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我就让他把我带到开设在主要大街上的那家电影院去:很有气派,好多广告,好多电灯,就像举行教堂落成典礼似的。好吧,干嘛不去看看英国先生或者大洋彼岸的美国先生弄的玩意,看看他们花了大钱为我们拍的片子。他们说电影这玩意也应该算是一种艺术,呸,见鬼去吧。”他说着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不错,我说了,见鬼去吧。他们把什么样的垃圾搬上了银幕!这对艺术来说简直是耻辱,对于拥有莎士比亚和歌德的世界来说也是耻辱!一开头先来一些花花绿绿的畜生搞的五颜六色的杂拌,傻得要命,——好,我不说什么,也许孩子们看了会高兴,对谁也没有害处。可是接下来他们演了一场《罗密欧与朱丽叶》。这玩意应该禁演,以艺术的名义禁止它上演。那些诗句,听上去,就像是从炉子的烟窗里发出的尖声怪叫,这可是莎士比亚神圣的诗句啊。全剧弄得甜甜蜜蜜,庸俗不堪!要不是因为伯爵先生在场,我差点跳了起来,拔腿就跑,是他邀请我去的呀。用最纯净的金子制造出这样一堆狗屎,一堆狗屎!我们这号人不得不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又使劲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巨响。现在他已经大声说话,几乎是在嚷嚷。“今天的演员就演出这些东西——为了几个钱,为了该诅咒的钱,他们把莎士比亚的诗句吐到机器里,把艺术糟蹋得不像样子。那我可要赞美街上的每一个婊子了!我对婊子比对这些猴子更加尊敬。这些猴子让人把它们光滑的脸蛋放到一米多大,钉在广告牌上。他们对艺术犯下了罪行,为此几百万几百万地捞进腰包。他们破坏了语言,生动的语言,冲着一只漏斗大声吼叫莎士比亚的诗句,而不去教育民众,教诲青年。席勒曾经称剧院为道德学校,可是席勒现在已经不算数了,今天什么也不算数了,只有钱——那该诅咒的钱——才算数,还有他们善于为自己做的广告,才算数。谁要是不精于此道,就活该死掉。可是我说,宁可饿死。对我来说,谁若把自己出卖给这该诅咒的好莱坞,就该上绞架!上绞架!上绞架!”
他大声嚷嚷,拳头猛砸桌子,玩牌的那桌,有人咕噜了一声:“见鬼去吧,安静点!听你白痴一样的胡扯,都不知道在打什么牌了!”
老头猛地一抽搐,仿佛要回敬一句什么,他那已经失去光辉的眼睛刹那间闪出强烈激愤的光芒。可是接着,他又做出一个不屑一顾的动作,仿佛想说,回敬他们有失身分。两个农民吸着烟斗,他用茫然的眼睛默默瞪着前方,沉默不语,迟钝而沉重。看得出,他强迫自己默不作声已不是第一次。
我大吃一惊,我的心直哆嗦。这个受到屈辱的人身上,有什么东西使我激动不已。我立刻感觉到,他以往想必曾经是个身分较高的人物,不知怎地——也许是由于酗酒——落魄到这般地步。我吓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惟恐他或者别人会开始大闹一场。从他进门,我听见他的声音那个瞬间起,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使我忐忑不安。但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保持安静,他的头垂得更低,双目直瞪着前方。我觉得,他仿佛在低声对自己喃喃自语地说些什么,谁也不注意他。
这当儿,女主人从柜台旁站了起来,想到厨房里去取什么东西。我趁机跟她走进厨房,问她这人是谁。“唉,”她心平气和地说道,“这个可怜的家伙,住在这儿的穷人院里。我每天晚上施舍一杯啤酒给他喝。他自己付不起酒钱。不过这个人不好对付。他从前曾经在什么地方当过演员,大伙儿不大相信他从前曾经是个人物,对他不大尊敬,这使他很伤心。有时候大伙儿戏弄他,跟他说,要他给大伙朗诵点什么。他就站出来,一口气说上个把钟头,说的话谁也听不懂。有时候大伙送他一袋烟,请他再喝一杯啤酒。有时候大伙嘲笑他,他就大发脾气。所以对他得小心一些。不过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两三杯啤酒下肚,他就乐得不得了——是啊,他是个可怜虫,这个老彼得。”
