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犹如鬼使神差一般。不到半炷香时间里刘全连输五次,额头上的冷汗涔涔直冒,抹也抹不干净,瀑布一般。
反观楚凡,身前一锭大银带着八枚银锞子,仿佛将军巡阵,士兵拱卫,那叫一个威风凛凛。
近处的人如中梦魇,看得麻木了,反觉得书生赢是理所当然,输了才不正常。
远处的人看不清里面情形,急得跳起脚嗷嗷直叫,拼命拍前面的肩膀询问,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了。
馄炖铺子内,李素把光可鉴人的桌面抹了又抹,眼睛却望向外边。被密密麻麻的人头挡住,她也看不到街心。但每一次人群欢呼,她就知道楚凡又赢了,心里欢喜。
见刘全面孔沮丧,一只手伸进袖口久久不抽出,楚凡哼道:
“还赌不赌?没钱就散场。”
“怎,怎么没钱?有,有……”刘全急了。
赌博场中,输家最怕的不是输,是散场。一旦散场,前面输出去的就成了板上钉钉,再也要不回。而不散场,终归存在渺茫的扳本希望。
“有钱就拿出来呀,我用这一十八两银子和你赌了。”
楚凡见他还是不肯把手抽出,料定袖子里必然藏着一个大家伙,是这厮最后的根本。
“好,赌就赌!”
刘全往桌上猛一拍,赫然也是一颗大元宝。
“十两银子,和你赌十次。”
楚凡撇了撇嘴,冷笑道:
“你这鸟人疯了吧!难道我赢一次,还要切下一块去复秤?”
刘全急道:
“不用切,你只要让我赌十次就可以了。照你说的,我赢一次,你的银子全部归我。我输十次,这锭银子就归你了。”
“哈哈哈……”楚凡大笑起来,一字一顿道:“你……想,得,美!”
“那,那,你等等,我去把这锭银子换散了。”
“是吗?按照规矩,人离档就可以散场,你倒是离开试试。”
“那,那我就在这里换。”
言毕刘全站起身团团转,想从人群里找出相熟面孔。
“本公子倒要看看,有谁这么不识相!”
楚凡缓缓站起,鹤立鸡群,目光凌厉地扫视了一圈。
坊市里不少档口同刘全有往来,但几个在场的档主或躲人后,或掩面,或转身,总之没有一个敢上前。
谁都不蠢,合计万一换钱给他又输了呢?就算他日后不讨回那锭大银,心里也必然怪罪。再说,这楚白役凶神恶煞,岂是好惹的?
刘全急了,跳起脚破口大骂:
“什么东西!平日里百般奉承,求我照顾生意,有事了一个个做龟孙……”
但随便他怎么骂,无人理睬。
楚凡把银锭银锞子故意弄得叮当乱响,懒洋洋道:
“十次不能给,可以给两次机会,你赢一次就把桌上的银子全部拿走。”
见刘全如闻魔音,回过头死死盯着桌面不说话,又道:
“赌不赌?不赌我走了。”
刘全见楚凡要把银子往怀里揣,急忙一把拉住,上气不接下气道:
“赌,赌,怎么不赌了。继续,继续……”
结局毫无悬念。
刘全最后那锭大银无腿走天下,跑到了楚凡面前同伙伴们亲热地挤成一堆儿。
对楚凡而言,赢属于瓮中捉鳖,把刘全一步步带入瓮中才费了一点儿神。
以他的目力,看清楚对方盖下铜钱的正反面轻而易举。他起先合掌按压铜板时,体会了掌下纹路,所以自己盖下铜钱哪面朝上是知道的。如果刘全猜错,他不动。如果猜中,他就会在提掌一瞬间翻个面,神不知鬼不觉。
想赢就赢,想输就输,把刘大管家玩弄于股掌间。
现场彻底沸腾。
十八对十,二十八两一次,乖乖我的个天!
