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的话,到后来连她自己都被这番话的恶毒吓坏了,她捂住了嘴。
我尽力摆出一副很大量的样子,站了起来,对叶青摆摆手,说:“谢谢你的茶,味道很好。”
在回去的路上,一下子脑子变得相当冷静。
然而,这是一种被抽空的冷静,与其说是冷静,还不如说是大脑完全空白。
“不像个男人”,跟当年那句“女里女气”的诅咒如出一辙。
我惨笑着,在脑子里过着电影。
“女里女气”!这是当年吉静评价我的话!
失败啊!
我认为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极其宽松的时代,我爱谁,怎样去爱,那是我的事情。我从一个潇洒自在的大学生转型成一个对老婆负责的忠诚男儿,那是我的一种选择,可以说是一种人生自觉,可能具体做法上琐碎了些。可这又碍了谁的事?是的,有一次永薇她们出去春游,我把她的行李带到车站上,包里有一些妇女用品不慎掉在车厢里,惹得众人一阵哄笑。可是……什么难听的话我都忍了,但如果同样的话语出自永薇之口,那我绝不能原谅。
我心如死灰,但那灰烬中还有一两点微微的光亮,我希望永薇亲口对我否认叶青转述的那些话,哪怕她骗我哄我,哪怕她解释说她是不高兴叶青过分夸奖我而故意那么说的。因为她的占有欲太强了,到了变态的程度。我都会接受。
我这样做确实有自欺欺人的成分在里面。因为心理变速太快了,我想找到一个可以缓冲的安全坡度,不然,我非崩溃了不可。
门开了,永薇又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移进屋里。
她脱下鞋,茫然失措地四处张望。
她很不适应,平时一进门,都是我把软绵的拖鞋放在她的脚边的。不仅如此,桌子上已摆好了为她准备的凉开水,厨房里弥漫着汤的香味。而今天,一切象征着加重温馨的气氛荡然无存。
我看着她的诧异,甚至有点快意。这是一种设计的快意,这个开头不坏。
她自己穿上拖鞋,目光在闪烁。我看得出来,她决计想装成没有察觉到这一切变化的样子,她朝卧室里走。
我说:“永薇。”
她装着没听见。
我大喝一声:“永薇!”
她好像刚惊醒过来:“啊……干吗?”
我现在无比痛恨她的装,我大踏步朝她走去,猛地抢过她的包,往地上一甩。
我在做着一系列强硬的动作时,她闭着眼抖动了一下。
当她意识到我不是要出手时,低声说:“什么事发这么大火?”
我说:“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居然浮现出笑容:“生气啦?”
我尽力使自己的话显得又强硬,又不想把脸彻底撕破。我说那些话时心底处还留存着一些柔软的东西。我说着那些措辞强硬的话时,甚至有一种滑稽感,就好像一个长期扮演丑角的人突然演正派角色一样。
我说:“我是恨我自己!一个男子汉老爷们,被人这么作践!被别人糟蹋也罢了,连自己的老婆也不同情自己!这个世界真他妈的莫名其妙,温柔一点就说你娘娘腔,要是不管你,又说你大男子主义!永薇,你是我老婆,听到外人说难听的话不但不告诉我,反而附和那些话,你还有没有良心?”
永薇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叶青给你说什么了?”
……
“这个长舌妇叶青,我非问问她不可!”她说着就去拨电话。
我更加火冒三丈,时至今日,她还以为她的隐瞒是正确的!我劈手夺过电话机,可能用力过猛,她没有站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本能地去拉她。没想到永薇用双掌猛地把我推开:“你走!”
她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你认为你这样大吼大叫就阳刚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歇斯底里对我撒气,照样会被人看不起!”
她的脸顿时在我眼中变得无比可憎。
天哪,她话语里传出的信息分明是:她已经完成认同那些作践我的话了!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可怕,她吓得捂住了双脸。我的嗓子眼发出一声巨大的哽咽声,两眼望着天花板。是的,我开始疯狂地砸东西,砸碎了杯子、水壶,还有一个装饰瓷盘,然后脸上带着惨笑,摇摇晃晃地一个人离开了家。
她没有出来追我。
我当时的想法是:她岂止是无情无义,简直就是“阴”。她对那些看不起我的言论不但知晓,而且藏在心底很长时间。我又想,她一定以此为参照,在心底间衡量了我很久。她真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地把这种看法藏了这么久!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度过那个夜晚的,我在这个城市没有哥们儿(在单位,因为我耽于婚恋的原因,我基本上没有什么交际生活)。到了一个小酒馆喝了很多酒,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那时节,城市里流行着一首齐秦的歌《狂流》,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心里就回荡着那段歌:
北风在吹着冰冷的街道,
街灯在拉个长长的影子
走过的路,想过的事……
我在自省:我人格上的缺陷真的就是那么招人厌憎?我的气质长相真的是那么阴柔黏糊吗?是的,我说话声音轻柔一些,呵护永薇可能拘于细节、不厌其烦了一些,我只听说过不负责的男人花心太重的男人被人非议的,而因为过度照顾老婆而被抗拒的,简直是闻所未闻。然而,数年前的吉静和今天的永薇赐予我同样的评价,那么,我是不是该引起足够的警觉?
