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一声细若蚊吟的哨声,不多时,就见一个双环少女提着银壶穿花拂柳而来。
“姐姐放心,我特意带了净坛菩萨赠我的琼浆玉露来,只一口就能醒来。”
海棠从荷包中拿出一只碧玉杯,轻轻将银壶倾倒,就有叮叮咚咚的水声激荡,如环佩相击。琼浆玉露色如流金,凝而不动;闻之有百花之甜蜜,又有草木之凛冽。
“你们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走。”海棠举起碧玉杯,看一眼两人,对鸢尾说道。
鸢尾点点头,“你二人快跟我走,这里的动静瞒不住人。一会金甲使者就会到来。”
张睿虽然好奇琼浆玉露的效果,也知道现在敌我不明,应该避其锋芒。于是拖着失魂落魄的朱举人大步流星地走了。
鸢尾将二人藏在一个屋子里,这里同别处没有差别,牡丹和鸢尾的屋子也是这种装扮,张睿住的客房也和这里一样,不只是什么样的人设计了这些房子,千篇一律,甚是乏味。
“松溪,这里安全吗?”朱举人躲在床底下,颤颤巍巍地伸出一个脑袋。
“你终于清醒了。”张睿躲在衣柜里,他也想去床下,却被朱举人一个健步抢走了。“芍药是怎么回事?我来时,你们还浓情蜜意的。怎么突然就昏迷不醒了?”
朱举人皱眉道,“海棠仙子拿了仙药去,自然好了。松溪,先不说这些,你看咱们会不会被金甲使者找到?听说他们身长八十尺,面如银盆,眼若铜铃,耳垂有三寸长,动一动手指,就叫人呆若木鸡;竖起瞳仁,就让人灰飞烟灭……”
这形容真骇人!张睿问他,“芍药跟你说的?”又自言自语,“看来这里曾经也出现过你我这样的凡人,被金甲使者找到后击杀了。这金甲使者到底是什么来头?照理说佛祖慈悲,不过误入了一二个凡人,并不该有这等惩治手段。”
朱举人点头,“松溪聪慧,这里曾经出现过一名士子,同鸢尾结了鸢盟。后来因没躲过金甲使者搜查,被就地杀了……”
“你既然知道这事,怎么还……”
“这事芍药和我成亲之后说的。”朱举人赶忙说道。“我从第二日,就知道这一天始终回来到的。我看鸢尾并未受什么处罚,想来芍药是安全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张睿逼问道。
朱举人垂头掩面,不多时传出了哭泣的声音。
“你别哭呀,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哭起来了。”张睿赶忙从衣柜里钻出来。
“松溪弟弟你有所不知,”朱举人闷闷地说道,“我出生在萍乡的落霞峰,家中只有高堂,没有兄弟姐妹。家里不过三四亩薄田,没有旁的生计。如今家严家慈都年事已高,家慈从前日夜针黹,现在已经不大能看见东西,平日里多靠着乡亲们的接济过活。原想着我能高中,有了钱资,能回馈亲友,可如今……”
张睿从前觉得朱举人太学究,没想到这死生大事之时,他心里还想着爹娘,竟然是个孝子。推己及人,他肯定想活着去尽孝。
“既然如此,我倒是知道一个方法。端看你愿不愿意了。”
第九章 (山中佛法)画壁()
“什么办法?松溪快快说来。”朱举人问。
张睿道,“朱兄应该知道我出去过吧。”
“对,你怎么出去的?我这一天着急忙慌,忘了这桩事情。”朱举人忙说。
“我们在的这世界,就是了空师父房里的画壁中的世界。”张睿低头看朱举人一眼,见他果然没有惊讶之色,便接着说道,“我那天听闻鸢尾一言,竟然灵台清明,物我两忘。再一睁眼就到了了空师父的禅房。”
“竟如此神奇。不知道鸢尾同你说了什么?”朱举人慢慢从床下爬出来,问道。
“你真愿意就这么出去?芍药姑娘怎么安置呢?”张睿再次确认。
朱举人摇头,“鸢尾如今也活得安稳,芍药定然不会受什么影响。”
张睿见他态度坚决,只好拿出一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是了空和尚的私物,天天供奉在禅房,已有了些佛性,镀上了淡淡金光。张睿怕他心性不坚定,特意求来的。
“这是佛经?鸢尾当天念了佛经?”朱举人好奇。
“并不是,鸢尾当时只说了十个字,菩提本无树,心事明镜台。”张睿随口念道。
朱举人还没接过佛经,只是低低念着这十字真言,脸上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看到张睿方才好一些。
“这是怎么了?怎么我还在这里呢?”
