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秋低下头,无意识地躲开晴儿羞涩的视线,可伊的未婚夫他是知道的,是一个名门望族家的长子,据说这个家族在以前还是皇商,近百年来时局动荡也自保存着自己的一份地位,手眼通天却丝毫不显摆,也亲眼看过来接可伊下班的那个男人,在他面前,可伊是那么温和,一举一动都那么合乎礼节,没有任何过火的举动,连笑容也那么恰到好处……
象刚才那样爽朗,毫不做作的笑容在,是那个男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吧?可伊这样的女孩子,也会有这么大的改变吗?
“学姐。”他低声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可伊一边盯着晴儿打开的快餐盒一边回答,“你说啊。”
“学姐认为,爱上一个人就要为他改变吗?”慕秋的声音放得更低了。
可伊诧异地抬头,思索了一阵子:“那个……也不尽然啦……我个人一贯主张是即使在爱情中也要保有自己的独立……不过……怎么说呢,我也觉得如果爱上一个人,是要为对方做出适应的改变,但是,完全地改变自己去适应对方,可能对方是满意了,那自己的立场又在哪里呢?”
晴儿小声地说:“要是我啊……会为他改变的……只要爱上一个人,那我的生活都是为了他了,做出任何的改变都是可以的。”
“小丫头你胡说什么呀。”可伊不以为然地说,终于忍不住拣了块卤鸭放进嘴里,“在爱情中也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否则迟早在婚后为了吃米还是吃面都得吵架。”
晴儿绯红的小脸上大眼睛望着她:“沈医生……在爱情中也会有清醒的头脑吗?”
“任何时候都得有。”可伊摆出教育的口吻说,“你是爱情小说看多了才会有这样的念头,什么为爱抛弃一切,要是你一切都没了,对方还会爱你吗?!”
“学姐……”慕秋终于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染着不寻常的红晕,“那么你现在为他这样的改变自己……你自己的立场和幸福呢?”
可伊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仿佛刚吃下去的鸭肉哽在了嗓子眼里。
慕秋不退缩地等着她的回答,但是,他已经知道了,可伊肯为对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不是为了对方的家产,不是为了权势,相貌,或是任何别的东西,是因为她爱上了那个人!只有爱情,才能让可伊心甘情愿地改变自己,变成一个陌生的沈可伊。
那么心高气傲的可伊,那么开朗自在的可伊,令自己心折的有非凡勇气的可伊……
原来,爱了也就是爱了,
和自己一样,都情愿为了对方改变的爱上了……
那么,她是否和她说的一样,能保有爱情中自己的独立吗?
自己第一次作出了决定却狠狠伤害了雷炎以后,自己还能坚持自己的独立吗?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告诉他:管他什么道德良心,只要伸出手接受别人的主张就好了,跟着他们的步伐走也不会有危险,主任不会这么整自己,可以安稳地当着医生慢慢地熬时间升职,地位和收入一切都会有的,和大家一样听主任的不好吗?
至于雷炎,自己不是也只要安分地投入他的怀抱就好了吗?管他是什么黑道还是白道的,他需要的是个情人又不是牧师,自己只要爱他就好,为什么要管他别的事呢?自己为他的兄弟处理伤口是也会让他高兴的吧?反黑组又没有给自己发薪水,自己为什么要做什么模范市民去举报呢!
如果是从前的自己,就不会闹成这样吧?会承认是自己的手术方案有问题,主任会因为自己顶了罪而给自己不少好处,现在的日子不会难过了,回扣红包什么的也少不了自己的一份。
雷炎也会一如既往地抱着自己,一起度过这些夜晚,明明刚享受到的温暖怀抱,还来不及习惯就失去了啊……每夜每夜,睡不着的时候就睁着眼睛傻傻地想着他,想着想着就更无法成眠……
本来都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啊……
就这么失去了……
慕秋悲凉地笑了起来,奇怪地是,他始终无法后悔自己的决定,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吃多少苦都无法后悔……
说是冥顽不灵也好,自作自受也好……
因为那是自己的决定啊……
他用手疲倦地揉揉眼睛,看着可伊不知所措的脸,轻声说:“抱歉,学姐,是我孟浪了,提了这样的问题。”
可伊长舒一口气,室内沉寂的空气也仿佛重新流动了,她含糊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对了,这个彩绮,一听说要她请客就这么拖拉,换个衣服这么慢!”借机转移了话题。
慕秋觉得天仿佛黑下来了,没开灯的室内他甚至看不太清楚,随口说:“时间是不早了呢。”
晴儿担心地看着他:“殷医生,你脸色很不好看呢,先喝点甜汤好不好?”
慕秋也觉得自己的双腿都直打颤,他点点头,慢慢地扶住桌边打算坐下来。
这边可伊刚跨出门,后面就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接着是晴儿惊慌的叫喊:“殷医生!殷医生!护士长!沈医生快来呀!……”
可伊闻声回头,慕秋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她一个箭步扑过来,把着脉搏扬声喊:“晴儿!量血压,开静脉通道!推高糖!”
