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县令,只是如今却不在了……
张睿不知该如何安慰孔生,孔雪笠却只是为挚友猝然离世感到悲伤,为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感到痛苦。
痛哭罢,他反倒过来宽慰张睿:“人固有一死。我看得看的。只是,从今往后,我却要想法子安置自己了。”
“怎么?”张睿问他,原先见他举止典雅,似出生世家,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孔生道:“我本是落魄的世家,听闻彭兄在这里做官,就修书向他谋了个官职。没想到时机这样不巧。”他率性地摊摊手,道:“如今我可真是一贫如洗,两袖清风了。”
“孔兄何必担忧这个,你学识渊博,才智聪颖,哪里担忧没有生计。”张睿并不以为这是个问题。“你若是不介意君山只是南方的一个小镇,我就厚颜给你安排一番。我看你这一身的学问,若是不传承下去,只怕就浪费了。不如找个地方坐馆,教一两个学生,可好?有了积蓄就能够慢慢考学,不愁将来前程。”
孔雪笠毕竟是孔子的嫡系,即便家道中落,家风和学问都依旧让人钦佩。现在的读书人,不少都对孔圣人钦慕良久,能够得到他的传人来教导,只怕门槛都会叫人踏破了。
“能这样就很好。”
张睿于是跟着孔生一起回到君山县城,在家里和白马寺打个招呼,就直接进了城里。
张睿家庭条件摆在那里,他之前自己挣钱,还能够肆意挥霍一番。如今禀笔书吏的差事没了,朝廷虽然承认了他的城隍地位,却并没有给他发薪饷,导致如今他一穷二白,比之前在衙门上班时还不如。
于是他也只能讲孔生安排在较偏僻的一处街巷,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客栈,付了半个月租金,将饮食和交代好。
孔雪笠和张睿虽然萍水相逢,朝夕相处不过三五日,却感情甚笃,对于张睿的安排,他都安心且自在地接受了,并且真心地感谢张睿。
张睿安排妥当,就去给他张罗坐馆的事情。这事急不来,要想找个合心意的学生,就需要多多宣传,拓宽生源,才能有选择的余地。
张睿在认识的达官贵人们中,给孔生打了个广告;又约了曾经一起当班的同事们喝酒,也托他们帮忙寻摸寻摸。如此两厢安排妥当,朱举人的婚事就在眼前了。于是他只能先拜别孔生,马不停蹄地去参加喜宴。
喜宴当然不能办在君山,按照时人的观点,朱举人高堂俱在,因此将喜宴办在白马寺也十分不妥当。然而,芍药和花妖们对外界都不熟悉,考虑到这一点,朱举人恳求了父母亲人,最终还是将喜宴办在了白马寺。
因而,白马寺今日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爆竹之声,不绝于耳。张睿和孟龙潭帮着招呼客人,拜了天地之后,还要给朱举人挡酒。
也因为喜宴办在白马寺,除了朱家及其亲密的亲友,还有借宿在此的书生和张睿一家子,就没有旁人了。因此,大家也都知晓内情,只是闹一闹新郎官,却没有想着闹洞房,怕吓着姑娘们。
第二日,张睿就接了张母和大嫂回家,毕竟二嫂的月份大了,眼看着就要生了。而且两个哥哥的婚事也要开始张罗了。张母也舍不得小姑娘们,却也不得不含泪挥别了。
“又不是生离死别,松溪家离这里不远,你们以后安顿下来,自己找过去不就完了。用得着这样子吗?”孟龙潭实在见不得这种煽情的场面,不留情地戳破她们。
张睿给她们看的资料,她们再张母和孟龙潭的帮助下,已经全部看完了。最后,考虑了她们的性别和年纪,决定由桃花和鸢尾出面,在县城鼓楼东街上开一处绣楼。另外在对面开一处鲜花铺子和点心铺子。
这些都是有本事的人,姑娘们动动手指,就有娇妍美丽的花朵;想要穿针引线,也不过是心念一动的事情。因为孟龙潭爱吃,曾经追着她们要鲜花饼,倒是磨练出另一个技艺,点心铺子也是这么个由来。
这开铺子的钱,张睿和朱举人自然都出不起。好在芍药带着鸢尾送给她的那柄玉如意,托了张睿找了个地方折成现银,够她们随意折腾一段时间了。
因为有点心铺子做引子,孟龙潭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被驱使着做了很多事情。这以后开店的事情,大部分还是要落在他身上。
如此一来一回,就是三天。张睿在家里又待了两天,直到衙门里的同事给他送来口信,说有一个人想要找这么一个坐馆先生,他才收拾行囊进程。
敲了敲孔生的房屋,却没有应答。张睿问楼下的伙计,伙计们倒是看到孔雪笠出门了,说了个方向。
张睿本也不着急,于是沿着那个方向一边看一边找,也比较恣意。谁知道没走几步路,就看到他要找的人,从一个高门大院的院墙边走出来。
那不是孔雪笠是谁?
