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将自己的脑袋捂进被子里,却依然止不住那蔓延开来的茫然与失落。
顾七曾经说过,‘人的心脏是身体里最难解剖的部分’,即使亲手掏出来看,也看不到真相。宁远觉得自己就是这么个平常人,他读不懂顾七、不懂夏林,也不懂自己为什么那天要离开,到了于事无补的现在,却又顽固地想要等到顾七回来。
或许,他只是欠他一句抱歉。
接下来的两周是考试周,课程基本上都已经结束,不用每天跑去学校。宁远记下考试的日子,干脆埋头呆在顾七家里啃书,彻底进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状态。每次门铃一响,他都会先呆上几秒,再故作冷静的去开门。可结果总是令他失望,不是有人推销,就是他已经忘记的外卖小弟。有一次他在午睡,久久不停的门铃让他从梦中惊醒,他跳起来,蓬头垢面地冲出去,门外站着的却是敲错了门的水管工人。
夏林打过几次电话,问他怎么从学校里消失了。宁远随口搪塞了几句,夏林也就没再多问,只是把考试的时间和地点又统统交待了一遍。那天以后,就再也没有打过电话。
宁远于是更加心安理得地过起了自己的隐居生活。只有考试前一秒,他才会掐着铃声匆匆走进教室。结束以后,又赶场似的匆匆离开。
每次站在门外,他的心里都会有那么一丝忐忑。开门之前,他总要先按一遍门铃。有时他会希望门里传来顾七永远那么悠缓的脚步声,有时却又害怕。
但等上再长的时间,也不会有人来应门。
宁远的心渐渐冷下来,他明白,顾七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考试结束以后的某天晚上,宁远正趴在沙发上无所事事,电话却突然响了。
夏林说:“圆圆,创业比赛要开始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宁远沉吟了一阵,还没想好如何回答。
夏林沉默数秒,突然笑了笑,“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带东西去你那里。卧室的空调坏了,正好懒得修,现在家里热得要命。”
宁远急忙反对,“不用了,我明天就回。”
夏林吹了声口哨,笑道,“那好,我等你。”
第二天清早,宁远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把顾七的家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房间变得如同他来时一样干净,他和顾七的味道都消失了。宁远打开门,把顾七留给他的钥匙轻轻放回鞋柜上,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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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夏林就抱着毛毯和枕头钻进了他房间。
宁远有点为难地看着他,他耸肩,“太热了,简直活不下去。我都有几天没能睡个好觉了,困。”
“不能去找人来修?”
夏林已经扑到床上,瞬间占去了一半的面积,“打过电话,要不没人接,要不就敷衍我,老说过几天来、过几天就来。”说到这里,突然‘嘿’地笑了一笑,“就和你差不多。”
宁远讪讪,不好再说他什么,只能埋头收拾自己的东西。夏林把创业大赛的资料和计划都摆到了他桌子上,他细细看了一遍,再转头看时,夏林已经抱着枕头睡着了。
创业大赛是他们学校的传统,每年都会找一个知名公司赞助,从学校里选拔百个团队,各自写出一份商业开发报告,并且做出粗产品来观察市场效应。进入决赛的队伍,除了获得奖励以外,还有到赞助公司里实习和工作的机会。
对于打算一毕业就去工作挣钱的宁远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天像是突然一下热了起来,暑气很快就让宁远汗湿了全身。宁远起身把空调调低了一些,去简单冲了个澡,又回到书桌前坐下,重新看了一遍计划,对觉得不妥的地方做了些标注和修改。全部改完之后,他笑了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转头看了看客厅的挂钟,时间已经不早了。宁远凑近夏林,想要叫他起床。手还没有碰上,夏林倒突然睁开眼,吓得宁远往后一缩。
夏林眼神清亮,一点也没有刚睡醒的味道。宁远有一丝晃神,夏林摸了摸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洗过澡了?”
“嗯。”
“空调开这么低,你也不把头发弄干了再吹。就你这小身板,坐久了铁定感冒。”
“刚洗完,不然怎么还湿着呢。”
“嘿,想糊弄我,没那么容易。你都坐了一小时了,现在还不干,肯定就没好好拿毛巾擦过。”
宁远一呆,显然没料到自己的谎话会被戳破。夏林得意地笑了,露出一排大白牙,从床上跳了起来,“我去给那帮家伙打电话,来商量商量比赛的事。你他妈玩失踪的时候他们都问过好几回了,想着你呢。”
一通电话,没过多久,几个人都挤进了宁远的房间里。
他们这组设计的是环保纸袋,公司的名字简单随意,就叫Green。当初也有人发过牢骚,说这名字太没新意。可整个组里都是懒人,拖来拖去,就干脆用上了。
这种环保纸袋用的是再生木浆,可以回收和再利用。这自然是他们的卖点之一,可现在这个年代,环保包装已经不少,光靠这点显然不能满足大众眼球。
宁远想了许久,决定在设计上下些功夫。其实这想法十分简单,在纸袋上设计一些特殊的边角,就可以把它从上到底折叠起来,变成一块小小的方形,他计算了一下长宽,甚至可以放进口袋。
不过,设计只是用笔画出来的构想,理论上可行,真正是否成功还不一定呢。
过长的浏海总是遮住了眼睛,宁远干脆扯下笔套,把浏海往上别了起来。以前同寝室的小六看到了,‘哇’地一声笑了出来,“宁远,你现在这样儿真像个小姑娘。”
坐在他旁边的小五也凑近来打趣,“是像,挺漂亮的。我以前就觉得,如果宁远是个小姑娘,我就去追他。”
几个人顿时哈哈直笑,边拿脚踹他,“你他妈有病!”
