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在阳武县北城区域,人人知道新来了一个云梦书生做白役,是石捕头的远房亲戚。
那一夜天降银子,喧哗全城,连县令老爷都惊动了。最后一调查,居然无人承认捡了。何况银子没刻名字,又没冒出一个失主,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但阳武县熟人之间的银钱流转,发生了微妙变化。
原本一两银子兑换铜钱一千文,可一种奇怪的印有指纹银块至少兑一千二百文,纹路越清晰兑换得越多。据说一打更老儿藏半锭大元宝,上面指痕掌纹如同雕刻。他一千五百文一两也不兑,宁肯吃粥咽糠,说甚么仙人恩赐,益寿延年,岂可换钱?
翰墨轩偃旗息鼓,一百两银子的《白鹿洞文集》被小丫头恨恨地拆了引火。
石猛拎着白银登门讨要金钗,李掌柜面孔拧巴成苦瓜状,求爹爹告奶奶。最后大家把芝麻乱账一笔勾销,钗子抵了一百一十八两五钱的书款。
南区捕头张彪突染疾病,整整五天不出门。
石猛为追捕杨奇身亡的快手举办风光大葬,又为孤儿寡母在乡下置办了几亩薄田维持生计。江湖上人人竖起大拇指,齐呼石捕头义薄云天。
北区捕快虽然数量少,近些日子走出去后一个个精气神十足,昂首挺胸。
南区捕快多,又仗了捕头张彪与典史阎威的势,往日走路不让道。这回遇到北区的同行,却畏畏缩缩避让到路边。
楚凡在石猛家里搭了几天伙,感觉不方便。况且小丫头一天天长大,同住一室终究不好。便叫石猛盘下屋旁空弃院子,把篱笆墙打通。两家分开住,一块吃。
才两进的房屋,正面是堂屋和东西两间厢房,背后是灶屋和柴房。
费银六十五两,房契上的户主写明楚灵,石猛为中间人。
小丫头独睡西厢房,一开始不习惯,特别怕黑。楚凡只好在油灯下耐心给她讲故事,等睡着了以后才离开。
院子不大,很清幽。
庭中有一棵桂花树,一口井。
石砌台阶,青砖铺地,琉璃瓦,把个小丫头欢喜得如同进了天宫。
没过几天,她就俨然进入了小女主人角色,眉开眼笑嘀咕养小鸡养小鸭养小兔子,最好还养一只小羊。
楚凡哭笑不得,告诉她鸡可以养,得等春天才行,冬天难活。鸭子不可以养,没水塘。兔子和羊千万别养,会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啃成秃瓢。
见石嫂一个人做两家饭,还要带孩子,洗衣裳,缝缝补补。楚凡想,是不是干脆请一个丫鬟把家务活包了,顺便还可以陪小丫头解闷。
谁知道他才开口,小丫头就背转身子,泪珠儿吧嗒吧嗒直掉。
千哄万哄后,她终于扑进楚凡怀里,哽咽道:“……哥哥,我会做好饭菜的,我会洗好衣裳的……哥哥,我不要家里面再多一个人……”
嗯,顺便把眼泪抹在他的胸襟。
没奈何,楚凡只好把这个不成熟的想法狠狠掐灭。
散步逐渐养成了规律。
早晨六点钟起床,刷牙洗脸,往北走两百多米直抵城墙根下,顺城墙往东走一里多路后转向南,有一个菜市场。走过菜市场和判官庙,再折向西转回,是一个顺时针方向。
卯时,也就是五点开城门,城外早有菜农猎户等候。七点钟经过菜市场时,里面便聚集不少人了,熙熙攘攘,吆喝声此起彼伏。
在菜市场和判官庙之间,有一溜卖早点的。这时候他会在一个馄饨铺子坐下,吃完了一碗,再用食盒提四碗回去。
七点半左右,小丫头醒了,石嫂早起了床。等他回到家里,馄饨还是热乎乎的。石猛应完卯,快的话能在这个点赶回,慢的话到八九点钟,那就把馄饨热一热。
起初,小丫头也哼哼唧唧要陪伴哥哥大清早逛,被坚决制止。她正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起得太早,缺乏睡眠。
石猛和娘子受宠若惊,在楚凡坚持下,勉强接受了他为大家买早食的举动。
对楚凡而言,这再自然不过了,举手之劳而已。
但瞧在外人眼里,却是他这位远方的亲戚在为石家做小厮。
其实,这个时代的平民一般只吃两餐,没有早餐概念。
日落而息,大约下午四点钟左右吃晚饭,叫飧。日出而作,太阳出来先干一阵活,大约九点钟左右吃昨天的剩饭剩菜,叫饔。
贵族老爷无所谓,想吃就吃。