张睿也十分诧异,他见朱举人似乎悟到了些东西,应当是如他一般,可以直接出去的。可怎么他还留在原地,一脸慌张之色。
“怎么这里都是残垣断壁,更有些粉红骷髅,穿红着绿穿梭期间。那一个桃粉色衣服的骷髅,身姿窈窕,声声朝我问,朱郎,朱郎,云胡不归?”朱举人迷迷瞪瞪,将心事讲出来。
这倒好,不仅未见清明,反倒陷入了新的魔怔。
张睿便盘腿而坐,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搭在腿上,灵台放空,虔诚地轻声念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如此反复四五遍,张睿渐渐觉得毛孔打开,身体轻盈,鼻翼有清香浮动。他想睁开眼睛,却不由自主闭眼运行起《九阳震雷诀》。
曾有真佛言曰,天地间有七窍可修炼。人有七窍,所以能够沟通天地,吸纳真气,排除身体污浊,如此凝练体魄,超凡脱俗。张睿正在这超凡脱俗的最初阶段。
人体穴窍似满天星辰,张睿牵引着细弱的气息,一点点拂过经脉,打通孔穴。最初真气自如运转,毫不凝滞。渐渐有些细微障碍,张睿一鼓作气冲过去。再后来,穴窍似乎不见空隙,张睿那缕细弱的真气,寻不到出路,被挡在门外。
即便如此,张睿也感觉出不同来。他的身体仿佛成了一个容器,原本他只能望洋兴叹的天地真气,如今在他体内一点点累积。随着《九阳震雷诀》运转,真气越来越急,冲击的节奏越来越快。
仿佛突然有了光!
张睿感觉一缕真气已经穿过堵塞的经脉。然后有了第二缕,第三缕,直到所有凝聚起来的真气穿过。张睿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是这一种感觉吧。真气穿过障碍,一路高歌猛进,遇到下一处障碍,又是如此循环往复,直到走过全身经脉。
真气中蕴含的天地灵力滋养了脉络,又排出了不少油脂污垢,朵朵清莲在灵台绽放,浅粉色的花瓣和鹅黄色的蕊心,释放出清幽纯粹的香气。
张睿双手合十,默念了一遍心经,才慢慢睁开双眼。
此时,他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大变化。
漆黑的瞳仁泛着水光,显得稚嫩无辜。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目力已非往日可比,如今百里之内尽在他心中。哪一座山头有毛猴子,哪一处深溪有鲟鱼,他已经了熟于心。
“善哉善哉!张施主年纪轻轻,就已经步入仙途,真是天纵奇才,无怪乎师兄说你与我佛有缘。”了凡和尚身着□□,眉心一点朱砂,道一声阿弥陀佛。
张睿此时见了凡和尚,已经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阶段了。原先只觉得了凡和尚眉间的朱砂痣就是普通的美人痣,如今凑近一看,竟然似一朵血红的莲花,仔细一看却又不敢确定了。
“大师真是客气。我看您很有造诣,想来早已领先我多时。我能够引气入体,还多亏了空师父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当我念起经书时,似乎有佛莲襄助,使我灵台清明,身体舒展,如此才有了吸纳真气的机会。”
张睿也不太能说清楚,这个机会是什么,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自然而然地就引进了第一缕真气,接着第二缕第三缕……仿佛就成了本能。这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实在难以言说。
了凡自然也知道这种玄妙的感受,于是不再多问,又体贴地说起张睿关心的事情。
“说来施主闭关已经有七日。那一日我师兄弟二人在此处静候施主和朱施主,突然间一片佛光闪动,我二人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之后就见你和朱施主凭空出现在地上。我们看你似乎有突破的征兆就没有打断,只是把朱施主送回厢房了。师兄原先也在你边上护法,只是出了件急事,他匆匆离开了。”