小五滚到一边,不服气地嚷嚷,“我说的是实话,怎么了?”
“那你也得问宁远同不同意呀。宁远,你说说,面对这表白,你有什么感想。”
宁远沉着地笑了笑,放下笔认真回答,“我找对象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他的东西不能比我大。”
夏林嘴里的啤酒‘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
众人先是一阵静默,小六张着嘴巴,呆呆地说了一句:“宁远,你藏得真严。没看出来,你这、这么黄啊。”
小五往旁边缩了缩,宁远又一笑,扯着他的脚踝把他拖了回来,手按在他的腰上,俯下身贴近他,那声音突然柔得像水,“要不这样吧,我们先来鉴定鉴定。”
小五全身一酥,呻吟出声,“别来了,我有反应了。”
几个人大笑着滚到地上,有人撞到一起,哎哟不止。夏林也跟着笑了,接着,他站起来把小五踹到一边,一屁股坐到了他的位置,突然之间眼神一凛,大有组长的风范,“正经点,都给我好好办事。”
最终还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完善的设计和策划让他们尝到了甜头。在校园里进行的小型贩售上,纸袋很受女孩子的欢迎。Green闯进了决赛,虽然最后没有得到冠军,不过他们运气显然不错,赞助的公司正好是家日化公司,化学和环保成了受欢迎的两个关键词。过了两个星期,夏林和宁远竟然都收到了实习的邀请信和申请表格。
夏林捏着信封直笑,在表格上签了自己的大名,就要兴冲冲地寄回去。
“看来我们要从同学变成同事了,这就叫缘分哪。”
宁远苦笑,这害人不浅的孽缘。
夏林催促他,“快点填好信息,签好名,我帮你寄回去。”
“好。”
宁远敷衍地答应着,却偷偷把表格藏进了抽屉里。夏林再问他时,他只说已经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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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第一次见到玫瑰的时候,夏林和玫瑰之间已经成为了足够让人误会的亲密朋友。
有时夏林会在家里和玫瑰讲电话,已经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他也会去她学校里一起上课,听完全不懂的文艺美学。玫瑰的名字在宁远耳边出现的概率越来越高,终于有一天,玫瑰来家里做客,夏林把宁远丢在客厅和她面对面呆坐,自己亲自跑去下厨。
吃饭的场面和以往很多次如出一辙,夏林殷勤地夹菜,一顿饭里冷笑话不断。玫瑰安安静静地,一点也不吵人。可宁远觉得自己快被夏林吵得受不了了。
那时已经大四上,课程少了下来。学校里时常见不到这帮老油条的身影,该实习的都跑去实习,该考研的考研。过了好几天,宁远才抓住最近见到他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小五。
小五战战兢兢地坐下来,双手以猥琐地姿态护着自己的□,宁远和气又真诚地笑了笑,柔声问,“小五,宿舍里还有空床么?”
小五老实地点了点头,“你们搬走以后,两张床都空着。没人睡,我就拿来放箱子了。”
宁远笑道,“那好,我想搬回来住。”
小五红了脸,结巴着:“好……我、我马上把箱子搬开。”
宁远正纳闷他的反应,他突然像鼓足了一口气似的,又接着说,“小远,其实……你用不着为我做到这个地步。这,这多不好啊。我觉得我还没有确定自己的心意,那个,要再好好想想。你别急。”
宁远憋了很久,才终于吐出一口气,端正了脸色说,“好,我不急。你慢慢想,等多久我也愿意。”
小五一溜烟地跑了,过了几秒,风中又飘来了一句带着颤音的话。
“还有,我比你大!!!”
宁远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揉着肚子回家去。
夏林还没有回来,他给自己做了晚饭,干干净净地吃完,就开始慢慢收拾东西。收拾到差不多的时候,门锁‘咯噔’一声响。夏林醉眼朦胧地打开门,只愣了一秒,就哼了出来。
“你又来了?”
宁远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丢了一罐给夏林,摇头道:“错了,这回没想玩失踪,只是想搬回宿舍住。”
夏林一愣,“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想,宿舍去实习的人多,平时一起也方便点。”
“那我呢?我也去实习,有事就不能和我商量了?我俩一起就不方便了?”
宁远有些尴尬,却也不知该如何回话。想说“你都有女朋友了,我不想打扰你”,可又觉得矫情。夏林都交过多少任女友啦,之前怎么从没见他这么懂事?