市井小民哪里见过这样的“惊天豪赌”,一个个像喝醉了一般,七嘴八舌,唾沫星子乱溅,仿佛池塘里鸭子开会。三位一直帮腔的青壮挺胸腆肚,脸上油光焕发,似乎与有荣焉。
两眼发直的刘全突然前扑抓向银子,嘴里嚷嚷道:“不能拿走,今日我还要结账!”
楚凡劈面揪住他胸襟扯过来,双手举过头顶,也不管银子叮叮当当碰落一地,朗声喝道:
“各位乡亲看清楚了,烦劳做个见证,这鸟人要抢我银子。闪开……”
密不通风的人群此刻倒腿脚麻利,迅速闪出一块空地。
刘全被抛出两丈远,摔得鼻青脸肿,瞪着走近的楚凡咬牙切齿,道:“直娘贼,敢打你家老爷……”
楚凡轻蔑地哼道:
“打你又怎的?再看见你出现在李素的铺子,见一次打一次。记住了,本公子姓楚名凡,是阳武县新来的白役。”
说完后又一脚将他踢得翻滚了六七圈,哎呦哎呦惨叫着爬不起。
刘全抢钱在先,被打死都活该。楚凡一点也不担心招惹麻烦,更不用担心报复。
像这样的贱人,你让一尺他进一丈;你凶狠霸道,他反而怕了。
回到“赌桌”前,发现银子被人一一拾起,排列得整整齐齐,二十八两赫然全在。三名青壮占据桌子三方,好像护卫一般。
楚凡笑了,先分三人和借铜板那人各二两银子,又高高举起两锭大银,冲众人道:
“楚某今日风生水起,全赖各位乡亲支持。这二十两银子,大家拿去喝酒。”
言毕把两锭大银分别塞给边上两位年长者,催促道,去,快去。
一听说有不花钱的酒吃,众人呼啦啦像平地卷起一片乌云,簇拥两位长者如飞而去。还有人急忙往家里赶,要把老婆小孩全叫上。
不一会儿,熙熙攘攘人群就走了个七零八落。街面狼藉,连挺尸一般的刘全也不见了踪影。但他要不躲起来,要不上医馆,要不凑钱结账,肯定不是吃酒去了。
楚凡搬桌回铺子。
李素抿嘴一笑,又赶快转过身,往汤锅里下了四碗馄炖。
盈盈掀开里屋的帘子,望着昨日抱自己的奇怪叔叔,咧开了小嘴。
楚凡上前几步将她抱起。
坊市里大部分闲杂人走了,店主摊主档主却没走。听闻了早晨发生的这桩稀罕事,一个个跑到李素铺子前探头探脑。
还有那些买菜卖菜来迟了的,惊奇地跑过来看,不饿也要吃碗馄饨。
不多时,门口又聚集一堆人。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瞅瞅她。
馄饨弄好了,楚大神棍拎起食盒,眼睛一瞪,喝道:
“都看什么看,没见过泡妞呀!滚……再不滚开,一个个拉进衙门打板子。”
众人顿时作鸟兽散。
楚神棍大摇大摆走出去。如果不是怕热汤泼洒,歪斜肩膀小心翼翼拎食盒的样子显得滑稽,倒颇有几分嚣张的纨绔味道。
李素呆呆望着高大背影远离,突然嘤咛一声蹲下,双手捂住面颊。
芳心鹿撞,羞不可抑。
他,他,他……他妹子,昨天根本没吃过自己煮的东西。
第二十三章 铁尺()
第三早晨,楚凡踏着阳光准时来到馄饨铺。
照例自己先吃完,再用食盒带走。留下了用皮绳串好的一百文铜钱,算四天早食费用。
