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步上前,与车辆并行,笑嘻嘻地讨好问道:
“若菲,这辆马车看起来挺沉重的,怎么两匹马拉着又很轻?”
柳若菲拉开车窗帘子,依旧板着面孔,道:
“魏师留下的法车,阵法启动后,当然轻盈如风。”
“啊,你把他的摘星楼占了,把他辛辛苦苦挖掘出来的晶石用了,就不怕怪罪?对了,老人家还跑去南岭战妖兽,为你们姐弟俩寻找灵药。我怎么总觉得他不像国师,倒像你家的长工呢?”
柳若菲绷不住,噗嗤笑了,嗔道:
“瞧你都说些什么呀……魏师是我外公。”
“啊……怎么不早说。”
“嘻嘻,你又没问……谁叫你从来只问修行,不问家事。”
“我怎么晓得?你又不喊外公,一口一个‘魏师’。”
“哎呀,你真是根棒槌。踏上修行路,再非世间人。修士并不一定要绝情断欲,但如果沉溺于世俗的人情关系,便难以走远。所以我不喊‘魏师’,喊什么?就像父王上朝的时候,我也只能喊大王,难道喊爹?”
“这我懂了……那,那个,你母亲自然就是魏师的女儿了?”
“白痴,这还用问。”
“那你母亲是不是还有一个弟弟?”
“咦,你怎么知道的?”
“啊……不会吧,不会这么巧吧!”
“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听一个丑八怪和尚说的。”
“和尚?倒有可能,小舅舅交游很广泛。他是修行天才,十八岁就抵达融神境界。见外公迟迟不归,三年前跑出去找寻,到现在也没回。”
“他长啥样?”
“他呀,玉树临风,比你俊多了。记得有一次踏青回城,他不小心露了脸,结果满城女子都疯了,把花枝香囊什么的朝车里乱丢。嘻嘻,掷花盈车,厉害吧。”
“厉害,厉害。这么说,他肯定就不是一个丑八怪了……嗯,这我就放心了。”
“你瞎讲些啥呀。”
……
一路闲话,靠近大坑,众人停下了。
玉海花依旧站立在山坡岩石上,艳光四射,飘飘欲仙。
楚凡指了指山崖,道:
“那堆茅草后面躺着一个丑八怪和尚,说是云梦舅舅……哦不,说是和云梦有旧。你们看认识不,我先去和玉仙子谈谈……”
柳若菲带领春兰秋菊,正要往山崖下走,童金赶紧跳下车,郑重道:
“公主请留步,让我先去看看。”
柳若菲沉吟了一下,心不在焉道,“也好”,目光却追随楚凡而去。
楚凡跳上大岩石,还没开腔,玉海花先冷冷道:“我名声不好,楚道友所托非人了。”
伊虽然没有忌惮地避开三丈远,脸色却不太好看。
楚凡急道:“柳若菲也就是一时气话,你别放在心上。”
“楚道友请放心,我不会同一个黄毛丫头计较的。约定依旧有效,我会暗中看护云梦。”
“那太好了,多谢。”
“楚道友不必谢,这笔交易是我占了大便宜。”
“今天山谷中的事,还望玉仙子保守秘密。”
“这个自然,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我是说关于我的事。”
“我懂。楚道友一无法力二无真气,却擒下了融神中品修士,传出去会天下震惊。放心,我不会对外讲的。另外……”
玉海花顿了一下,道:
“孤阴不长,独阳不生。阴阳双修,万物化生。合欢宗被世间视为淫荡,源于此。但除了双修术,宗门内还有《素女神功》。要求女子玉洁冰清,一生不能动情……”
说着说着,玉海花心中产生了一丝羞恼。
我这是怎么啦,好像辩白似的……我何曾在乎过众口铄金?
他体内无真气澎湃,体外无法力波动,但赤手空拳把苦头陀降服。显然三步之内,国师以下,无人将是对手。被他这么靠近,我怎么一点儿都不害怕?
