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反驳,却出不了声音。但这不仅是被胶带塞住他的嘴而已。
就是因为基于血缘的关系,而相信了眼前这个铁夫的话——千错万错都要怪自己。
这等于自己也有错。
而且他希望能相信伯母。
更幼稚的是,他还期望伯母对待他,就像自己对待她般如此的真挚、诚恳。
为了治愈自己的心伤,一头载进完全不求回报的代偿行为中;绫濑不知道自己将受到什么
惩罚。
他关心伯父的病情,也是出于真心。可是他却得因为关心伯父的事,而必须承受保护自己
的苦楚。
他不仅失去了最后的亲人,甚至把自己伤害到这般地步,不禁令绫濑为之鼻酸。
这一切虽是为了要保护自己,然而当他从信赖某些人的疑惑中觉醒时,却已为是已晚,逼
得自己走投无路。
“……呜……”
无法克制的疼痛,往鼻腔内侧涌上。
绫濑强忍住全身的剧痛及抖颤,用力闭上眼。当他紧闭时,眼睑内却出现表明不想当绫濑
亲人的狩纳的表情。
绫濑表面上拒绝狩纳,其实内心却对他十分的依赖。他只是希望狩纳能够慢慢接受因为怀
有恐惧感,不敢勇敢踏出一步的自己。
事实上,狩纳始终都在原谅任性不懂事的绫濑。
不管是绫濑拒绝与狩纳性茭,或表示他想去看看伯父时,狩纳均能顺绫濑的心意而行。而
狩纳当然也会发现幼稚的绫濑其实对他是心怀感激之情。
狩纳如此纵容他,结果自己却没有一样达成狩纳的要求;绫濑思及此,心头就一股寒意。
面对此际残酷的事实,绫濑虚脱的跪下来。
“狩纳是不是也想和你作个了断?”
铁夫一边望着窗外,一边歪着嘴叹息。
铁夫说的也有道理,对狩纳而言,再和自己牵扯下去一点利益都没有;明白这一点,绫濑
根本没勇气去追狩纳。
因为他连抗拒此刻摆在眼前的命运的能力都没有。
倒不如认命的接受,反而乐得轻松愉快。
与其再一次被狩纳来否定,绫濑宁愿像过去那样活在孤寂里。
绫濑现在对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的自己,不禁吹嘘的瞥了瞥铁夫。
“……”
他被塞住的口中,好像发出些微的呻吟。
他用发抖的脚撑住自己无力的身躯,站了起来。
“雪……”
目睹着绫濑使不出力,被胶带塞住嘴的他想办法想把身子钻出去的情景,铁夫却未加以制
止。
当绫濑看见玄关的屋檐下是利佳子的身影,而站在庭院石头上穿着西装修长的身影时,绫
濑的心脏就纠结在一起。
果然是狩纳。
绫濑恨不得能张开嘴呼唤这个人的名字,无奈他的嘴被封住了。
他也知道,即使呼唤他的名字,狩纳也听不到,绫濑只有两眼空洞的望着在下方的杜鹃。
祖母精心所种的杜鹃,开的似一座小山丘般的茂盛。
眼前是一片怡人的绿意。
他忽然很清醒的在问自己!你到底想做什么?
可是踌躇了片刻,他还是把膝盖顶到窗槛上。
“雪……雪弥!?”
冷不防,耳边响起巨大的叫声。
铁夫这会儿才看出绫濑的意图。
“别这样……!中泽先生!”
铁夫向绫濑伸出手,一边对着楼下求救;但绫濑瘦瘦的脚已踏上了窗槛。
为了躲开铁夫的手,绫濑的手肘去碰到玻璃,而发出一声巨响。
“……呜……”
一股麻痹的痛贯穿全身,但他已奋不顾身想把身体钻出去。
这里虽是二楼,但距离地面仍很远很高的感觉。
由于两手被反绑在后,又要抓住窗槛,以致身体无法取得平衡。
想到自己如此有勇无谋,背部就泌出冷汗。
可是不作生死之斗,他根本逃脱不了这里。
他抱住膝,摒住气,忍受被狩纳遗弃的伤痛,想脱逃这件事显然是容易得多。如果是以前
的绫濑,往往对摆在眼前的事实只有服从顺应,他根本不会去找别的方式解决。
可是,现在还能安于认命吗?