卖菜的农民起太早,进城后难免饥肠辘辘。少数会在外面吃点小食,多数吃自家带的干粮。还有人干脆空肚子,硬挺到回家吃晚饭。
所以那一溜小食摊,生意不好也不坏。
楚凡一日三餐,有时候还搞点宵夜祭五脏庙,惊掉了一地眼珠子。
常常会出现这样的议论。
“瞧见没有,那个书生就是石捕头家的亲戚,一天要吃三顿饭呢。”
“天呀,败家子,金山银山恐怕都要被他吃垮。难怪从云梦跑到咱们阳武县来了。”
楚某人耳朵好,听到后摇头苦笑,作声不得。
早餐他只吃李素做的。
初次相遇时,他并没有注意她,也没有注意她的馄饨铺子,眼中只有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姑娘,正跌跌撞撞走向一口沸腾大锅。
那时节,窈窕女子背对着孩子在案板上忙碌,寥寥两位食客正埋头狼吞虎咽。
小姑娘很好奇,边走边伸出紫姜芽般胖乎乎的小手,似乎想摸一摸齐胸高的热气腾腾大家伙。
可她才学会走路,没站稳,小小身体朝汤锅扑去。
娟秀女子回过头,魂魄几乎吓掉,面孔瞬间苍白如纸,却来不及反应了。
只听到一声厉啸,空气爆鸣。
一位白袍书生凭空出现在锅前,稳稳抱住了小姑娘。
呜……
狂风灌进馄饨铺。
案板上切好的葱花菜叶乱飞,一位食客的草帽被卷起。另外一位刚刚抬起头,张开嘴巴还来不及下咽,被强风灌入后呛得咳嗽不停,涕泪皆流。
街面上草叶纷飞,遥遥传来叫骂,说刚刚升起的火,怎被一阵怪风吹熄了。
李素蹲在地上紧紧搂住心肝宝贝,浑身颤抖,泪水无声流下。
小姑娘不懂,怯怯摸了摸妈妈鬓角,又扭头去看刚刚抱了自己的奇怪叔叔。
白袍书生安静站立。
等李素从怀里掏出手帕擦干眼泪,仰起面,朱唇轻启尚未言谢,他笑着先开口:
“麻烦,来一碗馄饨。”
太阳初升,射出第一条金线。
年轻的书生背衬青天,金光缭绕,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牙齿。
李素好一阵眩晕,以为身在梦中。
第二十章 打脸()
那一碗馄饨,自然不能收钱。
书生也没有多说什么,吃完后笑笑,道一声谢谢就走了。
李素一整天魂不守舍,竖起了耳朵。从街坊们的窃窃私语中,她牢牢记住了那个名字——楚凡,还是自己的云梦老乡。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楚凡又来了,这次却拎着一个食盒。
他眼睛好,隔老远望见铺子里有一位中年客吃完了没走,两撇鼠须,肥胖身躯,穿袍子。
大清早出现在菜市场附近,奔波忙碌,麻衣短褐者,全是讨生活的市井平民,苦哈哈。穿袍子的极为少见,而像他这样作书生打扮的,则根本没有。中年人想必是某个小府邸管家,今日府里有重要宴请,所以亲自出来采办。
楚凡并没有在意,可那边的话语却遥遥飘进了耳朵,听了之后顿时皱紧眉头。
绿豆小眼射出淫邪光芒,趁李素正背对着切菜,在她纤细的腰肢和浑圆的臀部恋恋不舍转了好几圈。又咕咚咽下一大口唾沫,似乎要把整个人和水吞下。脸上却装出一本正经,用指节不轻不重敲了敲桌面,叹息道:
“哎,你年纪轻轻的,才二十岁。一个人拖着小不丁点大女儿从云梦逃难到咱们这里,又没亲戚帮衬,真是不容易呀……上次提过了,不如跟我……”
李素霍然停下,不回头,迅速打断了他的话,道:
“刘管家休要再提,李素高攀不起。我那丈夫只是失散了,说不定明日就会寻来……”
“哈哈哈,妹子,你就别瞒了。我听说你刚到这里的时候,典当了首饰,求恳对面李老儿夫妇把这间铺子租给你。说是撞到了山贼,大伙四散逃命。你丈夫嫌弃你们母女俩累赘,一个人偷偷跑掉了……”
回答他的是“笃笃”切菜声,砧板几乎剁裂。
“妹子,躲过了山贼,算你命大。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呀。你看这市坊附近,哪一个不想把你嚼碎了吞进肚子,你还能保住几天清白?不如趁早寻一个人家嫁了。我刘全别的没有,就是有钱。这些年积攒了八九十两白银,管了六七个佣人。多少黄花闺女求上门,我都没理……”
“那你找黄花闺女去吧,纠缠甚么!”