玉海花的遐想被一声惊叫打断了。
茅草丛旁,苦头陀悲愤地一手掩面,一手推开童金,叱道:“施主认错人了,快走开!”
童金扑通跪下,嚎啕道:“少爷,折杀老奴了。”
柳若菲提起裙摆,也不管丝绸被荆棘挂破,一边疾往山崖下跑,一边呼喊:
“小舅舅,这三年你跑哪儿去了……”
足下锦云生出,玉海花飘然而起,犹不忘瞟楚凡一眼。
只见那货的嘴巴张开比鹅蛋还大,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不由得抿嘴偷笑。
啊……
又一声尖叫。
“小舅舅,是谁……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
楚神棍慌慌张张从岩石上跳下,朝柳若菲匆忙扬了一下手,结结巴巴道:
“你,你们亲人团圆,开开心心的,就不要管我了……风太大,千万别引发山火。我去挑桶水泼熄了……”
柳丫头霍然站起,厉声道:
“楚凡,你给我站住。荒山野岭的,去哪儿找水桶?你说,是不是同玉海花联手打我舅舅?”
楚神棍噔噔噔连退三步,状如惊弓之鸟,慌忙道:
“啊,没桶呀……那个……我好像有东西掉路上了……”
柳若菲哪里还像一个淑女,气势汹汹,张牙舞爪扑了过去,喊道:
“你给我站住,不准跑。”
楚大神棍又不蠢,见状吓得一哆嗦,跌跌撞撞,转身飞奔。
那叫一个快,两只布鞋嗖地飞上了天空。
第三十章 客上天然居()
云梦城内地面平坦,没有太多起伏。
王宫位于城中央,地势比周边略高,竖以高高的围墙防备窥视。
但王宫不是全城的最高处。
在城池西边有一处高地,耸立着一座约三十丈高的石头孤峰,四面围绕竹林。
秋深了,枯黄的竹叶铺满地。
密集的竹竿失去竹叶后,光秃秃的,偏偏又枝枝桠桠横斜支棱,显得异常倔强与萧索。远看去如一杆杆尖利长枪,似乎要刺破苍穹,露出一股铁血肃杀之气。
附近一里内无人家,环境清幽,可以望见波光粼粼的云梦泽。
山门牌坊上有几个黯淡的鎏金大字,天然居。
两侧石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
这儿是云梦国专门接待修士的地方,不像迎送各国使团的会宾馆就设立在闹市之中。
老百姓不明白“天然”二字的奥义,称呼为“仙师馆”,要不干脆胡乱喊“竹里馆”,倒也没错。
通往天然居的路口,有钦天监的小吏专门值守。其实他们守不守都一个鸟样,这地方根本没有人敢靠近。无论平民、贵族,还是乞丐、盗贼。
原因很简单,一个字,怕。
虽然约定俗成,仙师未被冒犯,不得对凡人出手。
但真要杀了你,如同宰一只鸡。杀了也就杀了,难道还敢报官找麻烦不成?再说,报了也没用。
天然居内有精舍,以前倒也热闹,鼎盛时住着二十几位仙师。
国师魏风云游不归,仙师们陆陆续续跑得稀里哗啦。虽然后来又请来了几个,最后也是拍屁股走人,只剩下一个老头儿童金坚守。
最近这半个多月,连童金也不住里面了,天然居成为一座空馆。
今天却比往日不同。
上午时分车马不绝,一群群法师出入馆中。
仆佣们扫竹叶,洒清水,抹除灰尘蛛网,忙得前脚赶后脚。
到了中午,官兵搜山封道,检查有没有闲杂外人。
钦天监的小吏全部换上崭新的衣装,青涩的面孔流露出几分紧张。按照监国公主柳若菲的要求,半月前钦天监开始从民间选拔寒门子弟,他们是第一批幸运儿。
到了下午申时,共有九辆华盖大车鱼贯进入了天然居。
离天黑尚余一个时辰,暮光初露。
太阳悬挂在西天地平线上,将沉未沉。晚霞蒸腾,城中升起袅袅炊烟。
天然居石峰下的大殿中,一条熊罴般壮汉大步跨出门槛。东张西望一番后,朝台阶下一只石头貔貅狠狠吐了口浓痰。