即使狩纳辱骂绫濑不是他必要的人,但反过来说,狩纳对绫濑,可绝不是不必要的人。他
只是恐惧于被对方疏远,但心怀感谢之意始终未曾改变过;而且他从小就只被训练唯唯诺
诺接受现实是保护自己的方法。
但仅是如此并不能善尽保护之责,让他的内心深深翻腾。
“……哇……”
发现二楼有骚动,站在石头上的狩纳的视线跟随着移动过来。
他可能已认出在窗边绫濑发生纠葛的动静,狩纳的双眸带着惊异之色。而在发现狩纳的视
线后,抬起头的利佳子的唇,也大大的张着。
希望狩纳的钱并未付给利佳子。
纵然利佳子对绫濑如何威胁利诱,自己也绝不会控告狩纳。
在出卖狩纳之前,总得为自己守住些什么。即使有血缘这层关系,绫濑也认为没有必要这
么做。
没错,自己就是败在这种不确定的血缘关系——因为他渴望追求到这份亲情。
事实上,绫濑还有更需要热烈紧紧把握的许多人事物的存在。
有个狩纳的名字,是他非叫不可的。
他怀着一定要向狩纳表达的话,绫濑踢着铁夫的手,希望挣脱掉他。
陡然,一种厌恶的飘浮令他血气陡降。
“雪弥!”
铁夫的哀嚎,与加速的风同时打着他的脸。
当绫濑的身体从窗棂脱开时,才发现原来离地面并不太远。
“……啊……呀!”
在大声的叫喊中,绫濑瘦弱的身体就跌落于地面。
“呜……呼……”
他觉得耳朵瞬间碰着了空气的硬块。
接着马上又有好几重的杂音贯穿在绫濑身边。
然后,抖得很剧烈的内脏遭到重击。
当身体的肉碰撞到地面,就全身又麻又痛。
在他感觉剧痛的同时,身体像是被树枝刺到。
此时,绫濑处于混乱状态,当他惊觉自己是从二楼跳下来时,全身就痛得快昏厥过去。
“……呜……”
当他终于能对准视觉焦距后,把刺到颊上的树枝拿开,茫然仰头而望;他听到铁夫把身子
架在窗槛上叫着他。
绫濑想立起身来,双脚却使不上力。
他的头部可能撞到了坚硬的土块,而全身也疼痛难忍。
在阵痛又不能踢的情形下,绫濑仍然忍着不适想爬到狩纳身边,不料他却被人用力掬起。
“……啊啊……!”
绫濑被火速拉起,让他感到一阵晕眩。然后是一双粗大的手臂,将不能站立颠颠倒倒的绫
濑的身体撑住。
“你没受伤吧?绫濑!”
急切的声音,在身侧响着。
绫濑知道这是他耳熟能详的声音时,两只膝盖更是快瘫痪。
“真他XX的……。你在搞什么名堂……?!”
男人在嘴里低声咒骂,并用着急却不粗野的手,将绫濑塞了一嘴的胶带取出来。
刹那间吸进过多的的空气,绫濑差点噎住。
“雪弥……你在做什么呀?叫你待在二楼……你却……”
后来走过来的利佳子,怪声怪气的叫着。绫濑立刻把不能自主的身体靠向回头喝令伯母的
男人身边。
“你……别再假惺惺了!”
狩纳用十分讶然的表情瞥瞥嚷叫的绫濑。
可是在下一瞬间,他的眼神是既愤怒又痛苦。
狩纳的眼光好像是在质问绫濑!你果然是选择了亲人吗?可是此际,绫濑毫无辩驳的力气
。
“你听我说……狩纳先生,我有事想请求你……”
过去已原谅过绫濑几次又几次的狩纳,想当然尔,他这次是绝不会再相信绫濑的愚昧,并
且一定打从心底在排斥他。想到这儿,绫濑就畏缩起来。比任何人还害怕被抛弃、否定的
绫濑,一直还不适应于去直接面对这些令他害怕的事。
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便是逃离这些。
然而选择不可以这么做,也是自己。
他抬起双眼,凝视着直视他的狩纳,绫濑喘息着吐一口气,对他说道——
“我……绝对不会控告……狩纳先生!惹狩纳先生如此动怒的人是我……。所以,请你无
论如何都不能付钱给他们!”
