛手,那块破木头疾射严慕飞咽喉!
严慕飞忙道:“分舵主,使不得,没这一块,这张桌子就永远补不上了。”随手一捞,抓住那块破木头站了起来!
那里,高大花子霍地跃起,凝功作势欲扑!
严慕飞淡然一笑,摇头说道:“分舵主,别误会,也别紧张,我只是要为贵分舵补补桌子,免得缺一块不好看!”
他走过去把那块破木头按在了缺口上,用力按了按,然后收手笑道:“不用钉,也不用胶,勉强凑合能用了!”
说着,他还伸指头敲了敲,没掉!
高大花子机伶暴颤,骇然色变,巨目惊骇目光暴射,震声喝道:“好精纯的内功,严朋友究竟是……”
严慕飞微微一笑道:“生意人,如今还可以多一样,木匠。”
高大花子道:“严朋友,真人何妨谈谈真话!”
严慕飞道:“分舵主,我刚才不说得很清楚么?我原是个武林人,如今临时客串生意人……”
高大花子道:“严朋友,你不怕落个小气之名么?”
严慕飞目光一凝,道:“分舵主,你真要问?”
高大花子道:“当然,让人直捣分舵,却连对方是谁都弄不清楚,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又怎么往上交待?再说,我还打算在江湖上混几年剩粥残饭!”
严慕飞耸肩摊手,道:“好吧,说就说吧!分舵主,请坐!”
说着,他自己退到那把破椅子前坐下!
高大花子巨目一直紧紧凝注,跟着坐了下去!
坐定,严慕飞沉默了一下,然后抬眼说道:“分舵主贵姓是雷?”
高大花子一点头道:“不错!”
严慕飞道:“分舵主的大号是一个飞字?”
高大花子雷飞又一点头道:“不错,严朋友认得……”
严慕飞道:“‘霹雳火’,我久仰!”
雷飞刚要说话,严慕飞已接着说道:“分舵主,在当年你还没有接掌这‘穷家帮’南京分舵的时候……那时候的事,分舵主可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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