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老张点燃了一支金桥,无奈地吐了两口烟圈,看着它们在昏黄的光线下不停地变化。老张讲述这些生活的语气十分平缓,与不平静的生活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我在想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筋疲力尽?
从这开始,我们就落下了不存钱的恶习。挣多少花多少,有一天过一天。银行里的积蓄是直线下降,结果这个时候,我爸检查身体,查出得了戊肝,正是用钱之时。我妈找我来凑几万元,可这个时候我一共也就能拿得出1万不到。我和阮婕那个月倒是真没乱花,四处再去借钱,可惜已经回天无力。我妈在我家里对着我们俩大发脾气,说我们是一对败家子。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我妈不停地在说,我从话里听着出来,埋怨我老婆的居多,数落我的倒在少数。她实在忍不住了,顶了起来,你儿子赚那点钱够干什么用,有本事别老在家待着,我是不赚什么钱,可我爸也不得那脏病。我妈听了之后先是气急了然后开始哭,感叹自己命苦,摊上这么一个儿媳妇。两人就开始骂起来。
我气得够呛,阮婕在这时候说这种话太不厚道,人都要去了,好歹她也管我爸叫爸呀。我跟阮捷怒吼道,你有种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
我老婆这人天性吃软不吃硬,她反过来对着我吼,你不赚钱就该少花点,这我不是没提醒过你,结婚以来,你给我买过衣服吗?你爸现在不行了,你对我发狠,你有本事出去抢去啊!
我伸手出去就要打,她做势要躲。我中途把手撤回来,抄起一把椅子,把屋顶的灯给砸了下来。我实在是气得不行,我妈上来劝我也没用。我夺门而出,在街上越走越快,觉得心里窝火窝得厉害,早知道结了婚是这样,我就不结了。我爸的病,这是没法说什么,操劳一辈子,晚年还赶上了疾病。我这没用的儿子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我一路走着到了医院,想给我爸买点营养品,进了商店一摸兜总共就四五块钱。转了一圈,我买了一包中南海就出来了,以前我从不抽烟,但是那一晚我在医院大院里,来回来去地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妈和阮婕在家里如何,我已经不关心了。我只是觉得不可遏制地烦,自己的理性确实要被冲垮了,所有不顺心的事情全都一起涌上心头。
冻了一晚,我将近凌晨回的家。推门一看,我妈已经和衣睡了,脸上淌着两道泪痕。阮婕给我留了张字条,说都是她不好,她回家去了,顺便想点办法。
看着残破的客厅,被我砸烂的灯,我史无前例地觉得自己他妈的就是一个废人。
我和妈一起去看了我爸,为了不增加他的心理负担,具体情况当然不能告诉他,只跟他说一切都好,让他安心治病。我爸似乎什么都知道似的,直说不应该给你们增加负担,我听了惭愧万分,儿子养父亲,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说什么我也得把我爸的病给治好了。从医院回到家后,我就开始借钱,但是我的那些朋友也都是各有各的难处,实在是爱莫能助。
当初介绍我当枪手那小子,现在开了个影视公司,去找他的时候,他说公司欠了人家一屁股债,实在是帮不上忙,给了我1000元,说实在不好意思。我问还有什么路可以试试,他想了一会儿说,柳诚现在做钢材生意赚了大钱,发了,前一段遇上,说是打算举家移民。不过你以前曾经对人家柳诚横刀夺爱,如今这事实在是不好开口。
我没有言声,退了他的1000元,回家去了。
