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赵树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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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赵树理-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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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只能顾住我。”说着强笑了一笑。

  他们就这样相跟着上了路。走了不多远,有个差徭局,鸭脖子要了一头毛驴骑着,他们三个人挑着行李跟在后边。

  鸭脖子要的是短差,十里八里就要换一次,走了四五天才到分水岭。一路上虽然是遇到几个查路的,见了鸭脖子果然客气一点,随便看看护照就放过去了。他们三个说是跟鸭脖子一行,也没有怎么被检查。过了分水岭,有一次又遇到两个查路兵,虽然也是山西的,情形和前几次有些不同,把他们三个人的行李抖开,每一件衣服都捏揣过一遍,幸而他们的票子藏得好,没有被寻出来。检查到了铁锁那身军服,铁锁吃了一惊,可是人家也没有追究。后来把鸭脖子的手提箱打开,把二十块现洋给检查走了。

  这一次以后,他们发现鸭脖子并不抵事,跟他一道走徒磨工夫;有心前边走,又不好意思,只好仍跟他走在一起。快到一个叫“崔店”的村子,又碰上查路的,远远用手枪指着喊道:“站住!”四个人又吓了一跳。站住一看,那个喊“站住”的正是小喜,还有两个穿军服的离得比较远一点。小喜一看鸭脖子,笑道:“是你呀!”又向铁锁道:“你也回去?”铁锁答应着,只见小喜回头向那两个穿军服的道:“自己人自己人!”又向鸭脖子道:“天也黑了,咱们住一块吧!”鸭脖子道:“住哪里?”小喜道:“咱们就住崔店!”又向那两个穿军服的道:“路上也没人了,拿咱们的行李,咱们也走吧!”说了他便和那两个人跑到一块大石头后边,每人背出一个大包袱来。七个人相跟着来到崔店,天已大黑了。小喜走在前面,找到一家店门口,叫开门,向掌柜下命令道:“找个干净房子!”掌柜看了看他,惹不起;又看了看铁锁他们三个道:“你们都是一事吗?”铁锁道:“我们三个是当匠人的!”掌柜便点着灯把小喜他们四人引到正房,又把铁锁他们三个另引到一个房子里。

  他们四个人,高喊低叫,要吃这个要吃那个,崔店是个小地方,掌柜一时应酬不来,挨了许多骂,最后找了几个鸡蛋,给他们做的是炒鸡蛋拉面。打发他们吃过以后,才给铁锁他们三个坐上锅做米饭。赶他们三个吃罢饭,天已经半夜了。

  他们三个人住的房子,和正房相隔不远,睡了之后,可以听到正房屋里谈话。他们听得鸭脖子诉说他今天怎样丢了二十块现洋,小喜说:“不要紧,明天可以随便拿些花。”鸭脖子说:“不算话,带多少也不行!听说沁县到晋城一带都查得很紧!”小喜说:“我也要回去。明天跟我相跟上,就没有人查了。”铁锁一个同行听到这里,悄悄向铁锁道:“你听!小喜明天也回去。咱明天跟他相跟上,也许比那个鸭脖子强,因为他穿的军衣,况且又是做那一行的。”铁锁也悄悄道:“跟他相跟上,应酬查路的那一伙子倒是有办法,可是他们那些人我实在不想看见!”那个同行道:“咱和他相跟啦吧,又不是和他结亲啦!”铁锁一想,又有点世故气出来了。他想:今天和鸭脖子相跟还不是一样的不舒服,可是到底还相跟了,就随和些也好。况且自己又曾给小喜当过一个月勤务,就以这点关系,说出来他也不至于不应允。这样一想,他也就觉着无可无不可了。