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崭新制钱,一枚枚圆润饱满,黄澄澄亮闪闪,爱煞人了。
等楚凡一走远,左右街坊络绎不绝,团团围住了李素。你十五他二十,纷纷把自家黝黑锈蚀的旧铜钱兑换成新钱。
虽然旧钱新钱都是钱,一样买东西,但架不住人人喜新厌旧。
况且新钱在风水上消耗多,化煞、辟邪、镇宅、招财等等,不一而足。连小孩包毽子,道士打卦,也爱新不爱旧。尤其像大夫研磨铜钱入药,是必须使用新钱的。
因此新钱在流通中并不多见,购买力也比旧钱约微大一点点。小户人家有了几枚后往往收起来留作不时之需,或者给小孩子发压岁钱。
李素老老实实地一文兑一文,见到那些往日横蛮刻薄的面孔突然流露出几分畏惧恭敬,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夜晚翻来覆去没睡踏实。
小姑娘盈盈本来极怕生,偏偏喜欢上了白袍叔叔。早晨七点多钟会准时醒来,躺在床上玩弄手指,竖起耳朵。一听到楚凡的声音就一骨碌爬起,往往衣不穿,鞋不穿,摇摇摆摆从里间走出,要抱抱。
楚凡也不恼,常常把她抱在膝盖上同吃一碗馄饨。或者吃完后逗弄一阵,从怀里掏出小玩具,小点心。
左邻右舍怪异的眼神朝这边逡巡,楚某人不在乎,但也从未多作停留。
渐渐地,大家习以为常。
想一想也是。
年轻,英俊,多金,读书人,说不定还是一个公子王孙。就算云梦破落,逃难出来做了白役,那也是人上人。怎么可能娶一名带着孩子的妇人,连收作妾室都嫌寒碜。
包早食没啥好奇怪的,大户人家全这样,图个方便。
逗弄小孩也没啥好奇怪的,多半是可怜她们母女俩,加上盈盈又长得乖巧。
日子静静流淌,木板墙壁上刻画的“正”字一天天悄悄增加笔划。
楚凡忍俊不禁,知道李素在记录天数,也知道她不是怕少收了钱,而是怕多收。
这一天清晨,楚凡改变主意,把顺时针散步的路线反过来走。先去到判官庙,抵达馄饨铺子的时间将大大提前。
天色才蒙蒙亮,薄雾如纱,林荫道上洒落一层枯黄树叶。
远近事物均失去了颜色,影影绰绰,仿佛只有黑白灰的木版雕刻。
楚某人轻如狸猫,足尖一点,高大身子便悠悠飘起。似要乘风归去,落地寂然无声,如一蓬飞絮。
所有的动作协调自然,包括手中晃来晃去的食盒,均与周遭环境融为了一体,不可分割。
这是入静的状态。
这是在入静状态下行走。
如云卷云舒,如风行水上……
外界历历,仿佛一卷静静拉开的画轴,尽收眼底。而心底却毫无杂念,一片空明。
七八十米外的树林中挑出了判官庙一角飞檐。
那一夜踏遍阳武,散银如飞花,曾见庙里有三个小乞丐。当时不但撒了一捧碎银子,还怕他们寒冷,把从张彪屋里带出的帷幄也抛出。可过两天再来时,几个小孩子却不见,想必得银子后返回家乡去了。
万籁俱寂,远处坊市开始苏醒,喧哗如隔岸灯火。
压抑的啜泣声隐隐传来。
是李素!
