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水滴的声音真像一首忧伤老歌。
滴嗒滴嗒滴嗒滴嗒……
他来到这个世界十五年了。
作为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命科学研究生,本来没资格参加高大上的虫洞试验。但导师身体欠佳,临时指派。而他在这场人类首次突破时空的壮举中,作用仅仅是测量小白鼠的生命体征。
当然,前提条件是那只穿越了时空之门的小白鼠还能够回来。
大爆炸发生前,他正把小白鼠放进导引槽,三米外一扇介于虚实之间的门凭空浮现。后来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道,只记得漫天白光。
眼下悲催躺在这间昏暗茅草屋,躺在一晃就吱呀作响随时可能散架的木板床。身受重伤,动弹不得。
这几天幸亏栀子和老苍头照料。根据他们对话和脑海记忆,楚凡渐渐拼凑出了目前险恶的状况。
这地方是厉国一个偏僻小山洼,仅仅三户,是山阴县鲁伯的家养奴隶,俗称“家生子”。父母为奴,子女一生下来也为奴,世世代代永远是奴隶。
奴隶没有姓,他从小被叫作阿凡。意思是平凡如尘埃,好养。
楚凡,是他清醒后给自己安上了姓,以纪念前生。
二十年前厉王征兵讨伐姬国,阿凡的父亲跟随鲁伯打仗立下军功。按照律法本来可以脱离奴籍,却把名额让给邻村一名美丽女奴并和她成了亲。小阿凡出生后,父母隐瞒不报,想找机会偷偷把他送出去。
阿凡两岁时被发现,官府治罪。
父亲执刀抗法,被官兵和鲁伯家兵围殴砍死。母亲的庶民身份被剥夺,判作鲁伯隶妾,当场撞树而亡。小阿凡被鲁伯一脚踢飞几丈远,侥幸没有死,额角烙下了一个“鲁”字。
家生子温顺,不比时刻准备逃跑的战俘奴隶,极少黥面。显然,鲁伯对孽种非常厌憎,见是自家财产才留下一条贱命。
老苍头和山洼另外一户阿吉是与阿凡父亲一起上过战场的铁杆兄弟,共同抚养他,情同父子。阿吉一直想把女儿栀子许配给阿凡,可惜没福气等到两个小孩长大,前年和婆娘染病,先后撒手西去了。
栀子的哥哥阿土沉默寡言,三棍子揍不出一个响屁。嫂子阿花却极刻薄,嫌弃栀子在家吃闲饭。一心想把她早早嫁了收聘礼,“卖”出个好价钱。
阿凡今年十五岁,脑子不太灵光,身体瘦得像一根竹竿,比常人高一头。
他力气大,跟随老苍头学了粗浅武艺,老琢磨怎样帮栀子脱离奴籍。见没仗打,便偷偷跑去为鲁家角斗。
奴隶对主人而言,就是个物件。
贵族老爷为了取乐、炫耀或者解决争端,常常让奴隶厮杀角斗。杀奴责罚不过一头牛,民不举官不究。对于打赢了的奴隶,主人往往赏赐,甚至一高兴让他脱离奴籍。
可怜的阿凡第一次上场,被砍得惨不忍睹。栀子闻讯匆匆赶到鲁家城堡外乱葬岗时,他已经在死人堆浸泡一天一夜,气息全无。
十一岁小姑娘爆发出令人生畏的倔强,一定要把哥哥带回家,幸好老苍头和阿土半路接住。
阿凡再一次大难不死。
栀子和嫂子大吵一架,连夜卷铺盖搬过来照顾。
老苍头留下两块风干肉和半瓮粟米,第二天进山了。这里位于山脉边缘,想弄点新鲜野物和稀罕草药,只能往更深的山里走。
这块逼仄的地域形状狭长,约五十平方里,属于山阴县鲁伯。
东西两面分别是潇水同虎跳河,往北是鲁家堡,往南是戴山。
河堤上与戴山前都有鲁家哨卡,八百多奴隶如困囚笼。即使侥幸逃脱了,天下之大,何处容身?没有庶民身份,一样要被官府抓去做苦役,甚至砍头。
所以他们极少逃跑,绝大部分一生都没有越过鲁家堡见识县城。
老苍头打过仗,有本事,见多识广。可冒着性命危险躲避哨卡毒虫猛兽瘴气寻找药材,对他而言也不容易,到现在没回。
“哥哥,还痛不痛?”