  第二天早晨,铁锁他们三个起了一个早,先坐锅做饭,吃着饭,正房里那四个才起来洗脸。一会,听着他们吵起来。小喜说:“有福大家享,你们也不能净得现洋,把山西票一齐推给我!”另一个河南口音的道:“这也没有叫你吃了亏。我不过觉着你是山西人,拿上山西票子总还能成个钱,叫我带回河南去有个鸡巴啥用处?把这些衣服都归了你,还不值几百元吗?”小喜道:“咱们也相处了个把月,也走了几百里路,咱姓李的没有对不起朋友的地方吧?如今你们拿上两千多现货,几十个金戒指,拿一堆破山西票跟几包破衣裳来抵我,你们自己看像话不像话?有福大家享,有事大家当,难道我姓李的不是跟你们一样冒着性命呀?”另一个河南口音道:“老李!不要讲了!咱们上场来都是朋友,好合不如好散!这戒指你随便拿上些!山西票要你被屈接住!来!再拿上二百现的!”正说着,掌柜把炒蒸馍端上去,几个人便不吵了,吃起饭来。吃完了饭,那两个穿军服的扛着沉沉两包东西,很客气地辞了小喜和鸭脖子走了。他两个也不远送,就在正房门口一点头,然后回去收拾他们的行李。

  就在这时候,铁锁的两个同行催着铁锁,叫去跟小喜交涉相跟的事,铁锁便去了。他一进到正房,见炕上堆着一大堆山西票子,两包现洋,一大把金戒指,两三大包衣服。小喜正在那里折衣服,见他进去了,便向他道:“你还没有走?”鸭脖子也那样问,铁锁一一答应罢了,便向他道:“听说路上很不好走,想跟你相跟上沾个光,可以不可以?”小喜正在兴头上,笑嘻嘻答道:“行!相跟着吧!没有一点事!”铁锁见他答应了,也没有更多的话跟他说,站在那里看他折衣服。他见铁锁闲着,便指着那些衣服道:“你给我整理一下吧!整理妥包好!”铁锁悔不该不马上出去,只好给他整理。鸭脖子问小喜道:“你从前认得他?”小喜道:“这是我的勤务兵!跟我是一个村子里人。”他已经把衣服推给铁锁整理,自己便去整理炕上的银钱。他把票子整成一叠一叠的,拿起一叠来,大概有一二百元,递给鸭脖子道:“你昨天不是把钱丢了吗?花吧!”鸭脖子还谦让着,小喜道:“给你!这些乱年头,抓到手大家花了就算了。”说着把票子往鸭脖子的怀里一塞,鸭脖子也就接受下了。小喜回头又向铁锁道:“你那身军服还在不在?”铁锁只当他是向自己要那身衣服,便答道:“在!一会我给你去取!不过参谋长却没有给我发过饷。”小喜道:“不是跟你要。你还把它穿上,还算我的勤务兵,这样子到路上更好行动。行李也不用你挑,到差徭局要得差来可以给你捎上。”铁锁道:“我还相跟着两个人啦!”小喜道:“不要紧!就说都是我带的人!”

  一会,行李都打好了,铁锁出来和两个同行说明,又把那身单军服套在棉衣外边,铁锁给小喜挑着包袱,五个人相跟着出了店,往差徭局来。小喜南腔北调向办差的道:“拨两个牲口三个民伕!”办差的隔窗向外一看道:“怎么木匠也要差?”小喜道:“真他妈的土包子!军队就不带木匠?”铁锁的两个同行在窗外道:“我们自己挑着吧!”小喜向窗外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就自己挑着!”又向办差的道:“那就两个牲口一个民伕吧!”办差的拨了差,小喜和鸭脖子上了驴,赶驴的和铁锁两个人跟着,民伕把铁锁的行李和小喜的包袱捆在一处担着,铁锁的两个同行自己担着行李跟着,一大串七个人两个牲口便又从崔店出发了。

  小喜的包袱很重,民伕一路直发喘。铁锁本来不想把自己的行李给民伕加上,可是既然算小喜的勤务,又没法不听小喜的指挥。后来上了个坡,铁锁见民伕喘得很厉害,便赶到他身边道:“担累了?我给你担一会!”民伕道:“好老总!可不敢叫你担!”铁锁道:“这怕啥?我能担!”说着就去接担子。民伕连说不敢,赶驴的抢着跑过来道:“不敢不敢!我给他担一会!”说着便接住担在自己肩上。民伕叹了口气道:“唉!好老总!像你老总这样好的人可真少!”赶驴的也说:“真少!可有那些人,给你担?不打就够好!”