张睿正要叫他,就见一个清秀俊美的男子,穿锦衣华服,头戴珠宝玉石,脚踏鹿皮靴子,很是华贵。那个男子一直凑在孔生身边,低声和他说话。
孔生也一路笑着,显然和他很聊得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和太公说。”锦衣男子将孔生送到客栈门口,朝他挥了挥手,径自去了。
张睿这才走上前去,问那是谁。
孔生说,那是住在这里的单家的公子,前几天在路上遇到,就聊了两句。不想那个单家的公子很钦慕他的谈吐,于是时常来找他。这样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单家公子听说了孔生的处境,十分同情。又想到自己正是进学的年纪,就想要请他去做坐馆先生。只是暂时还没有和家里人说。
张睿见他对单家公子很是满意,就将原先想介绍给他的那户人家简单说了两句。本来就是找个合心意的学生,两家又都是世家大户,不拘哪一家都好。
孔生果然说要等单家公子那边的消息。张睿也就陪他一起等了一日。第二天,单家公子果然如约而至,还带了些珍贵的书籍和银钱,用作束脩。他说他太公听说他找了孔家的后生做先生,很是开心。只是年纪大了,不方便走动,希望能够孔生能够住到家中去。
孔生本就没有住处,如今也不过是租赁房屋,用的还是张睿的银子。于是和张睿稍微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收拾好东西以后,由张睿陪着,一起去到单家。
单家果然是世家大族,青砖黑瓦的大宅子坐落在闹市区,周边都是些繁华商铺。单家公子敲开侧边的小门,就有漂亮的彩衣侍女过来开门。
“孔先生来了,快叫太公知道。”单家公子吩咐,立即就有另一个彩衣侍女来引路,原先那个彩衣侍女绕道正堂去传话。
走过一处穿堂,又经过一处影壁,渐渐就听见院子里的莺歌燕舞不绝。走近一看,都是些珍奇的鸟雀。
张睿虽然一直跟着单家公子走路,却也一心二用,在留心这里的房舍和人物。这单家公子相貌如玉,侍女们也个个貌美。只是这一路,却有些奇怪,张睿暂时还描述不出来这种奇怪感,只是一种直觉。
而他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按下猜疑,张睿表现的如常。不一会,前去传话的少女就回来了,且带回来太公的话,说现在就有空,请孔先生稍作安顿。他即刻就来拜见。
张睿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尊师重道的老人。果然,他们刚刚在花厅坐定,就有一个小书童说,太公来了。张睿等人起身,果然就看到一个白衣白胡子的老人大步走进来。
第三十一章 娇娜(柏拉图)()
太公衣着华贵靓丽,是普通的文士袍样式,五官圆润,依稀可见旧日俊美容貌。虽然称他一声太公,张睿看来,年纪也不十分大。只除了须发皆白,脸上没有一丝褶皱,肌肤平滑洁白。
他恭谦有礼地向孔生见礼,言谈之间都是感谢孔生教化顽孙,并且对孔生的学问见识很是推崇。张睿听他说话,孔孟庄老信手拈来,诗词曲赋也都精通,有其爱谈论道术。张睿很多似懂非懂的地方,都在太公的闲谈之中茅塞顿开。
谈到尽兴处,就到了晚膳时刻。太公整治了一桌佳肴珍馐,配以琼浆玉露。饭食布置在中庭,内植许多桂花、香樟,还有成片的翠菊、月季,以及张睿叫不出名字来的花卉,这时候香气浓郁,分不出到底哪一种花香最美。一些穿着华贵,裹着单薄皮裘的少男少女端着盛美食的白玉盘和夜光杯穿梭其中。