壮汉名叫熊犇,是一名灵动上境的体修。暗中还有一个无人知晓的身份,乃云梦泽十八连环水寨的总供奉。
云梦大泽浩瀚如海,江河纵横,湖泊无数。水盗自古不绝,比山贼多得多。
盗贼被官兵像孙子一样撵,盗贼之间又相互争斗厮杀,谁都想攀上一棵大树当靠山。
这世间,没有比仙师更大的靠山了,比官府都好使。
但帮派请仙师,说难,又不难;说不难,又难。
融神境界的仙师属于只差一步到国师的大人物,极少现身江湖。你想找,都不知道人家洞府的门开在哪边。
开光境界的仙师独霸一方,手下喽啰、徒弟一大堆。连官府都不放在眼里,哪里会看得上贼寇奉献的一点儿好处。
灵动境界的仙师一心冲击开光境,恨不得把一天劈作两天修炼。普通的金银珠宝根本难入他们法眼,除非使用晶石或者天材地宝,甚至法器去请。
凡事往往有例外。
仙师也要吃人间烟火,也需要仆佣服侍,自家又不能点石成金,与世俗根本脱离不了联系。
除非是大门派的弟子,或者一心苦修之士。否则,黄白之物依旧少不了。
更有一些修士年岁大了,感觉进阶无望,索性不求天道了,转而求红尘富贵。出入庙堂,奔波江湖,忙得不亦乐乎。
他们以前清苦久了,一旦抛弃掉昔日规矩后,在享受方面比俗人还变本加厉,出手更加狠辣无情。
熊犇两年前才来到云梦泽,做了十八连环水寨的总供奉。名为供奉,实则霸王,把那些寨主们当龟孙子使唤。
如果放在早些时候,他根本不敢踏进云梦。
云梦虽小,却有国师魏风一柱擎天,大小仙师都不敢掀起风浪。
魏风走后,他儿子魏长卿哪里像一个修行者,简直就是天杀星转世。
剿灭山贼水盗是官兵的事,他一般不会去硬管。但如果仙师敢跟盗贼牵扯不清,在云梦境内作奸犯科,先掂量下自己的脖子有多硬。
好在这厮三年前也走了,杳无音信,才让大伙长舒一口气。
估计是永远回不来了。不然,云梦国大难临头之际,他早就该现身了。
十天前,云梦的王宫禁卫统领柳元离奇被杀,在江湖上掀起好一阵波浪。但对修行者而言,屁事都不算。
三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才真正震动天下,甚至连国师们都可能被惊动。
云梦国准备奉献给地随子的“神息”,竟然在十里坡被劫走了。
以地随子的身份,未必肯接受云梦的奉献,反正那是他的囊中之物。但,胆敢劫走神息,却是没把地随子放在眼里,赤裸裸打脸。
毫无疑问,云梦国一丁点儿存活的希望都丧失了,死得更快了。
二十几个仙师陨落于十里坡后,聪明地呆在云梦城没去抢夺一杯羹的几位开光上境修士飞快溜走。他们一怕撞到十里坡那尊不知名的杀神,二怕地随子雷厉风行追查,自家没吃羊肉也惹一身膻。
对于剩下的修士,童金一一登门拜访,嘴皮子磨破。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十有八九没少破财,几位开光中下境和灵动上境仙师也走了。
至于灵动中下境的仙师,早跑得一个不剩,因为他们打不过童金。况且,倘若云梦发狠,以举国之力对付这些没啥背景的低阶散修,还是相当可怕的。
最后剩下九个人死活不离开,今日来赴监国公主柳若菲的宴请。
可今天这场晚宴,透露出一股诡异气息。
首先,仙师到了,主人柳若菲岂止没有迎接,还迟迟不现身。
其次,大殿内居然没有一个佣人服侍,桌案上只摆了一盏清茶,一碟瓜子。
这哪是宴请仙师的国宴,叫花子请客都比这阔气。
殿里相对设有两排座位,并没有排座次。
但修士们都清楚各自的修为,最靠里挨着主座的左边位子最尊贵,由一位开光中境仙师毫不客气占据。剩下六个开光下境修士三三相对,不敢与中境仙师并列,空出了王座右手的第一个位子。两名灵动上境的则非常自觉,坐在了最靠近大门处。