晴儿的小脸也吓得雪白,答应着正踉跄着要走,彩绮已神速地出现在门口,背后拖着大大的抢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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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当外科主任象往常一样迈着步子比别人都迟了一步地走进外科病区的时候,感到大家的神态似乎有些异样,尤其是手下的兵们都没了平时志得意满的高谈阔论,而是围聚在办公室的角落里。
他往里面一望,立刻明白了,本该坐着殷慕秋的地方赫然坐着他最不想见的人:沈可伊!
可伊微微扬起下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表情看着和她同在一室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的众人,心里叹了一口气:果然,全是他的人啊,难怪慕秋在这里备受打击。
外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也不复往日的辉煌了,虽然表面上还欣欣向荣,但敏锐的人已可以轻易地嗅出繁华之后的糜烂气息。
她的目光接触到彩绮的身影,彩绮双手交叉,对着她不引人注目地点点头。
外科主任终于操纵脸上的皮肤作出一个近乎是笑的表情:“这不是小沈嘛!”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办公室,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热情,“回来有什么事呀?急诊忙不忙?”
“多谢主任关心了。”可伊揶揄的黑眼睛直视着他,倒反是主任尴尬地别转了头去,“我是来替班的,昨天殷医生受凉发烧,不能值班,于是总值班紧急找我来代的。”
主任暗骂一句,表面上含糊地说:“这个小殷,生病也不说一声,我好早作安排嘛,还要总值班调度,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
可伊把一张请假单塞到他面前,堵住了他的话:“这是内科的诊断书,请假三天。”
“这个……”跟在主任后面的主治迟疑地说,“按规定,需要有内科主任的许可和保健科的签字……”他停下了,因为他清楚地看见了诊断书下面的两个签字。
“看清楚了?”可伊的笑依然是那么明朗,但却压得他们说不出话,“手续齐全,三证皆备,殷医生人现在还躺在内科观察室里,如果你们外科有实际上的困难,也可以要求他放弃病假。”
主任假装宽容地说:“哪里哪里,只有三天而已,小小的困难我们可以克服嘛,殷医生就安心养病好了。”
可伊把请假单放回桌子上,耸耸肩:“那最好,现在开始交班吧,我马上还要回急诊上班呢。”
看着她走开的背影,主治在主任身后低声地说,“怎么办,主任?”
主任绷紧了脸,过了一会儿才说:“不必管她,反正她现在在急诊,至于殷慕秋……时间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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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目是一片白色,慕秋几乎以为自己躺在医院的研究室里,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使视线稍微集中一点,发现自己躺在内科的观察室病床上,手上还挂着静脉点滴。
他转过头来,静静地享受着片刻的安详,从雷炎走后他就有了失眠的毛病,即使不是在值班的夜晚也是一样,夜夜抱着枕头翻来覆去,始终无法成眠,连心跳都不规则了起来。
多久没有这样深重的睡眠了?象这样沉浸在死一般的睡眠中,连梦也不作一个的安详?有他的梦,和没有他的梦都没有做,只是睡眠,什么也不想,什么也干扰不了的睡眠……
死一般的安详……
以为只有死了才能有的安详……
开门的声音很不合适宜地响起,慕秋笨拙地伸手到枕边摸起眼镜戴上,进来的是和可伊一届的内科医生宁海,看见他睁着眼睛就笑眯眯地说:“睡美人醒啦?感觉怎么样?”
“学长别开玩笑了。”慕秋腼腆地说,刚要坐起来,又是一阵头晕。
“你躺着吧,等把这瓶能量合剂打完再说。”宁海听了听他的心率,又量了个血压,继续笑着说,“低血压,低血糖,我说,你要在事业上出人头地也不是这么拼命的干法。”
慕秋落寞地笑笑:他还有事业吗?他什么都没了。
“好啦,可伊给你弄到了三天假期,你就趁这时候休息几天,身体是自己的,学弟,要战斗也得有本钱的。”
慕秋意外地说:“三天休息?主任不会答应的……”
“她都替你代了个夜班了,估计如果你们主任要是以没有人值班管床当理由,可伊保证要替你上班,估计你们主任也不会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所以,你就安心吧。”
默默地点点头,慕秋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酸楚,为什么自己都要让可伊来保护呢,自己还是那么没用吗?即使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在现实中,自己还是一个无用的人吗?
“好了,你慢慢休息,我该去前面了。”宁海拍拍他的手,“回家也要三餐定时,你们外科医生到我这儿来看胃出血的不少。”
他走到门边才加了一句:“当然啦,大部分都是喝酒喝的。”
慕秋也不禁一笑:“谢谢学长。”
“好啦好啦。”
宁海在身后关上门,可伊立刻迎上来:“怎么样?”