后来我妈通过亲戚朋友借了一些钱,东拼西凑给我爸治病,可惜我爸年纪大了,身体抗不住,一病撒手去了。亲戚们在背后对我是议论纷纷,说我游手好闲,把家里坐吃山空,连给爹娘治病的钱都没有。我那阵子悲痛欲绝,完全没了自信。阮婕劝我去找点兼职的事干干,转移一下情绪,我想想也是,于是正儿八经开始找工作。
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工作应该不是太难找,结果去了招聘会才发现,像我现在这个情况,没有年龄优势,没有工作经验,没有过硬的学历,没有特殊的关系,要想找个工作实在是难上加难,阮婕陪我去了两次招聘会就灰心了,对我也愈加失望。
后来我在家里又操起了老本行,不管是什么稿,只要有钱就硬着头皮写。奇怪的我自认为有价值的稿子时常被退回来,而那些仓促间完成的东西,居然能顺利见报。以前写文章认识的几个朋友在报上看了我写的垃圾文章,有的还给我打电话来笑问我怎么什么烂稿都敢接。我跟他们说近况实在是不好,可他们以为我是敷衍他们,这些人在小圈子内部散开消息,很快把我以前累积的那一点可怜的名声也给毁了,找我约稿的人是越来越少。
我这个时候是更加郁闷了,赖以立足的两笔刷子现在遭到了大家的耻笑。我心潮难平,烟不离手的生活就此开始。这一点更是增加了阮婕的反感,她甚至说什么,当时跟我结婚,就是因为我是那小圈子里惟一不抽烟的人。我自己也想戒掉,但是事业上的烦恼让我很难摆脱它。阮婕经常为烟的事情跟我争执,她不满我为什么总是变着法子消耗家里的钱。不事生产也就算了,还一点也不知道节约。我跟她说起事业上的困难,她嘲笑我是个懦夫。这个时候我确实是无言以对。
我继续在家里写我自己精心构思的一个剧本,打算能一下名利双收。我把这看成是最后一搏。她那里我照顾得实在是不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写作是一个需要投入全部身心的事情。平时她白天不在家,我还能安心工作。只要她晚上一回来,和周末双休日的时候,我的工作进展就非常缓慢,这让我时常有些恼火。她也不止一次地埋怨我太自私,周末休息日不肯陪她出去。我自己这里也经常惭愧,我是怕一上街,无形中又增加额外的开销。
我开始异想天开地把阮婕拉到我的阵线里,跟我一起写作。一开始她倒也有几分兴趣,在我连哄带骗之下,她也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写些东西,更多情况下是给我当免费的枪手。这个看上去十分可笑的尝试,果然给家里带来了灾难,一个是本来趋于有序的日常生活被彻底打乱,再一个是我低估了她的创作水平。很快她就不满我对她的指令,经常自作主张地任意删改我的构思甚至是定稿。这一点让我怒不可遏,屡次跟她说明作品风格统一的重要性,但是她就是不听。有一次我们再度为此吵了起来,她说她对我的耐心快要到头了,她现在才发现我每天从早到晚写的都是怎样的垃圾文字。我当然也不甘示弱,对她反唇相讥,说她整体协调感多么多么差,云云等等。
这种日子,不打也难
老张说,一个男人在社会上可以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无权无势也罢,囊中羞涩也罢,可在家里,他理所当然要当“一把手”。因为,他需要“男人的尊严”撑住自己本不强悍的身心。
我安慰说生活就是这样,常常夫妻两个性格完全相左,日子也不见得过不下去。老张大大地叹气。
最糟糕的还并不在此,在双方父母期盼下一代的呼声中,加上我和她房事上没注意,我们的小孩在这个狼藉一片的家中出生了。我本以为孩子出生后,她能有一个大的改变,但是我逐渐发现事情并不是像我想像的那样。结婚过后,我发现阮婕是一个几乎没有女人味儿的人,可以说根本不知道表现爱,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孩子。而我正相反,有着很细腻的情感特点。结果就是,十几年的家庭生活摧毁了我的情感世界。