说到最后,绫濑几乎快哭出来。
在他的两手获得自由后,就不由分说的紧紧抓着狩纳的西装。
在这个节骨眼上,绫濑用尽浑身的力气,勇敢的迎视着男人。
轮廓很深的男人,用眼角俯视绫濑。
绫濑从男人的表情骤变中,看到有一丝不悦,就使他十分彷徨。
“……啊啊……!”
狩纳一定会置他于不顾吧?
对只会任性而为的绫濑,也难怪狩纳会对他失去兴趣。就在绫濑的双脚快站不稳绝望至极
时,有只有力的手马上支撑住他的背部。
他僵硬的脸颊,被拉靠近隔着西装的胸口上。
然后一只大大的手搂住他的头时,绫濑说不出一句话来。
“……狩……”
他只听到自己的头上,男人用牙齿互咬而发出的吱咋声。
狩纳轻声叨念着,然后用力搂着绫濑的身体。
“……你就为了这种事,从二楼跳下来!万一头撞到什么的话……你……!”
听到狩纳如此激怒的沉重声音,站着的利佳子哑口无言。
那是好可怕的声音。
光想像狩纳龇牙咧嘴的模样,绫濑就将颤抖的睫毛合上。像狩纳这种男人一旦真正的暴怒
,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可怕的人了。
绫濑在抽抽噎噎中,强自抿住唇。
只是那并不是畏怕的泪水;他对狩纳的震怒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是压抑不住的火热感一路
上他的心头。
明白自己已被狩纳宽恕后,在吐息中亦不免哆嗦着。
“……请你原谅我……”
他趴在男人的胸前,请求他谅解。
男人用他的手不断的安抚重复请求宽恕的绫濑的头。
“别再说了,一切都已了解。……我们走吧?”
绫濑听着男人的话,猛点头。
他要的不是有血缘相系的家人,而是回狩纳这个男排住处。现在就算被怎么责难,绫濑也
再也不会放开狩纳。
“所以我说我们回家去。”
男人的话中,仍有挥之不去的怒气,与相同的温柔。
绫濑在安心之下,全身麻痹得冻在原地。现在才浮现的恐惧,让他的双脚仿佛踏不稳而悬
空。
狩纳一眼看出仍不停颤着抖的绫濑,故用很温柔的手轻抚绫濑的头。
“钱我是不会付给你们的。”
其实他原来就没付钱的意思。
狩纳两手抱住绫濑,并未看着利佳子说道。
绫濑依偎着狩纳,并望着伫立不动的伯母。
“你听好!雪弥……我们……我老公他住院了!所以……”
伯母的嘴里说出似幽鬼的沙哑声音。
苗条的伯母仿佛在刹那间老了十岁,两眼凹陷的看着绫濑。
“别再说了!太太。”
绫濑身边的男人,用很冷静的声音制止她。
绫濑只专心注意狩纳与利佳子的对话,当他发现还有个人默默的在旁边时,不由得抬起了
视线。
穿着深褐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在烈阳下挺拔地伫立着;他是染矢的父亲,也是狩纳公司的
法律顾问。
“染矢先生……”
对茫然喊他一声的绫濑,染矢很善解人意的回看他一眼。
他对绫濑作出——你真是苦命的孩子的表情,可是一方面却很庆幸绫濑能安然无恙。
他的眉宇间刻划了比儿子染矢薰子孙稍微淡泊又具有智慧的皱纹,他向狩纳用眼示意,取
得后者的同意后,染矢就用很沉着的声音,对绫濑说了。
“你知道……谁是这房子及土地的所有人吗?”
被染矢唐突的问,绫濑词穷的看向伯母。
绫濑不解染矢会出现在这儿的原因,更不明何以会被问这句话。
“……这里是我们的家!也是我丈夫继承他母亲的……”
伯母似乎想阻断绫濑回答,用很高亢的声调抢着说。
绫濑未作答,只是仰望抱着他的狩纳。
绫濑听过周遭的大人提过,在祖母死后,要按照她生前的遗嘱分得她留下来的遗产。只是
,绫濑并不知道真正的细节。
最主要的是,绫濑对奶奶留下的遗产有多少,并不感兴趣。
而且,在奶奶的葬礼中,听到大人对祖母财产臆测、议论纷纷的模样,他就打从心里不屑
。何况,经过祖母的死,环境也急速的产生变化,他就更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事情。
“这里所有人,便是绫濑君你。”
听到染矢说出来的话,绫濑大惑不解地睁着一双眼瞳。
“……什么……??”