“太公,松姑来了。”一个书童在回廊便传话。
张睿只看到少女的粉色衣角和大红皮裘的一角,真人在回廊和花树掩映下,看不真切。
“哦,终于来了。我等她许久了。”太公诚恳地向孔生和张睿致歉,说这是他的大外甥女,似乎有什么事。临走,他还切切嘱咐:“孔先生,我这个孙子从小就顽劣,您一定要对他严厉些,不要因为是以朋友论交,就不以师生的礼仪要求他。”
太公走了,张睿三人便更加放得开。这里的饭□□美,美酒香醇,三人又都是年轻人,于是天南地北聊得十分高兴。酒到酣畅处,张睿直接呼名道姓,邀二人起身舞剑。
“张兄误会了,我并不姓单,只是因为老家被一把火烧没了,单家的宅子又空着,于是我们便暂时借住在单家。”小公子自称姓皇甫,家里人都是从老家迁过来的。
张睿见他并没有因为流离失所而感到痛苦,觉得这是一个和孔生气性相投的人,很是为孔生高兴。
于是他从桂花树上折了一枝,横在胸前,一时暗香浮动:“如此良辰美景,你二人又成了一对好师徒,不如让我来舞一曲剑舞助兴吧。”
说着,他也不借助曲子,只是肆意的挥动那枝桂枝,起舞的时候,大开大合,隐隐有雷霆之韵;行走中自成方圆,仿佛合着八卦的奥义,一刺、一劈、一挑,皆有万钧之势;收尾的时候,于铿锵之时戛然而止,剑气却凝而不散。
皇甫公子似乎也精于此道,他从腰侧抽出一柄软剑,剑走游龙,体态妩媚。孔生兴致起来,将盛美酒的夜光杯齐聚在一起,用玉箸敲击杯沿,声音清灵,犹如环佩相击,正是一曲任性不羁,放浪形骸的酒狂之音。
“好!有酒有肉有舞乐,怎能没有美人相伴。”
于是侍从叫来一个红色衣裙的女子,容貌在一众侍从中当属第一。她脸蛋瘦削,五官精巧,眉眼细长,眼波流转之中有魅惑之意。
张睿发现,这里的人大多长相俊美,且带着一股子慵懒迷离的媚意。花妖们和她们相比,虽然容貌上略胜一筹,气质风姿却稍有不足。
红衣女子不需听人吩咐,径自在一处春凳上做了,正巧坐在桂花树下,树影斑驳,庭中空明,唯有她一身艳色遮掩不尽。她身后跟着一个梳两个小髻,扎珠玉的小丫鬟,看着也就七八岁,也是精致富贵,只是行止还有些小孩的懵懂稚嫩。
小丫鬟托着一架朱红的琵琶,面板是嫦娥奔月的彩绘,上面镶嵌珠宝玉石无数。红衣女子道:“奴家香奴,听闻有贵客临门,特来献艺。”
说罢,香奴将象牙拨子带到手上,将琵琶在肩侧靠住,垂首拨弄两三下,就能够听到琵琶声清脆高亢,又两三声,却是低沉稳重的声音。
是一把好琴。
“如今月色正好,不如来一曲湘妃?”皇甫公子问道。张睿和孔生都没有意见。
于是香奴自顾自拨动琴弦,张睿原本在庭中赏景赏月,听到“铮铮”两声,就觉得心神被牵动,再听她捻拢挑拨,有一种激扬哀烈之感,不似以往听到的那般凄婉。
皇甫公子和孔生似乎不胜酒力,就着琴音,渐渐睡着了。香奴不消别人说,吩咐小丫鬟拿了琵琶,又自顾自走了。张睿忙让在院子里守着的侍从,将二人搬回房里。
第二日孔生在书房授课,张睿就径自找了书看。不知这皇甫家是什么来历,书房中许多书,都传闻是焚书坑儒时就失传了的。还有一些只在其他书中提过一两次名字的书籍,也都保存完好的放在书架上。
孔生虽有了太公的吩咐,却并不是个严厉的老师。他首先问皇甫公子学了些什么,对什么感兴趣,为什么感兴趣之类的小问题,全做是相互了解。没想到一问之下,倒是很惊奇。原来,这皇甫公子看似出生世家,却对仕途官宦不甚感兴趣,反倒喜欢看一些诗词和杂学。
“为什么不学仕宦呢?”