念头一起,入静的状态便破了,楚凡停下脚步。
女子啜泣了一阵,低声倾述。
“……父亲身为祭酒,发誓与云梦共存亡……我不想走,可盈盈怎么办?可怜她才来到这人世间……相公本是书生,遭遇困苦后性情大变,与豺狼蛇蝎无异。逃难途中差点把我卖给一家大户,还要抛弃盈盈……
“……漂迫到阳武,忍气吞声卖馄饨,周围的人狼一样盯着。如果不以死相拼,早被他们撕得粉碎了……可我不能死,还要带大盈盈……她没有了父亲,不能再没有妈妈……
“……那一日,他好像从天而降,救下了盈盈。第二日,又来了……我,我……好生欢喜……打了刘管家后,坊市中人个个惧怕,消停了几日。见他始终无话,又开始面色不善……
“……那郑屠成日纠缠调戏,昨夜里竟然拍门。见我始终不应,用石头砸烂了窗户。我只好把盈盈掐醒啼哭,对面李老爹又大声咳嗽,才把人惊走……我怕他再来,把菜刀搁在了床铺下,一夜不敢合眼……呜……这样的日子,捱到何时是尽头……明天就离开这里,却不知往哪边去……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很满足了,知道他怜悯我们母女,对我很好,对盈盈很好……梦里踏青,山花烂漫。翩翩少年郎,立在道边笑……
“……只可惜,星桥鹊驾原是梦,恨不相逢未嫁时……判官爷,信女李素恳求您老人家,保佑他一生平安,长命百岁,早日迎娶一位千金小姐,琴瑟和鸣……”
庙里匆匆走出一个单薄身影,一边歪斜着身子疾走,一边不停擦拭眼睛,拐向了坊市方向。
楚凡沉默半晌,原路返回。
太阳升起,金光万道。
李素眼圈微黑,一脸憔悴。隔一会儿就探出身子往道路两头眺望,却没有见到往日那一袭熟悉的白袍。
小姑娘盈盈昨夜好几次被母亲掐醒,没有像往常早早爬起,睡得正香甜。
天光大亮,食客开始多了。
李素收拾好一桌碗碟,抹干净桌子后,拎着抹布呆呆站立在街道边,怅然若失。素来爱洁净的她,被抹布水滴到了脚尖,也不管。
盈盈也醒来了,嘴里噙着小手指,乖乖坐在铺子里的小板凳上,像妈妈一样望着门口。
九点多钟的时候,农户们陆续回家,食客渐渐稀少。
一直等待的声音终于响起,平平淡淡。
“麻烦,来一碗馄饨。”
李素慌忙转过身,见楚凡并没有像往常那般温和地点头微笑,也没有拎食盒,面罩寒霜,杀气腾腾,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盈盈麻溜地滑下小板凳,摇摇摆摆,咯咯笑着扑上前。
楚凡僵硬地把嘴角咧了咧,左胳膊抱起盈盈,右手却把一张抹干净的桌子拖出去摆在了铺子大门口。
恰好两个人过来,见路被挡正要绕进铺子,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今天不做生意了,烦劳换一家吃。”
那两人错愕地看了看楚凡,又看看一脸茫然正端碗走过来的李素,还要往里去,却听到“啪”一声桌案震响,一根乌沉沉的铁尺出现在了白袍书生手边。
铁尺,捕快缉盗追凶的标志。
一尺长,半寸宽,重两斤。
江湖人给它装上弯曲护手后锁绞刀剑,也叫铁尺。把它加粗加重加长,就成为了另外一件兵器,锏。
而阳武县捕快使用的,真正是一根铁做的尺子。
上面刻度精细,可以测量案件现场。携带方便,隐含公平规矩之意。
它最大的用途不是测量,不是杀人,而是打人,制服凶犯。
一尺拍下,骨断筋折。
令你死不了,但又不想活。
第二十四章 跟我走()
两人见楚凡一脸煞气地亮出铁尺,腿脚都吓软了,赶紧走开。铺子里剩下的几个食客也不蠢,三下五除二解决掉碗里的馄饨,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终于等到了见他最后一面,把食客赶光李素也不气恼。从锅里舀出一小碗端上方桌,在楚凡侧面坐下,把盈盈抱过来坐腿上。先耐心喂一阵,等汤水凉得差不多了,就让小姑娘自己用汤勺舀着吃。
他不作声。
她也不作声。
这场面,真像温馨的一家三口。
她满足地看着他和女儿,知道角落里有不少人正指指点点说些难听的话,却全然不在乎。
楚凡阴沉着脸,比平时吃得快。
盈盈的碗里只有五六个馄炖,吃完后去够铁尺,李素忙把小手拨开。见她不依不饶,便把条凳往后挪动。
沉默良久,男子用力揉了揉面颊,声音先响起。
“听说你要走?”
“嗯……”
“回云梦吗?那里快要开战了。”
“不回去。”
“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
“可不可以去我那儿?屋里正缺一个做饭的人。”
听了这句话,女子的心砰砰乱跳,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半晌才艰难回答:
“谢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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