我头胎是个男孩儿,枕后位,胎内窒息,活了7天。助产士有一定责任。阮婕一家除了她以外全是矿医院的,父母弟妹全是。当时如果去叫妇科主治医生,可能会保住孩子,但岳母碍于情面没叫,酿成此果。阮婕精神受到打击,持续到一年半后生了个女儿,情绪才好转一些,但仍想要男孩。大概两年后,又怀上了。计生政策很紧,她单位给的压力很大。其实我早就不想要第二胎(我和谁讲到这儿都埋怨我为什么不采取避孕措施),所以她们单位和我都做她的工作。但她却一直拖到6个多月,最终,引产了,非常痛苦。这次又是个男孩,做了个空月子。阮婕那时精神基本上是崩溃了,很长时间除了以泪洗面就是歇斯底里发作,说我是杀人犯,经常晚上看电视时或者半夜三更里发作,爬起来拿着菜刀要杀我。夺下菜刀就抓别的,总之抡起什么使什么打。女儿八九岁了,经常被吓醒,哇哇直哭,哀求她妈别打我了:“我爸那么好,您就别打了,您打我吧。”
……
就这样,我还要好言相劝,经常脸上身上小伤不断。这时甭说她,自己也快崩溃了。有一次好不容易一个朋友介绍我去参加一个电视谈话节目,她却正在发作,我连劝带求半天,却说什么也不让我走,对方老板不知出了什么事,派车来接我,她却不给人开门。最后来人把门撞开,将她按住,我才得以脱身,结果就是人们在电视里看到了一个肿着眼泡的嘉宾。我再度沦为朋友们的笑柄。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多,对我实在是个毁灭性的打击。……怎么办呢?还得劝着,对付着,尽可能用其他事情分散她的注意力。后来,发作的间隙长了,但还是念念不忘地恨我……那磨难,唉,别提了。
没脸说。没过多长时间又怀上了。再也不敢劝了,由她去,想生就生吧。可当时的政策是坚决双开除。我那会去了一剧组给人家当场工,成天拎包扛箱就为了多赚些钱。就在这个时候她们单位把我叫回来问我怎么办。这么一折腾我剧组那边的事情又弄黄了,分文没拿着不说,还得罪一批朋友。一想到阮婕要被开除真的是寝食不安,尤其此时正是家里养小孩需要钱的时候,那些日子,愁得头发一把把地掉,凭空掉出几块斑秃来。整宿睡不着觉啊。
即便如此,我老婆并没有放过我,明里暗里都跟我对着来。我不会赚钱养家,工作一直这么悬着,加上两次三番孩子的事情,阮婕对我越来越恨。为这家庭主权我们两个拉锯一样争斗。发展到后来,我说中午吃炸酱面,她非买来韭菜包饺子;她说,给你妈办六十大寿咱们只买两只烤鸭,别的一分钱不花,我偏要买回一卷〃柯达〃彩卷,还举着照相机在她眼前〃抖机灵〃;阮婕让我陪她去她的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家串门,我说一见她们我就心里堵得慌,有那闲工夫我还构思一篇文章呢,阮婕就说,你成心跟我较劲我让你写不成你还别不信。我一趴到桌前她就打开录音机,嗷嗷乱叫的流行歌曲扰得我文思一扫而光。
好好的日子偏过成这样,我和她都指责对方有〃心理障碍〃,却找不到求治的医生。后来相互一开口,就觉得对方的好话里也包藏着二心。
我说:〃有我在,你休想作威作福!〃
阮婕就一叉腰,吼道:〃你呀,在社会上连芝麻粒大的官也没混上,倒来天天教训我?一个只能在家里横的男人也算男人?!〃
我声言:〃这家里得我说了算!〃
她就冷笑:〃你说了算?你有钱还是有势?〃
我火上心头,说:〃找你这个刁女人算我倒了八辈子霉!〃
她反击说:〃嫁给你这个只会跟老婆较劲的男人,算我当初瞎了眼!〃
这种言语间的冲突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孩子总算是顺利生下来了,可是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孩子的花销让我们夫妻俩愁白了头。两家老人虽然喜欢这个孩子,但是也没少说阮婕,说到后来全是叹气。