  正说话间,前边又有了查路的一个兵正搜查两个生意人的包袱,见小喜他们走近了,向那两个生意人说了声“包起吧”,全溜开了。小喜在驴上看得清楚,就故意喝道:“站住!哪一部分?”吓得那个兵,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便跑了。民伕问那两个生意人道:“没有拿走什么吧?”生意人说,“没有”,并且又向小喜点头道:“谢谢老总!不是碰上你就坏了!”小喜在驴上摇头道:“没有什么。他妈的,好大胆,青天白日就截路抢人啦!”那个赶驴的只当小喜不知道这种情形,便担着担子抢了几步向他道:“好老总,这不算稀罕!这条路一天还不知道出几回这种事啦!”铁锁在他背后光想笑也不敢笑出来,暗暗想道:“你还要给他讲?你给他担的那些包袱,还不是那样查路查来的!”

  铁锁自从又穿上军服,觉着又倒了霉:一路上端水端饭问路换差……又都成了自己的事,小喜和鸭脖子骑着牲口专管指挥。他虽然觉着后悔,却也想不出摆脱办法,又只好这样相跟着走。

  过了沁县,路平了,毛驴换成了骡车,走起来比以前痛快了好多。过屯留城的那一天,下了一次雪,有泥水的地方,车不好走。有一次,要过一个土沟,骡子拉不过去,站住了。赶车的请他们下车,小喜和鸭脖子看见下去就要踏着泥走,不愿意,硬叫他赶。他打了骡子两鞭,骡子纵了一下,可是车轮陷得很深,仍拉不动,小喜道:“你们这些支差的干的是什么?连个牲口也赶不了!”赶车的央告道:“老总,实在赶不过去呀!”小喜喝道:“你捣蛋,我揍你!”又向铁锁下命令道:“给我揍他!”铁锁从来没有打过人,况且见赶车的并非捣蛋,除没有揍他,反来帮他推车,可是也推不动。赶车的仍然央告他两人下车,小喜夺出鞭子照耳门打了他一鞭杆。赶车的用手去摸耳朵,第二下又打在他手上。手也破了,耳朵也破了,眼泪直往下流,用手擦擦泪,又抹了一脸血。铁锁和他两个同行看见这种情形,十分伤心,可是也没法挽救。人也打了,车仍是赶不动,结果还是赶车的背着鸭脖子,铁锁背着小喜送过去,然后才回来赶空车。

  这天晚上住在鲍店镇,铁锁向他两个同行悄悄说:“明天咱们不跟他相跟吧!咱真看不惯那些事!”他两个同行也十分赞成,都说:“哪怕土匪把咱抢了,咱也不跟他相跟了。”吃过饭以后,铁锁向小喜说他们三个人要走山路回去,小喜向鸭脖子道:“要是那样,你明天就也穿军衣吧!”又向铁锁道:“那也可以,你就把军衣脱下来给他!”铁锁这时只求得能分手就好,因此便把一个月工夫换来的一身单军服脱下交给他们,第二天彼此就分手了。

  春喜是一路汽车坐到家了。小喜是一路官差送到家了。铁锁啦?几天山路也跑到家了,虽然还碰到过一次查路的,不过票子藏得好,没有失了。

  山西票子越来越跌价,只能顶两毛钱了。小喜存的山西票,跑到晋城军队上贩成土;铁锁不会干这一套,看着票子往下跌,干急没办法。又迟了多长时候,听说阎锡山又回太原当绥靖主任去了,票子又回涨到两毛五。这时正是阴历年关,福顺昌掌柜王安福以为老阎既然又回太原,票子一定还要上涨,因此就放手接票讨账也是山西票,卖货也是山西票。这时候,铁锁的一百来元山西票本来很容易推出手,不过他见王安福放手接票子,也以为票子还要涨,舍不得往外推,只拿出十几元来在福顺昌买了一点过年用的零碎东西。不料过了年,公事下来了,山西票子二十元抵一元,王安福自然是大晦气,铁锁更是哭笑不得,半年的气力白费了。

  后来铁锁的票子,出了一次粮秣借款就出完了。这粮秣借款是在这以前没有过的摊派;不打仗了,外省的军队驻在山西不走,饭总要吃,阎锡山每隔两个月便给他们收一次粮秣借款,每次每一两粮银收七元五。铁锁是外来户,外来户买下的地当然粮银很重,虽然只剩下五亩沙板地,却纳的是上地粮,银数是五钱七分六,每次粮秣借款该出现洋四元三毛二,合成山西票就得出八十六元四。