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楚凡胡思乱想。
一个瘦小身子歪斜肩膀艰难顶开堂屋的大门,右手拎一大捆柴禾,左手端一个破陶碗。
栀子名字的由来,仅仅因为门前有一棵栀子树,碰巧花开时出生。她与阿凡青梅竹马,比兄妹还亲。
午后牛毛细雨停歇,栀子发现卤水没有了,便去往五百多米外的老苍头屋里端。
五百米直线距离在平原一蹴而就,但五百米曲折泥泞山道对拎柴端碗的少女而言,恐怕不是一个简单工程,整整花费了快两小时才返回。
人体无盐不行,会乏力。
奴隶买不起盐巴,只能喝卤水。
卤水是盐卤矿石浸泡出的不明液体,苦且涩。
楚凡昨天被硬灌一大口后,强烈怀疑长期食用将导致慢性中毒。而少女馋猫似的嗅了嗅残余卤底却没舍得喝,又兑上开水,等凉了好用麻布团沾着擦拭外伤。
大山边缘,柴禾本不缺。可阿凡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没积存多少。
昨天少女去哥哥阿土家抱回一大捆,立刻招来一个妇人泼天叫骂。少女回骂不过,不停抹眼泪。
那是栀子恶毒的嫂嫂。
楚凡猜测,泼妇已经不指望把小姑子卖出好价钱,却对掏空家底充满警惕。这个时代礼教才萌芽,对女子的禁锢与歧视并不严厉。栀子父亲临终前明言,家产留给女儿一半。
尽管他们是奴隶,一切属于主人,也允许拥有一点可怜巴巴私产。何况,主人是不会对几个旧瓦瓮几间茅草屋动心的。
泼妇敲山震虎,意思无非是,休想占老娘便宜!
这一次,栀子反常地没有立刻丢下东西扑到病榻前查看伤势,先去灶屋卸下沉重柴禾,又舀水洗了洗脸,窸窸窣窣擦拭了衣裳,才蹩进里屋。
“怎么啦?”
楚凡瞪着她麻衣上的泥垢污痕,沉声问。
又黑又瘦的少女呆立半晌,眼圈渐渐红了,扑到床边泣不成声。
“呜……凡哥哥,我真没用……路滑,半路摔一跤。柴打湿了,碗打破了,卤水也泼了……呜呜……凡哥哥,我先熬小米粥。你喝完粥以后,我再去端卤水……”
楚凡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涌出。举起的手好半晌才轻轻落下,抚摸她蓬乱枯干的头发,柔声劝慰:“没事……别去了。”
“不行,我得去。苍伯说过,要用卤水一天擦三次伤口,才不会坏……”
抽泣的少女闻言飞快昂起头,抹了抹眼睛,神情坚定。
“别去了,好好睡一觉……”
楚凡重申一遍,大拇指按在她太阳穴。
少女眼神涣散,随即沉沉睡着。
楚凡掀开被子蹒跚下地,先将小丫头费力抱上床,再去灶屋烧一锅热水舀进木桶提进厢房,把垂在床沿的两只乌黑小脚丫细细洗干净。
她没有靴子,来来回回山路全靠光脚走。脚底除了厚厚老茧,还有几条新旧伤痕。
擦干净脚,把小小身子扳正盖上薄被,轻轻解开发髻抽出发簪。
忙完这些,楚凡拎桶到堂屋拉开半扇门,见外面暮色苍茫。泼完水又拉门栓顶门杠,再返回厢房端出火盆,穿过堂屋进灶屋,晦暗中准确找到火石。
有一个秘密无人知晓,这一世的阿凡目力与听力非常惊人。看得清两里外兔子,听得清百米外虫鸣。
但无论前世的楚凡还是今生的阿凡,都不太会生活。
从火盆里扒出部分灰,垫入枯叶洒上糠皮,整整用了半小时才把火生着。
期间浓烟滚滚,小丫头睡梦中咳嗽了几声,吓得他赶紧关闭灶屋门。等木碳烧红小半,估计不会熄灭了,楚凡才把火盆端回睡觉的厢房,胳膊下挟着几根干燥大柴。
红红火焰像艳丽的妖姬翩翩起舞,驱散了阴冷与潮湿。木柴时不时发出爆鸣,迸发出火星。影子投射在墙壁,光怪陆离,仿佛狰狞怪兽,黑暗森林。
想起昨晚小丫头生火时,自己差点提醒她小心一氧化碳中毒,楚凡哂笑着摇了摇头。
草屋四处漏风,如果没一盆火,真的难捱秋夜。
谁的肚子咕咕叫?