“已经有七日了!”张睿惊呼。“无怪乎人们都说修真无岁月,这一闭关时间流逝都无知无觉了。”
又道,“好在任务是完成了。若是朱兄没有出来,我真是罪过大了。师父您看朱兄神态如何,精神可好?我担心他沉浸在离散之情中,伤了身体。”
了凡和尚笑道,“施主倒是过虑了。朱施主醒来后,虽然恍惚了一阵,却很快就养足精神了。如今和春晖院的士子们,日日寻芳踏春,吟诗作画,好不快意。”
“哈?”张睿反应不过来。
“施主,城里套路有点深,我看你也回家去吧。”了凡和尚矜持地抿嘴笑笑,又说,“我和师兄已经商量好,要将这禅房封存,免得再有无辜人士因此丧命。”
第十章 (山中佛法)画壁()
“这倒是应该的。我看那金甲使者很不讲理,又滥杀无辜,凡人避着些倒好。只是……”张睿迟疑。
“施主可有顾虑,只说来我听听。”
张睿想起了牡丹、芍药、鸢尾等一个个正值芳龄的女子,难道就让她们继续被困在画里,成为不完整的人?
“施主是个善心人。”了凡师父转了转佛珠,蹙起眉头,也为这事为难得很。“我已经听朱施主说了里头的情景,想来这一时半会,姑娘们不会有什么危险。施主想要把她们也带出来?”
张睿点点头说:“她们不过垂髫小儿,从来就懵懂的过日子,哪里像个正常人该有的生活。且我看她们整日采花扑蝶,没什么见识,见了个有些才气、长相端正的男子,就失了方寸……”这是对芍药、鸢尾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却又知道并不是她们的过错。
“如此也是好事一桩。”了凡和尚似乎有了解法,笑着朝张睿道,“我先前就说过,这里是一段佛家真言演化而成的幻境,生出来就是为了历练心境。因此,那里头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都是从虚无而来。”
“那牡丹她们也是虚妄?”张睿急了,若是没有牵连的陌生人就罢了,听到所谓的惨剧难以感同身受。可这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事,这些女孩子也是他朝夕相处过的。
“施主莫要着急,我想说的也是这个。”了凡和尚确实有一种得道高人的气质,说起话来不疾不徐,优哉游哉,还面带从容自若的浅笑。
“我曾听你说过,这画中女子,都是以花为名。并且衣着打扮都类同花木本体,且身有暗香。想来,这些女子应当有些来历,否则死物或者空虚幻化不出这般鲜活的女子。”了凡和尚娓娓道来。
“我很肯定她们都有自己的思维,我同她们说话,能感受得到。每一个人的性格不仅和花类似,而且有自己独特的想法,这不是简单的操控可以做到的。除非她们是有七窍的灵体。”
张睿想起纯真可爱的牡丹,又想起深情款款的芍药,还有清高娴静的鸢尾和活泼灵动的桃花,这都是有着独立人格的人。
“施主莫要焦急,我还有些事情要确认,只怕这些你是不知道的。你只去把朱施主叫来,让我细细垂询。”了凡和尚道。
“比如呢?”张睿顺口问道。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了凡和尚打起了佛腔,张睿闻言也默然,这不是他知道的事情。
朱举人的行踪十分易寻,问一问小僧人,就知道他和一群整日把酒言欢的士子去了哪里。
张睿在厢房找到孟龙潭,他的造型十分独特。
房间里的窗户没有打开,点燃了一段蜡烛,微微光晕,照不亮整个房间。张睿耳聪目明,一眼就看到白瓷盘里的一摞馒头,再一看一只肥厚大手刷刷拿了一个,又一个,都没听见咀嚼声音,光见到他手不停舞动了。
开门和走动的微风,带动烛光轻轻晃动。一道亮光反射,张睿定睛一看,好家伙,好好的椅子上被人放了两根铁签子,顶头磨得尖锐。孟龙潭扎着马步,稳如泰山。
“几日不见,孟兄倒是有了新爱好。”张睿突然出声。
“哎哟!”