夏林面色沉沉地走近他,静了一会,突然说:“宁远,你有问题。跟我说说,你是怎么了?”
宁远说:“没问题。”
夏林皱着眉,“说不说!”
宁远‘啧’了一声,“没得说,我就是想搬走。如果你觉得租金太贵的话,我还是接着付我那一半。”
啤酒罐细细地响了一声,竟是被夏林捏扁了。夏林把手里的钥匙和啤酒罐一同顿在茶几上,咬牙切齿地问,“你行!这种话也能说出来,宁远,你要不是没心没肺,那就是有病。”他发了狠,大力推了宁远一把,“你他妈到底有什么毛病?!”
宁远跌在沙发上,背狠狠磕上扶手,顿时缩成一团,做不得声。夏林上前一步,似乎是要扶一把,却又收回了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宁远垂头缓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笑了,一双眼亮得吓人,刀一样向夏林逼去,“你问我有什么病?这么简单的事,你都看不出来吗?夏林,我喜欢你。”
一定是痛意让他丧失了心智,他才会愚蠢地说出这句话。他知道,到了明天,他一定会后悔的。
夏林的气势突然一下全军覆没,看上去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啥?”
宁远带着笑,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你。”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夏林莫名地躲开了视线,再转过来时,那眼里多了一丝慌张和犹豫。宁远觉得自己已经知道结果了。其实在很久以前他就应该知道了,不是吗?夏林只是个贪心的任性的胆小鬼啊,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是。
隔了许久,夏林才像仍然有些不确定似的,回应了他的‘表白’。
“圆圆。从小到大,我喜欢的都是女人……”
果然是如他所料的回答,宁远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了。
夏林却固执地继续,“我曾经想,我的生命里会遇到很多花一样的女人。结果命运真的很神奇,第一个向我表白的女孩,就叫丁香。我知道这种思维定势不太对,可很多时候就是没法摆脱。”
宁远搓了把脸,说,“知道了。”
“圆圆,我也喜欢你,可那好像不一样,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们、我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吗?”
贪心的夏林,看吧,他永远也学不乖。
宁远点了点头,起身往外走,也不知算不算回答了他的问题。可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和夏林说话了,只想快点走,走得远远的。
可是夏林一把拉住了他,“不许走!”
宁远甩开他的手,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摔倒在地。他很快翻过来,用膝盖顶上夏林的肚子,拼命挣扎。夏林皱了皱眉,突然像十分生气似的,往他肚子上招呼了一拳。这一拳其实不重,可恰好压到刚才的磕伤。宁远‘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夏林顿了顿,松开了拳,轻轻揉上他的肚子。
宁远却不领情,一脚把他踹翻。两个人又扭在一起,夏林想要掰住宁远的手,宁远却泄愤似的一顿乱打。混乱之中,宁远的手肘突然击中了夏林的鼻子,血喷了出来。
宁远停了手,推开他,起身往外走。
夏林捂着鼻子,突然像小孩一样,有一丝固执和慌张,对着宁远的背影低低喊道,“你不要搬走。”血流进嘴巴里,他咳了一声。
最后,宁远轻轻地回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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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在酒吧喝了一夜酒,第二天上午有课,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回家拿书。
进了门,夏林居然和颜悦色地和他打招呼,还抱怨鼻子上的创可贴太难看。从他口里说出来,昨天发生的事简直就像是“对不起哦,你喜欢冬瓜可是我好像比较喜欢西瓜”这么简单。
幸而宁远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个性,匆匆睡了个觉,便也相安无事地去上学。
只是,他没有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收拾好的几个箱子,始终整整齐齐地摆在卧室里。
那时玫瑰和宁远已经成为了不错的朋友——任何还算谈得来的人,接触得多了,都会这样的。玫瑰偶尔会来夏林的教室里旁听。天气变冷了,夏林缺课的时间越来越多,可玫瑰还是来得勤快。这种时候,她就和宁远坐在一起,没头没尾地聊天。
有一天,中间休息的时候,宁远趴在课桌上小憩,玫瑰则一如往常地翻着那些他不知所云的美学巨著。
迷迷糊糊的时候,玫瑰突然点了点他。
宁远睁开眼,玫瑰细细地看了他一阵,眼里几番欲言又止,过了会儿,才有些踌躇地问,“听夏林说……你对他有点意思?”
宁远猛地咳了一声,脸色几变,慢慢地浮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怎么可能?”
玫瑰静静地偏头看着他。
宁远笑道,“他误会了。”
玫瑰眨了眨眼,也笑了出来,“那就好。如果你是真的喜欢他,那我可能就要考虑放弃了。”
下课以后,宁远几乎是仓皇逃出了教室,像急于寻找沙地的鸵鸟一般躲进了自己的小房间里。夏林来敲门,他没有开。他叫他,他没有应。
那天晚上,宁远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他只有十七岁,遇到了他第一次喜欢上的男生。那感情青涩又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