他犹豫地看了看小丫头熟睡的脸,再次摇了摇头。
床对面墙根下,是少女用破烂被褥堆出的临时地铺。楚凡盘坐在铺上,凝视指间发簪,怔怔出神。
那是一截剥去了皮的分杈柳枝,像一个细长“丫”字,黄中泛黑。
说什么宝石翡翠,珊瑚象牙,蛾儿雪柳黄金缕。对楚凡而言,都不如眼前这截干瘪的树枝珍贵。
他下意识转动发簪,回忆起一桩极其诡异的事。
三天前在角斗场,听到楼上有人说话。
正是那段话令他毛骨悚然,才在后面战斗中大失水准,早早挂了。
第三章 重生()
呆呆坐了一阵子,楚凡把柳簪轻轻放回枕边,摸索进灶屋。
穷,太穷了。
家里连油灯都没有一盏。
他抱出一大捆稻草,坐在火盆边思考了一会儿,开始想想停停编草鞋。
前世是一个孤儿,没有人给他编织过毛衣,但见得多。
编草鞋有点像织毛衣,如果不考虑花样就简单多了。在脑海里预先设计好鞋底的经纬勾勒,编出一双“朴素”的并不难。
熟能生巧。
第一只鞋整整耗费一个半小时,第二只鞋才用半个多小时。
草鞋编织完了,用手掌使劲摩擦按压,觉得挺扎人,又去灶屋拿来了柴刀和几段木头。
一小时后,楚凡满意地躺在了地铺上。
小半天心无旁骛的劳动,让脑海里那些纷纷乱乱事情得到澄清,焦虑减轻了不少。
整整躺着养伤三天,他直到昨天才把来龙去脉理清楚。
一十五年前,他伴随一团能量穿越异界,避免了魂飞魄散。
突破时空在极小概率可以引发物质世界的湮灭,那么原来世界还存在否?他不知道,也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了。
那团能量不知由时空裂开造成,还是由实验中破开时空的核能凝聚。总之,它隐藏双眉之间的松果穴,像一轮小小太阳散发光和热,又晶莹剔透如一颗水晶。
两岁时,阿凡肚脐下方三寸处的下丹田被鲁伯踢碎,摔下后脑袋猛烈撞地,被这团能量暗中疗伤滋养,救下了性命。
这回情况更严重。
那团能量尽最大可能延缓了器官衰竭,可并不能生死人肉白骨。岌岌可危命悬一线时,如果没有获得救治与护理,终究要完蛋。当时身中十七八刀,胸腹差点贯穿。即使没有失血过多而死,也会感染发炎引起并发症而亡。
是小丫头和老苍头再次救下了他。
估计一十五岁快成年,脑部发育得足够承受庞大信息,那团能量顺便把前世记忆灌入了脑海。
情形非常像佛门“醍醐灌顶”,又像俗称的“开窍”。令他一下子脱离浑浑噩噩状态,判若两人。
那么,小白鼠穿越没有?