开光境仙师的养气功夫果然不凡,见被冷落也不在意。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端坐不动。
熊犇却是一个混江湖的浑人,早就绝了修仙念头的,心浮气躁。见柳若菲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又是坐在门边的,便走出去看看。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果然发现蹊跷。
岂止大殿内没有仆佣伺候,连外边值守的也跑得清洁光溜。
熊犇是个体修,不能像念师一样用神识去感应周围环境。可青天白日的,他眼睛可没瞎,耳朵可没聋。
一路进来时,曾见到钦天监小吏一群一群的,跑前跑后。
而此刻,偌大的天然居内悄无声息,连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岂非咄咄怪事!
第三十一章 蚂蚁()
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两名年轻的小吏弓着腰,像小耗子一般从殿前的大坪里横着跑过,仿佛生怕被大殿里的仙师们望见。
当熊犇一口浓痰吐在神兽貔貅的脑袋后,后边那个小吏的脚下迟缓,扭头看了看。目光中流露出仇恨与鄙夷神色,又飞快收敛,跑得更快了。
熊犇见状冷哼一声,抬爪一拍便深深钉进了廊柱,“滋啦”撕下一块木片,狠狠打过去。
直娘贼,这小厮活腻了,敢瞧不起咱家!
咱家杀了你,还不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嗖……
巴掌大的楔形木片在他运力之下,凌空飞出了十几丈远。前端尖利,发出啸鸣,真比武林人士的投枪还可怕。
啊……
坪上传出一声凄厉惨叫,年轻的小吏扑倒在地。
这些小吏全是刚刚踏入聚气境界的低阶法师,可怜法力还没有修炼出一丝,法符也画不出一张。他们连泥胚境武者都打不过,哪里抵挡得住灵动上境仙师的抬手一击。
那片木头,从后背穿进,前胸透出,硬生生将他的胸膛扎了一个透穿。
殿内鸦雀无声。
众仙师早感觉情况不太对,乐得让熊犇这夯货探明究竟,试探下云梦的底线。
小吏手脚乱颤,挣扎不起,呼哧呼哧大口喘气,讲不出话。
他口喷鲜血,鼻冒血沫,前胸后背也在流血,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血人。
青石坪上,一摊血汪洋成泊,向外漫延。
另外一名小吏根本不敢大声呼喊,又不知道如何施救,想独自把伙伴抱走。可刚一拖动,对方就发出惨叫呻吟。
急得他直跳脚,不停抹眼泪,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团团乱转,束手无策。
呻吟越来越微弱……
十数息后,从旁边殿阁里呼啦啦冲出五名小吏。
六个人有的抬手脚,有的托住腰,还有人俯身安慰……轻手轻脚抬走伤者。
但他们才慢慢地走到石坪边沿,受伤小吏的手就无力垂下了。
又一名老法师匆匆走入坪中,带领四名挑土担水执笤帚抹布的杂役。
那四名杂役不需要吩咐,先飞快把那摊血和一线血滴用黄土掩盖,然后手忙脚乱地扫除,清洗,擦抹干净……
老法师则一溜小跑追上七个人,探了探伤者鼻息后,面容悲戚,挥手要他们赶紧离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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