孟龙潭转身看来人,身子没稳住,眼见着要坐下去。
张睿也快步向前,准备一把扶住他。
却只见孟龙潭小二百斤的身体,在空中灵活的一个弯折旋转,就轻易地避开铁签子,重重地倒在地上,发出砰砰声。
张睿太过惊讶,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没有接住他。
“我的娘呀,痛死我了。”孟龙潭倒在地上半天不动,口里叫着:“都说男人的腰就是命,我的小命都被你吓掉一半了。”
张睿嘿嘿一笑,伸手拉起了小孟。
“你要找朱举人?我不去,你自己去。我还要看书呢。你知道,我家不止有老父母等着我的喜讯,我的兄弟姐妹、乡里乡亲都等着我的好消息呢。”孟龙潭挣开张睿的拉扯,把椅子拉开,继续蹲起马步来。只是盘子里的馒头却不见少了。
张睿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少年。于是宽容地笑道,“我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怎么朝我发火呢。即便要将我定罪,好歹还要给我个理由呢。”
“我不是冲你。”孟龙潭转过头,摆摆手。
“那就是朱兄了。你们两个不是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吗?怎么,闹矛盾了?说来我听听。”
说起这个,孟龙潭激动了,他推开椅子站好,“你来评评理。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读书的时候还是同桌,从来无话不说。我俩家庭情况都十分贫寒,因着乡里乡亲宽厚,见我们有些聪慧,很是照顾我们两家。”
“我们出来时候就说好了,要好好努力,争取能够双双进士及第。可你看他,每日不是同王举人饮酒,就是同刘秀才赏花,鸡鸣时分就收拾妥当出门,到半夜三更才回来。却又什么都不说,也不温书,倒头就睡。学如逆水行舟,他这个样子还想考什么名次,我呸!”
“孟兄这是气话了。我同朱兄被困在画壁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想来是因为这些事情,朱兄才会性格大变。解铃还须系铃人,咱们还是得解开朱兄的心结。”
孟龙潭道,“我也知道他这样是有原因的。可是……”
“别可是了,想知道什么,咱们去抓住他问问就好。”张睿一把拉起孟龙潭,就朝着方才小僧说的望月湖走去。
望月湖是这白马寺周边的一处暖泉,因夜晚月色如熔银,波光凝月辉,而得了望月之名。这里也是这无名山上的盛景,却因为当地人对这山不熟悉,一直为这些文人骚客私藏。
张睿同孟龙潭从白马寺后墙的一处葫芦门出去,沿着斑驳的红墙和摇曳的油菜花田,一路蜿蜒而上,百十步就有一处朱红的小凉亭,上书“爱晚”二字。过了爱晚亭,就是一片枫叶林,此时□□正好,郁郁葱葱也有一番意趣。
到这里,渐渐能听到流水潺潺,琴音叮咚,还有书生们吟诗作赋和嬉笑打闹的声音。倒是没有莺歌燕舞,这些书生还有些节操。
第十一章 (山中佛法)画壁()
从枫林中隐隐现出一条小路,张睿和孟龙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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