这不是眼下该思考的问题。
空肚子饿一夜,第二天早晨栀子熬了一锅小米粥,面带愧色。楚凡瞧着她像一只小蜜蜂般忙忙乎乎,笑而不语。
早餐这个概念,也是楚凡刚刚告诉她的。
奴隶们一般只吃一顿,顶多两顿,午餐,晚餐。老爷们到底一天吃几餐,他们并不知晓。
上午阳光灿烂,远山如黛。
入秋了,草木开始泛黄。
高粱熟,清香四溢。
一头耕牛伸长颈子拼命去够垅下一蓬苍翠野菜,牧童骑在牛背上横笛,发音嘹亮。柳树下,农夫柱锄凝听。
哼,好一派悠闲的田园风光!楚凡冷笑。
栀子仰起小脸不解地看着,觉得哥哥醒来后眼神突然清澈明亮,身上多了一股令人敬畏的气息,再也不肯嬉闹了。
是哥哥的伤没有养好,还是自己太丑了?
小丫头放下采野菜的篮子,到沟渠洗干净手,撅起嘴巴,忧心忡忡。
她脚下穿着一双“别致”草鞋。
薄薄的稻草鞋底加上两根绊带,连鞋面都没有。歪七扭八,简单粗糙,手艺真心不敢恭维。但内衬榆树皮膜,踩着很柔软,舒服。
早晨睡眼惺忪,见到凡哥哥笑嘻嘻递过这双鞋,地面散落一层稻草和几段剥掉树皮的榆木,小丫头真的很想哭,又很纳闷。凡哥哥一直很笨的,啥时候这么手巧了?
田垅里,高粱如层层叠叠波浪,随风起伏,一望无垠。
楚凡背着手眺望田野,轻吟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小丫头抿嘴偷笑,眼睛里闪烁小星星。
她不识字,根本听不懂,也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古雅的文句,可是觉得好厉害。鲁家堡一千多人,就没有一个这样说话的。
瞧了瞧她那一副花痴小模样,楚凡咧嘴也乐了。宠溺地刮了刮小巧鼻尖,轻轻拍了拍瘦削的肩膀,道:
“你呆这儿把把风。如果有人过来,就赶快进屋告诉哥。”
嗯。
小丫头困惑地点点头。
哥哥吩咐什么,她就做什么。不需要明白,不需要理由。
他们三户人家最偏僻,靠近戴山,前面除了田野就是丘陵。农夫走垅间小路,鲁家人走河堤大道,如果过来的话远远可以望见。
楚凡眯缝眼望了望太阳,感觉才上午十点多钟,沿田埂走回茅草屋。
在转身之际,面孔瞬间阴冷。
他要与时间赛跑。
他非常清楚,这看似悠闲的田园风光,其实隐藏令人窒息的黑暗。
八百个奴隶相当于八百头牲畜,甭提自由,连性命都是鲁家的,随时可以被宰杀。
无论祭祀,取乐,还是别的……
而这一次,小丫头被选中。
前几天他进场角斗时,听到了楼上飘出对话:
“……吉穴已成,风水独好……只有一名童女的生辰八字契合,栀子,其她皆不堪用……以童女灵魂护佑阴魂,至为关键。不可让她惊恐而死,携带凶煞之气……白绫最差,砒霜次之,水银最好。水银多多益善,死者才面貌如生,灵魂饱满……山阴县里水银不多,最好在中秋前早早备齐……”
“法师说的是,这就照办……”
阿凡当时不太明白,被粗暴推进场后脑海依旧盘旋那几句话,手足冰凉,浑身颤抖。
删繁就简,那段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鲁伯可能捱不过秋天,法师设好了风水阵势,选中栀子殉葬,预备用水银毒杀。
小丫头的生命,如果不出意外,满打满算只有一个多月了。
她并不知道。
距离角斗过去好几天,鲁家堡派出来抓捕的刽子手可能上路,随时出现在眼前。
光阴似箭,步步紧逼……
楚凡认为,殉葬无疑是人类最阴暗野蛮的行为,没有之一。
上辈子,两千多年前圣人就发出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愤怒呐喊。然而殉葬制度一直延续不绝,平民奴隶不用说,连皇后贵妃也不得不盛装赴死,距离高科技时代一百多年才被严厉禁止。
楚凡异界初醒,没什么轰轰烈烈想法。
但作为一个穿越者,假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妹妹殉葬,还不如赶快找一块豆腐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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