但我内心随即涌动的还是愤恨!
她那种被隐藏得很深的对我的戒防,比背叛我还要可恨!
从吉静到永薇,我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可恨点,就是表里不一!
而永薇比吉静的更加可恨之处,是她把这种表里不一施加到跟她日夜亲爱的人身上!
啊,我从你现在的表情已经猜出来你在想什么。我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讲到我挥舞巴掌打女人的华彩片断。但是,我在灵魂中已经对她们出拳了若干次了,我从一个憎恶施暴,甚至连句脏话都不肯讲的人变成一个家庭暴力的身体力行者,是基于我的切身经历。我读过《天方夜谭》里的邪恶王后骇人听闻的故事,这个故事不知道你读过没有?它告诉我,女人的一半是巫婆。我不想在你面前显得过分无理,但我要说,某些女人……理智路线上只能属于一半人类,不完整的人类。
是的,我是从受侮辱从损害的感觉中挣扎出来,发现我身上那种野狼般的潜质的。
奇怪的是,这种满腹升腾着的怒气,就像在体内被蜇醒了似的,好像它原来就留在那里,只是迟迟而来的一个机会让它苏醒了似的。
施虐也能有快乐吗?我相信了。
我不知道那一夜是怎么过的,总之我是在火车站过了一夜(我冲出家门时,身上只揣了少许的钱),我在朦胧中听到列车的声音,想起那次邂逅之旅,心里突然变得柔弱无比。眼眶里暖暖的,我在心里说:“永薇,你要是真的有感应,此时来火车站找我。我一定会向你服输,我会向你道歉,我会抱住你不松开,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我要重新和你开始。”
那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白天,我故意选了一个她已经去上班的时候回到家里,家里已经被收拾过了。我收拾我的衣服,我决定先下乡,我脑子里报复她的念头并没有消散。我恶毒地想像着:“我走了以后,看你还能每天心满意足地享受老公给你做的洁净的饭菜和可口的汤?看你还能四肢舒展地享受老公的温存和推拿?用不了几天,你就会感到你的生活被抽空了一大块,你现在感到对这种生活方式习以为常,甚至会感到单调和郁闷,但这一切失去了以后你再试一试?”
人哪,有时候就是这么贱。我的卑贱在于:时至今日,还是以一种撒娇的方式在内心回击她,以此增加心理上的强势。
我快意地沉浸在对未来情景单方面的设想之中,脸上居然有了笑容。
我给她留了一张字条,说明我已决定下乡采访,语气极其平静,尽量不流露出任何感情色彩。可在这封信的末了,我忍不住又写了几句对生活细节的交代,如热水器怎么用,阳台上的窗怎么关,等等。写着写着,我发现我不能克制自己的柔情,我忍了忍心,把字条撕掉了,重新拟就这张条子,只留下那些极其平淡的句子。
我收拾好行包准备出门时,门锁里发出了转动的声音。
是她出现在门口,彼此看着对方,我们几乎同时说出一句话:
“你回来干嘛?”
还没等我回答,她自顾自地点点头:“你今天要下乡?”
她不再理会我,径直走向卧室,也不知道是跟我解释还是自言自语,她说:“忘了一样东西。”
我看着她,希望她能正面跟我说一两句话。希望她对昨晚的事做出一两句正式的或非正式的评价,指责的、忧伤的都行。说实在的,我并不想带着一种悬空感上路。
然而,她的情绪似乎没有受到昨晚的事影响,只顾窸窸窣窣地翻东西,她显得很忙碌,甚至显得有点狼狈。她细嫩的脖子一勾一勾的,显得楚楚可怜。
她找到了那份她忘在家里的教案,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又向门口走去。
我心中涌起一股柔情,一下抱住了她的双肩。她的反应是僵硬而惊讶的:“干什么?”
我低声说:“永薇……”
她迸足了力气尖叫起来:“我急死了,放开!”
我把她的大叫当作惯常的任性,仍然希望打动她:“我这回恐怕要走半个多月……”
“李耀辉!”她瞪圆了眼声嘶力竭地叫,“放开我!”
她伸手推我时,不慎把手指捅到我的眼窝里,我痛得一下捂住了眼,一下蹲在地上,眼泪狂流不止。我只听到她的脚步声走来走去。
我感到她的脸凑近了我,我听到她压抑着哭声说:“去半个月怎么啦,一个男人,怎么这样磨磨叽叽的……”
最后一句话完全激怒了我,体内蓄发的所有恶气喷薄而出——
我闭着眼,一掌朝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打过去,她“啊”地叫了一声,我一发不可收拾,又是一掌。我睁开了眼,她本能地避挡,身子摇晃着。一个声音在我心底高叫着:不能软弱!不能!软弱只会让你自取其辱,痛快点吧!干净利索点吧!我嘴里涌出血腥味,第三掌又下去了。这一掌是打在她耳朵和后脑部位上,她柔软滑润的耳轮在我掌间擦过,她的长发飞舞,那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我惊异,甚至让我……怎么说呢……有些欣喜。
我听到了一声重重的水漾的声音,多少年来,我都在猜疑那是不是她大声饮泣的声音。
她扑倒在地板上,头发瀑洒下去,没有哭泣,甚至连喘息声都听不见。
她的手指间捏着一张白色的手帕,看到这情景,我心凉了半截:天哪!我出手的时候她正企图帮我揩拭我的眼窝!