  自从派出粮秣借款以后,不止铁锁出不起,除了李如珍春喜等几家财主以外,差不多都出不起。小毛是闾长,因为过了期收不起款来,偷跑了。不断有散兵到村找闾长,谁也不想当,本地户一捏弄,就把铁锁选成了闾长。铁锁自戴上这顶愁帽子之后,地也顾不得上,匠人也顾不得当,连明带夜忙着给人家收款。在这时,阎锡山发下官土①来,在乡下也由闾长卖。像李如珍那些吸家,可以在小喜那里成总买私土;只有破了产的光杆烟鬼,每次只买一分半分,小喜不愿支应,才找闾长买官土。按当时习惯,买官土要用现钱,不过这在别的闾里可以,铁锁这些外来户,不赊给谁怕得罪谁,赊出去账又难讨,因此除了收粮秣借款以外还要讨官土账。借款也不易收,土账也不易讨,自己要出的款也没来路;上边借款要得紧了,就把卖官土钱缴了借款;官土钱要得紧了,又把收起来的借款顶了官土钱;两样钱都不现成,上边不论要着哪一样,就到福顺昌先借几块钱缴上。这样子差不多有年把工夫,客军走了,地方上又稍稍平静了一点,小毛看见闾长又可以当了,和李如珍商量了一下,把铁锁的闾长换了,仍旧换成小毛。铁锁把闾长一交代,净欠下福顺昌四十多元借款,算起来有些在自己身上有些在烟鬼们身上,数目也还能碰个差不多,只是没有一个现钱,结果又托着杨三奎和修福老汉去跟福顺昌掌柜王安福商量了一下,给人家写了一张文书。

  ①官土又叫“戒烟药饼”,不过那只是官家那样叫,老百姓都叫“官土”。 


第6章
 
  铁锁自从当了一次闾长以后,日子过得更不如从前了,三四年工夫,竟落得家无隔宿之粮,衣服也都是千补万衲,穿着单衣过冬。他虽然是个匠人,可是用得起匠人的家,都怕他这穷人占小便宜,不愿用他,因此成天找不到事,只好这里求三合,那里借半升,弄一顿吃一顿。

  到了民国二十四年这一年,在家里实在活不下去了,叫才长到八岁的小胖孩给人家放牛去,自己又和几个同行往离家远一点的地方去活动不过这次却因为没有盘缠,不能再去太原,就跟着几个同行到县城里去。在城里找到一家东家,就是当年在五爷公馆吃着西瓜谈“归班”的那个胖子。这人姓卫,这几年在阎锡山的“禁烟考核处”①当购料员,在绥远买土发了财,成了县里数一数二的大绅士,要在城里修造府第,因此就要用匠人。铁锁和同去的几个人,和包工头讲了工价,便上了工。

  ①“禁烟考核处”是卖官土的总机关。

  这一年的上半年,铁锁的家里好过一点,下半年秋收以后,虽然除给福顺昌纳了利钱以后不余几颗粮食,可是铁锁和小胖孩都不在家,光二妞一个人在家也不吃什么。

  可惜不几天就发生了意外的事:上边公事下来了,说共产党的军队从陕西过河来了,叫各地加紧“防共”,宁错杀一千个老百姓,也不叫放走一个共产党。县长接着这公事,跟疯了一样,撒出防共保卫团和警察到处捉人凡是身上有一两个铜元、一两条线、小镜子或其他不常见的物件,都说成共产党的暗号,逃荒的、卖姜的、货郎担子……一切外来的生人,一天说不定要捉多少、杀多少,有一天就杀了一百五六十个。警察们每夜都打着手电筒到匠人们住的地方查好几遍,因为搜着身上有铜元还杀了两个匠人。这时候,匠人们固然人人怕捉,胖子东家是听说共产党来了要杀他们这些仗势欺过人的人,因此也怀着鬼胎无心修造了;况且天气也冷了些,泥水也快冻了。这样几头赶趁,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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