对轻声叫出来的绫濑,狩纳默默的看着他。
“登记簿上很清楚的如此记载着。我是不清楚石井太太怎么跟你解释。可是这个房子及土
地,确实是在你的名下。”
用很缓慢、清晰道出的染矢的声音,此刻听来仿佛很遥远、模糊。
“这也怪不得你会惊讶不已。……但你的祖母却比谁都担心在你失去父母的将来的生活问
题吧!”
“慢着!这个房子的事……”
“但只要有律师来宣布,这件事就成了定局。这是现在是为你所有,且在你奶奶过世后到
今天为止,不管是固定资产税'幸福花园'及其他的,也全从你的银行帐户内扣抵了。”
染矢对茫茫然的绫濑投以同情的神色,同时看着利佳子,并问她。
“我说的都没有错吧?石井太太。”
“不……不对!雪弥……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多不安全,所以等你……长大之前,
我们都会……”
声调高亢不起来的利佳子,央求的看向绫濑。
“你对从来没好好照顾的侄子,竟然敢大言不惭哦。”
听到狩纳冷澈心扉的声音,利佳子也禁不住发起颤。
但瞄着利佳子的狩纳眼里,却嗅不出丝毫同情之意。对表情僵冻的利佳子,狩纳只吝于给
她冷冷的笑。
“至于谈到照顾,我看根本只有绫濑的亲生父母在照顾他而已。”
面对狩纳的恶言相向,利佳子握紧的两拳也在发抖。
“你还敢说什么?你又做了什么?你还不是把这善良的孩子骗去监禁吗?”
对她无理取闹的谩骂,狩纳的两眼闪着剑般的怒火。
“雪弥!这男人说的话,你千万不可以相信他!他还不是想把这个地方占为已有为目的!
”
不待狩纳有任何驳斥的机会,浮着泪光的利佳子便向绫濑恳求。
“他从你那里把这是骗走后,这个家马上就会完蛋!而祖母所有的回忆,也将毁于一旦了
,你并不希望变成这样吧?所以我们应该住在一起,保护这里,毕竟,我们也是一家人呀
?”
本来是一家人的。
利佳子的嘶叫声,使绫濑的内心在翻滚。
“你这恶婆……”
狩纳用很鄙视的眼神看着利佳子。
“啊……”
对狩纳的认真,利佳子的喉间掠过一声悲鸣。
“什么一家人?如果照你这么说,我就如你所愿,把这房子毁了!”
狩纳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感情。
光是被他睥睨,男人的怒气已令人发麻。把嘴张开又反驳不出什么的利佳子,一张脸苍白
失血。
“你们不要再说了……”
终于按捺不住叫出来的绫濑,狩纳与利佳子都同时回头看着他。
惊愣张着双目的利佳子,脸上渗透着冷笑。
“雪弥君,你……”
她浮露的是胜券在握的笑。
此刻,其凹陷的眼珠子竟闪烁有神,且从其嘴角挤出一丝有些不悦的笑容。
“我说的对吧……我们是一家人……”
利佳子可笑又无奈的说;绫濑没把视线移开紧紧盯着双手抱于胸前的伯母。
她是父亲哥哥的妻子,也是绫濑身边少数仅有的唯一一个伯母。
老实说,在这之前,绫濑连做梦都盼望这位伯母会开心展开双臂来迎接他到这个家的。
“我是……什么都不要。”
深深叹口气,踏稳脚步的绫濑说完这句话,利佳子的脚却突然驻足不动。
好像并未听仔细绫濑所说的话,利佳子很庸俗的把头向前倾,疑惑的再问一句。
“……你说什么……?!”
“这种房子……及土地……如果你要,就送给你。”
本来是绝不会放手的。
可是,它却不像个家。
不管曾有多少怀念的岁月,可是彼此不能志同道合或情投意合,勉强生活在一起也没啥意
义。
那对伯母本身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为了要获得这栋房子,把侄子叫回来共同生活,即使自己会被接受,过的也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