我的心里另一个声音高叫起来:不能软弱!不能慈悲!想像她的可恨之处,想想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想想吧……
痛快点吧!干脆点吧!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省城的。
在去采访的汽车上,我回想——不,准确地说是回味着我动手打人的每一个细节,用“回味”这个词的确卑鄙。但真实情况就是这样——
我在想:我那股子“打”的冲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萌发的?
我在想:假如她不脱口而出“磨磨叽叽”(暗指我的阴柔)那个词?我会不会终止我的行为?
我倒像放电影胶带一样把那几天发生的情节、对话颠来倒去重放、剪辑、组合。我在分析着,会是怎样一种发展才能避免那个暴力的场面。
这一切感受我推来想去,渐渐地发现了一个我都觉得很可怕的结论:
不管事态如何发展,这次打是迟早要发生的!即使永薇不给我口实,我都会在意念中创造出一个机会来!
我脑子迸出的这个推论,让我大汗淋漓。
我无法复述那一段我深陷在自我折磨和情感纠缠的时光。我下了乡,表现得很肯吃苦,在采访水利建设时,我和那些民工住在工棚里,跟他们学会开粗鲁的玩笑,在弥漫着酒味儿和汗臭味的大铺上高卧。
她没有音信,我也不敢打听她的音讯。
我在精神上同永薇保持着僵持状态,就像那个古老的儿童游戏:“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谁主动谁输。
终于还是我输了。我给家里拨了电话,没有人接听。我打她单位的电话,是叶青接的。
叶青听说我找永薇便有些闪烁其词,可以说,有些慌乱。
我问:“永薇好吗?”
叶青冷冷地说:“很不好。你回来就知道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她是不是很恨我?”
叶青哽咽着说了一句:“她跟我说的那些对你不满的话,全是编的!其实她是爱你的!她只是想惩罚自己罢了。 ”
我决定当天就赶回省城。
她仍是爱我的!
一切雄心勃勃地对峙的设想,一切为证明男人阳刚而设计的冷峻的台词和形体动作,在我回到这个薄暮缭绕的省城时,已经化为乌有,我的内心柔软得似乎化成了一盆水……
当我用钥匙开门时,发现锁已经换了。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来开门了,开门的居然是叶青!
叶青和她丈夫住在这套屋里。
怎么回事?
叶青的丈夫很热情地招呼我进去,说着一些闲话,我张皇失措地打量这间屋子,发现屋里的设置全变了!叶青给我倒水,询问我下乡的情况。
我不能控制自己,打断了他们的寒暄,急切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青劝慰我镇定一些,告诉我两件事:一、永薇把房子转给叶青了;二、永薇出事了,在单位待不下去了,已经辞职回老家了。而且那个纠缠永薇的恶徒已经被判了刑,这件事已经全市皆晓,闹得挺轰动。
我真的转不过来弯,像得了神经病般失声而笑:太离谱了吧?
你听说过一头猪的故事吗
事情的全部过程就是这么离谱。
一切可以从永薇跟我提到过的那双鞋说起,那一天,永薇下班以后,经过一家街角的精品店,看到一双鞋,一双极其美丽的鞋子。这是一个靓女见到精品的极其普通的情节,然而这个情节的邪恶因素让这个故事变得很离谱。那双鞋子标价298元,差不多是永薇一个月的工资,永薇真想把它买下来,可是,想到家中这个月严重超支。她没有那样做。
又过了几天——就是我平白得了一注钱财正欢天喜地的那天——她下班时又经过那家精品店,看到店外挂着“手包出口转内销全部半价”的招牌,她被这广告吸引,走了进去。
我永远不想评价永薇接下来的行为,虽然过去多年,描述她的那个举动我仍然感到难以启齿。是的,不说品德了,我只想说,这事已经说明,有着一副清纯可人容貌的永薇,有着大学学历的她,智商判断是多么低级。
一段时间里,我常常涌起一种刺心的感觉。
我甚至不再为我征服永薇的过程感到骄傲。她此时的苟且与轻率,让我推论出她彼时跟我上床时的苟且轻率……
这天店里正在进货,店员们都忙忙碌碌的,她问了几声“这手包多少钱”,没人搭理她。永薇挺生气,转身想走,这一转身,瞄见了那双鞋——她中意已久的那双鞋被随意丢置在一个空纸箱上。永薇很欢喜地拿起那双鞋,问一个店员:“这双鞋你们要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