“还好。”宁海也收起了笑眯眯的表情,“好象已经忘了昨晚的事情了。”
“那就好。”可伊也吁了一口气。昨晚上慕秋起初只是个低血糖反应,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压力太大,他醒过来时竟然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要冲出去找人,一边哭着一边喃喃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可伊在百忙之中还看见彩绮的眼睛突然发亮了。
接着就是她们竭力制止慕秋,可是已经失去理智的慕秋根本不听任何人说话,哪怕在地上爬也要爬出去,一片混乱之中,叫了楼下骨科医生来帮忙才算给他打上安定针,疲劳加上药物的作用使慕秋不一会就昏睡过去,可伊没办法,只好自己留下来值班,让彩绮把慕秋送到内科观察室来。
“象这样歇斯底里发作真丢我们男人的脸啊。”宁海感慨着。
可伊一脸‘真没见过世面’的表情看着他:“到我们外科呆三天,保证你得神经衰弱。”
“你们那滩混水,我是不淌的。”宁海摆手拒绝,“我的事完了,就看他自己的了。”
可伊不放心地探头看了看:“是啊,谁都帮不上忙了,昨天谢谢你啊。”
“老同学,客气什么。”
两人渐行渐远,声音也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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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秋平躺了一会儿,等那阵眩晕的感觉过去,稍微好了一点之后,他欠起身,自己拔掉了输液针头。
这样安稳的睡眠,和醒来的不适,都说明了他被打了镇静剂,为什么要给他打镇静剂他不知道,昨晚的事也只模模糊糊有个印象,但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嗓子有些疼,是一夜没喝水,还是自己曾大声呼喊来着?
如果是后者,自己又喊了些什么?
有多少人听见了?
都是他羞于去面对的事情,慕秋于是又采取了消极的办法:落荒而逃了。
反正有三天的时间,就在这三天里,把纷乱的思绪理出个头绪来吧,不能再象以前那样,发生了什么事都躲起来,不去想办法解决,而是假装看不见,也听不见……
再假装也没用啊,雷炎不会回来了……
自己也不能再这样下去,雷炎的事,工作的事,都到了不解决不行的地步了啊……
自己在工作上再苦再累也没有关系,可是,雷炎的事怎么办?如果自己不去找他,和他说个清楚,就真的永远失去他了……
就算知道他讨厌自己,看不起自己,也要面对着他说清楚。
说完了之后,就是死在他面前也没关系。
他偷偷地溜出了急诊室,早上大家都在忙着,没有人注意到他,幸好昨晚彩绮细心地把他的外套也拿到了这里,他不用再回到外科换衣服了。
匆匆地走下医院的楼梯,早上的太阳有些晃眼,他眯起眼睛,手扶着墙稳定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一辆不起眼的车滑到他面前,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年轻但阴沉的脸:“殷医生?”
慕秋怀疑地看着他:“我是,请问……”
“我是雷哥的手下,我叫阿龙。”脸色阴沉的年轻人自我介绍。
慕秋恍恍惚惚地记得雷炎入院时的那一大帮手下,其中好象有那么一张脸孔的样子,他的心又跳得不规则起来,嗫嚅着说:“有——有什么事吗?”
“雷哥想见你,请你上车。”
慕秋陡地又是一阵眩晕,他勉力抑制住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点点头,嗓子干涩地说:“好。”
他要见自己了!
这是开始,还是结束呢?
也许,自己的命运,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吧!
慕秋无言地看着车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这个叫阿龙的年轻人似乎很寡言,只是专心开车,他好几次张嘴要问雷炎的事,都因为怯懦而咽下了。
也许他也在打量自己吧,是啊,自己算是雷炎的什么人呢?他为什么要找自己过去呢?难道……雷炎终于原谅他了?
慕秋摇头停止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不会的,雷炎那样的男人言出必行,他说过的话也不会收回,找自己过去肯定是为了别的事,那么,是什么呢?
车子逐渐离开了热闹的市区,向郊外的公路开去,周围的景色渐渐荒凉。
慕秋全身忽然一阵恶寒,他不得不勉强开口说:“请问……”
不等他问出口,阿龙就冷冷地说:“雷哥只交代我带你过去,没有交代别的。”
慕秋咽回想说的话,重又倒回椅座上,心中虽然疑云重重,但是事到如今,只有走走看了。
走了没有多远,车子开上一条小路,路的尽头可见一栋白色的建筑,中式风格,环绕着精心修剪过的花园,在周围有十几个彪型大汉警惕地走来走去。
慕秋惊讶地望着这一切,难道这就是雷炎在混的黑社会?以前只在电影上看见过,他把自己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阿龙把车子停在门口,下车后为他打开车门:“请吧,医生,雷哥在等你。”
慕秋懵懵懂懂地下了车,不知所措地环视了一下四周,那些站岗的大汉们仿佛也对他很感兴趣,不停地看着他。
“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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