“什么,他叫什么名字?”我非常吃惊地问道,也没弄清楚,为什么我大吃一惊。
“彼得·斯图尔岑塔勒,他父亲曾经是这村里的一个伐木工人,所以大伙儿把他收留在这儿的穷人院里。”
你可以想像,亲爱的,为什么我这样吃惊,因为我立刻明白了这想像不到的事情。这个彼得·斯图尔岑塔勒,这个潦倒落魄,沦落到穷人院里的醉酒的瘫痪老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们青春时期的上帝,我们睡梦中的主人。他就是彼得·斯图尔茨,我们市立剧院的演员和头号情人,对于我们来说,他曾经是崇高和典雅的化身。你知道这事——我们两个,作为少女,还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曾经这样如醉如狂地崇拜他,这样疯疯癫癫地爱过他。现然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他在酒店里刚说第一句话,我心里立刻就有什么东西骚动起来。我没有认出他来——戴着这张衰颓的面具,面目全非,憔悴不堪,我怎么可能认出他来——但是他的嗓音里还有些东西,能炸开瓦砾,让人进入那掩埋已久的回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吗?他受到聘请,不知从什么外省小城来到我们因斯布鲁克的市立剧院演戏,碰巧我们的父母允许我们去看他的首场演出,因为演的是出古典名剧,格里尔派策的《萨福》,他演的是法翁,那个使萨福心乱神迷的俊美少年,可是等他登上舞台,他却使我们心乱神迷了。他穿了一身希蜡装束,浓密的深色头发戴了一顶花冠,俨然是阿波箩的化身。他还没有开口说出第一句台词,我们就激动得浑身哆嗦。我俩互相紧握着手。在这满是小市民和农民的城市里,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男人。我们从最高一层楼的座位里看不清他的化妆和服装,这个外省小演负在我们眼里就像是上帝派到人间来的高贵和典雅的象征。我们小小的傻里傻气的心儿在我们年轻的胸中突突直跳;我们着了魔,在我们离开剧院时,已和原来判若两人。既然我们是知心朋友,不想损害我们的友谊,便互相发誓,一同去爱他,一同去崇拜他。荒唐的事情便从这一瞬间开始。对我俩来说,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比他更为重要,学校里、家里、城里发生的一切,都神秘地与他有关。其他种种,我们都觉得平淡无奇。我们不再酷爱书籍,只在他的语言里寻找音乐。我想,有好几个月之久,我们不谈别的,只是谈论他、议论他。每一天都从他开始;我们飞步跑下楼梯,为了在父母看报之前把报纸抢到手里,为了知道分配他演什么角色,为了阅读评论文章。所有的文章在我们看来,对他的热情赞扬都嫌不足,若有一句话对他不甚友好,我们就绝望之极。倘若另一个演员受到赞扬,我们就对那人深恶痛绝。唉,我们干的傻事实在太多,我今天想出的不及其中的千分之一。我们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门,到哪儿去。我们知道,他跟谁说话,我们嫉妒每一个可以陪他逛马路的人。我们认得他系的领带,他拿的手杖。我们把他的照片不仅藏在家里,也藏在我们教科书的包书皮里。这样我们在上课的时候,不时还能悄悄地瞄上一眼。我们发明了一种我们自己的手语,以便在上课的时候从各自的位子上能向对方证明,我们在想念他。我们把手指举到额上,就意味着:“我在想他。”如果我们朗诵诗歌,我们就情不自禁地用他的声调朗读,直到今天我听到他当时演出过的一些剧本,便只听到他的声调,而不可能是别的。