“我以后又不为官做宰,学这个有什么用处?”皇甫公子满不在乎,他说:“我看诗词第一,能够直抒胸臆;杂学第二,能够发现生活。这有什么不好吗?”
孔生果然没有对他的话提出质疑,也没有深究背后的含义。他本人就涉猎广泛,诗词歌赋不在话下,那些杂学他说不上精通,给初蒙的小公子讲课打基础还是可以的。
皇甫公子是个头脑灵活的人,他不似如今的读书人,见到书本上的知识,就如获至宝,也不会因为是孔生说的,就认为全部都对。他喜欢问为什么,也喜欢自己思考。
孔生本人也勤于思考,善于提出问题,也有很多有见地的思考。因此,他们在一起讨论学习,却是很有趣味,张睿有时候都情不自禁加入其中。虽然很多问题讨论不一定能得到结论,却通过讨论,让他们能够收获一些新的思想,这样讨论的意义也就达到了。
昨夜有些放纵,于是早上的时候,太公特意派了两个小书童来看三人状况如何,又安排了清淡的饮食。只是,临走的时候说了:“不要因为享乐就荒废了学业。”又说:“若是喜欢舞乐,便定个时间,每五日可让香奴来献艺。”
张睿于音乐一道,天赋平平,因此没有什么感触。看孔生也不受什么影响。反而是皇甫公子,听说了这个消息,上课的时候就更加认真了。并且,也愿意学一些老庄的文章——听说,太公素来爱老庄的思想。
孔生安顿下来后,张睿本就应当离开。只是他嫂嫂就要生育,也不能离开这里太久。于是他就成日往返于县城和家中,偶尔也去看看姑娘们的店铺里看看。
因为芍药给的工钱足,三家店铺同时装修起来也迅速得很,这不,不过十几天,店铺就已经有了些模样。张睿又帮着看了一下进来的材料和货物,并不存在短缺和以次充好。毕竟是乡里乡亲,这年头大家做买卖都守着底线。
过了几天,张睿家里嫂嫂在傍晚的时候,生了个小闺女,长得红彤彤的,只是眉眼都有些母亲的轮廓,一看就知道以后是个俊秀的小娘子。张睿这个做叔叔的,特意从城里买了花布和点心——就是花妖们的店铺——给小女娃庆贺。
果然孩子一天是一个样子,张睿的女儿就是这样,第一天红通通看着不大好看,第二天就白白嫩嫩了,随着眉眼张开,五官渐渐明朗,人就好看起来。
等他侄女儿过了满月,张睿才想起孔生还在县城住着。他带了些家里的土特产,一路凌波微步,不多时就到了鼓楼。
进了单府,张睿就将准备的土特产和红鸡蛋送上去,这也算是让众人沾沾喜气。太公收到贺仪很是高兴,亲自带了张睿去找孔生和皇甫公子。
两人却不在书房,太公于是问侍从,可有见到公子和先生?侍从说二人去游园了。此时已经进入深秋,呼啸的北风哀哀悲鸣,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扑簌簌落下,确实别有一番景致。
太公领着张睿往园子里走,原来却不是上回饮宴的地方,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