阮婕生下小二以后更加唠叨,整个人都不对劲了,洗手要洗十几次,一样的话非得说个几遍,反复挂在嘴上念叨。现在想想也许是外面常说的产后忧郁症、强迫症什么的,那时哪能想到这些,只是觉得烦,大人念小孩哭,偶尔清净一下,耳朵里还嗡嗡响。
也不知从哪一天起,我一听她话里带刺地唠叨便邪火上升,直至脑子〃嗡〃的一下,再也顾不得读书人的斯文,照准脸便是一个耳刮子。她随即反扑过来,抓、捶、挠,直至出了气才作罢。她的鼻子流出了血,我的胳膊、脸上也挠出了血道道,女儿惊吓得〃哇哇〃大哭。
她敢跟我还手,更激起我的怒火,打她的狠劲儿一次比一次重。
上一次,为提前几天点土暖气又吵得不可开交。我烦躁地指着她额头说:〃我看你敢把火炉浇灭?我打扁了你!〃谁料她当真一转身直奔厨房,抄起火钩子一下就把炉篦子勾了下来。我冷笑着,不由分说,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劈面就是几个嘴巴!深更半夜的,我和阮婕在院门外打斗,邻居们也劝不开,那一次打得比较狠,阮婕躺了两天没起身。等她缓过劲来,对我更是没有好脸色,讽刺谩骂更是变本加厉。她找了家小公司继续做她的会计,每个月拿钱不多,还常常加班,回到家不由自主就拿工作上的事来说,倒也不在意我是不是听着,就好像她不说心里堵得慌似的。
我和老婆原本可怜巴巴的感情,只剩下一层皮,那就是我们的儿女。没有儿女维系着我们这个家,还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下去。我们谁也没有把谁〃改造〃成使自己满意的人。我们活得很累,很茫然。
我是彻底放弃写作了,一切从头开始。先在一家国营单位干了半年。这家公司不大,只有五六个人。公司没有任何业务,天天穷耗着,每月200多块钱,经理还事儿挺多。那时,心情真的非常不好。交完水电房费加上吃穿的开销孩子上学的费用,实在不剩什么了。我经常晚上冲着房顶发呆,想着想着就流下泪来。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我开始改变自己。当时,我下班后坐一段汽车,然后顺着大街一路寻找美术装潢门市部,问人家用美工不用。这样找了一个多月,找到两三家兼职差事。唉,很苦。刻图章,一个字两毛。写美术字,一个字一两毛。阮婕她生小二之后,身体很弱,家里的事也不怎么能做得动。我每天回家先给老婆孩子做好晚饭,再做好他们第二天的饭,等自己吃完已是9、10点钟的光景了,还要在这间不到9平方米的小屋里开始艰难地挣那菲薄的一两块钱,一干干到半夜。夏天,灯烤着刻章;冬天,跺着脚写字。
这样过了半年,实在支撑不下去了。这时正好有个机会,朋友弄了个民营广告公司,跟着一下干到现在,每天就是东奔西跑。文字的活我是彻底不干了,实在是没那个命,我现在常想,要是当初没那么一帆风顺就好了。你说我不知道天高地厚,想靠写字养家,我真是糊涂死了。
我现在的业务也不顺利,这年头满大街都是跑广告的,吃口饭不容易。为了拉客户争取业务,我一个大老爷们成天给人当孙子,这心里,酸呐!回到家再听阮婕这些无意识的唠叨,别提多难受了。这两天我业务特别不顺心,也想不起来为了什么,总之今天又打了起来。可巧你来了,咱们同学一场,我也顾不得脸面了。
我跟阮婕,越过越苦闷,越打越寒心。这么些年也打过几次,从没像今天打得这么凶。虽然我觉得我和她当初的感情全被日子磨得变了味儿,但好歹她跟着我吃了这么些年苦,这次真要把她打出什么毛病来,这一辈子我也不原谅自己。
老张说着说着,浑身抖动起来。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男人大哭。老张哭说自己是个不孝的儿子,失败的父亲,无能的丈夫,他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和儿女,到了这个分上,最对不起的就是妻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