我们在舞台出口处等他,悄悄地尾随着他。我们站在他坐的那间咖啡厅对面的一个门洞里,无休止地观看他如何在那里看报。我们对他如此崇拜,以致这两年里,我们从来不敢跟他说话或者和他相识。其他一些对他着迷的姑娘更加大方,会去求他签名。是的,她们甚至敢在街上向他问好,而我们却从来没有这样做的勇气。可是有一次,他扔掉一个烟头,我们把它像圣物似的拣起来分成两半,你拿一半我拿一半。这种孩子气的偶像崇拜推而广之也波及与他有关的一切事物。我们非常羡慕他年老的女管家,因为她可以侍候他、照顾他。她对我们来说便成了一个值得崇敬的人物。有一次,她在市场上采购,我们就提出帮她拎篮子。她夸了我们一句,我们就欣喜无比。唉,我们这两个孩子,为了这个彼得·施图尔茨,什么傻事没有干过啊!而他对此一无所知或者毫无预感。
如今我们已经上了年纪,都很理智,也许很容易把这些傻事看成半大不小的姑娘们常犯的痴迷行径而报以轻蔑的微笑,可是我不能瞒我自己,这种痴迷状态在我俩当时已经变得相当危险。我相信,我们对他的迷恋之所以采取这样夸大和荒唐的形式,是因为我们这两个傻孩子曾经互相发誓,一同去爱他。这就决定了,一个想比另一个更加过分。我们每天不断地互相促进,总在互相发明一些新的证据,说明我们一刻也没忘记我们梦中的这位神明。我们和其他的女孩子不同,她们时而也为脸蛋漂亮的男孩子着迷,玩些幼稚天真的游戏;而我们则把一切感情和一切热情全都倾注在这一个人身上。在这激情如炽的两年里,我们所有的思想全都只属于他一个人。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经过这早年的疯狂,我们后来居然还能以清醒、坚定和健康的爱情去爱我们的丈夫,我们的孩子,我们居然没有把我们感觉的全部力量都耗尽在这无谓的感情夸张之中。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用不着为这段时间感到羞耻。因为多亏这个人,我们也生活在对艺术的激情之中,在我们的愚蠢之中毕竟还有一种神秘的向着更崇高、更纯洁、更美好的境界进取的冲动。而这个境界极为偶然地恰好体现在他身上。
所有这一切似乎早已变得如此可怕的遥远,早已被其他的生活和其他的感情所掩盖。可是当女店主向我说出他的名字的时候,我着实大吃一惊。她没有看出我的惊恐,真是奇迹。我们当年只看见他置身于观众热情洋溢的光环照射之中,把他当作青春和美丽的象征,如此狂热地热爱过他。如今看见这个人沦落成乞丐,论落成接受施舍的人,被粗野的农民所嘲笑,年迈苍苍,疲惫不堪,已经不再为自己的沉沦感到羞耻,这可真是天大的意外。我没法立即回到酒店里去,我看见他说不定会忍不住流下眼泪,或者不知怎地会在他面前暴露我自己。我先得定一定神,于是上楼回到我的房间,为了再好好回忆一下,这个人对于我的青春时代曾经意味着什么。因为人的心很奇怪:许多年岁月流逝,我一次也没有再回忆起这个人,他曾控制过我整个的思想,充满我整个的灵魂。我可能死去而永远也不再问起他。他也可能死去,而他对此一无所知。我在房间里,没有点灯,摸黑坐着,设法回忆这事那事,回忆开头,回忆结尾。一下子我又重新经历了全部业已逝去的日日时光。我自己的身体,在多年前已经生孩子的身体,仿佛又变成了少女的身体,瘦瘦小小,身量未足。我又是当年那个少女,心怦怦直跳,睡觉前坐在床上思念着他。我的双手不由肉主地发热,然后发生了一件叫我自己大为吃惊的事情,我简直无法向你描述。突然间,我起先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寒噤透过我的全身,什么东西震撼了我的内心。一个思想,一个特定的思想,一桩特定的回忆压倒了我,让我回忆起多少年来我一直不愿回忆的一件往事。就在女主人提到他的姓名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有什么我不愿忆及的事情在我心里压迫着我猛挤着我,就像维也纳的弗洛伊德教授说的,我想“排挤出去”的东西——远远地排挤到我心灵深处,使我多年来的确把它忘得一干二净,那深埋心底的秘密之一,人们顽固地甚至对自己都加以隐瞒的秘密。当年我就是对你也隐瞒了这个秘密,连你我也隐瞒,而我曾经向你发誓,把有关他的事情全都告诉你。如今这个秘密倏然苏醒,近在眼前。今天该轮到我们的儿女们,不久该轮到我们的孙子们去干傻事了,我才能向你承认,当年在我和这个人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现在可以坦白地向你披露这个埋在我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这个陌生男人,这个年迈的渺小的戏子。如今彻底崩溃,潦倒不堪,为了一杯啤酒,给农民们朗诵诗歌,被他们挪揄嘲笑。可是这个男人,爱伦,这个男人曾经在一个危险的时刻,把我全部生命掌握在他手里。我的一生取决于他,全凭他随心所欲地摆布。我的这些孩子很可能不会出生,我今天不知会在哪里,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今天写信给你的这个女人,你的这个女友,很可能会是一个不幸的女人。也许会和他自己一样,被生活碾得粉碎,踩得稀烂。别以为我这些话言过其实,我当时自己也没有理解,我的处境是多么危险,但是今天我清楚看到了,彻底懂得了我当时所不懂的事情。今天我才知道,我欠这个为人遗忘的陌生人的情意有多深。
我愿尽可能详尽地把这事告诉你。你还记得吗,你当时正好快满十六岁,你的父亲突然调离因斯布鲁克。我现在还清楚地看见,你当时如何绝望地冲到我的房里来啜泣不已,你不得不离开我,不得不离开他。我不知道,这两件事哪一件更使你难过。我几乎以为,你再也见不到他,我们青春时期的神明。而没有他,对你来说,生活也就不成其为生活。我当时不得不向你发誓,把有关他的一切事情全都向你报道,答应每个礼拜,不,每天都给你写信,写整整一本日记。一段时间内,我忠实地恪守诺言。对我来说,失去你也是个沉重的打击,因为我还能向谁去倾吐肺腑,向谁去报道这些荒唐行径——我们感情泛滥之际干出的这些令人心醉的傻事呢。
但是,话说回来,我毕竟还有他,我还能看见他,他属于我一个人。这是痛苦中的小小快乐。可是不久,就发生了——你也许还记得——那个事件。关于这件事,我们只是模糊地略知一二。据说,施图尔茨向剧院经理的夫人献殷勤——至少后来人家是这样告诉我的——于是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他就被迫解聘。只是为了给他面子,才允许他最后一次登台。人家只让他再在我们的舞台上演出一次,这样说不定连我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生中再没有比宣布彼得·施图尔茨最后一次演出的那一天更悲惨的了,我简直像生了病。没有人分担我的绝望,没有人听我吐露心声。学校里老师们注意到我脸色灰白,神情恍惚。在家里我变得心情恶劣脾气暴躁,我父亲其实一无所知,也给我惹得发起火来,他不许我上剧院,以示惩罚。我向他苦苦哀求,也许求得过于激烈,过于冲动,结果把一切弄得更糟,因为连我母亲这时也反对我了:她说看戏的次数过于频繁,把我弄得神经激动,我必须呆在家里。此时此刻,我恨我的父母亲,——是的,这一天,我的头脑是这样的昏乱,我是这样的疯狂,我恨他们,简直不愿再看见他们。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心想死,那种突如其来的,危机四伏的忧郁向我袭来。这种忧郁情绪有时对年轻人会变得相当危险。我呆呆地坐在一张小沙发里,没有哭泣——我过于绝望,反而欲哭无泪。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冷似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