“哎呀,瞧你怎么说话的……哈哈哈,还真别说,我就好你这一口,有韵味。不知道被窝里面,能不能给一点儿甜头……”
笃笃笃……
切菜声疾如雨点,戛然而止。
李素气得胸脯起伏,仰面不让泪水淌下。
砧板上,菜叶早剁成了一堆碎末。
于难言的愤怒凄凉静默中,一个昨夜梦里的亲切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麻烦,来一碗馄饨。”
李素身子一颤,竟然僵住了,以为是幻觉。待反应过来后赶紧掏出手帕擦拭眼睛,勉强笑一笑,依书生昨日的习惯麻利把筷子和碗先烫一遍,特意多加了一半馄饨。
刘全见市坊里竟然冒出一个白袍书生,鄙夷地撇了撇嘴角,料定是死撑面子的破落户子弟,连佣人都没一个,只好自己出门买菜。又见李素格外殷勤,不由得冷哼一声,冷眼斜睨。
楚凡稀里呼噜吃完后,把食盒推过去,叫李素再下四碗带走。
刘全干坐了一阵,有外人在不方便讲话,女子又不搭理他,自觉无趣。起了两次身后,掏出几枚铜钱,喝道:“结账。”
李素伸出纤纤玉掌,见对方借递钱之际摸将下来,慌忙又缩回去,道:“三文钱,搁桌上吧。”
言毕转过身子,用竹篾去捞刚刚下的四碗。
刘全目中闪过一丝愠色,把铜钱放在手掌心叠了叠,然后重重往桌上一拍,生怕李素不晓得,大声道:“四文钱。”
“不用四文,只得三文。”
“你一天能赚几个铜板?给四文你就收着,别给脸不要脸,大爷我不差钱。”
“那可不行。”
李素一边说话,一边把馄饨捞进碗装入食盒,提到楚凡面前。见刘全要走,便抓起一枚铜钱还回去。
刘全推阻不要,谁知李素把钱往他袖口一丢,甩手就走。
铜钱从袖子里漏出,在地面打着旋儿蹦了几蹦。刘全的脸庞紫涨成猪肝色,怒哼了一声,到底舍不得那文钱,呆了一呆后又俯身捡起。
噗嗤,有人实在憋不住了,笑出声。
刘全转身怒视,瞬间色变,眼珠子差点蹦出。
一锭雪花大银出现在桌面,整整十两!
楚凡轻轻道,结账。
找,找不开……李素咬着嘴唇,无力地绞动手指。
不用找,值这么多钱……楚凡温和地笑笑。
三,三文钱一碗,拢共才一十二文……李素的脸红了,越来越红,连耳垂都开始发烫,又羞又恼,脑子里面乱哄哄。
“你算错了。”楚凡微笑纠正道:“三文钱一碗,五碗是一十五文……”
“我,我不能收你的钱,昨天救了莺莺呢。”
“一码归一码,亲兄弟还要明算账。你不收钱,岂不是害我楚某人被人戳脊梁骨,吃霸王餐。如果官府知道当差的白吃白喝,那我这个白役就做不成了。”
“那,那,那,三碗五文钱……”
噗嗤,楚凡又笑出声。
李素顿了一下足,更加局促不安了,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这样蠢过。
“哈哈,你不要急,听我算一笔细账。”
楚凡解释道:
“我的碗和筷子格外烫过,需要多费工夫,碗里馄饨又多出了一半。所以别人一碗三文钱,我一碗至少五文钱。你说对不对?”
“这,这个……”
“没有什么这呀那的……你看看,如果五文一碗的馄饨只收三文,官府知道了我一样要被革职,说不定还连累石猛石大捕头。哎,钱是小事,名声坏了可是大事。”
“嗯……就算这样,那也不要十两银子。”
“你再听我算。一天五碗馄饨,五五二十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再加一个月,就是四百天。四百天总计一万文钱,恰好十两银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所以这锭银子嘛,付的是整整一年零一个月的伙食钱。”
“那,那,你可以分成每一次付的。”
“嘿嘿,瞧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楚凡虽然穷得响叮当,连铜板都没有一个,却从来不差银子。你要知道,我好歹也算一个读书人,你啥时候见读书人一掏就是大把大把的铜钱?万一先生授课讲经正得意,你一摇晃便叮当乱响像敲磬,还不被大棒子赶出学堂呀……”
噗嗤,李素捂嘴笑出了声,妩媚天成,如春花绽放。
楚凡呆了一呆,继续道:
“我和妹妹每天早晨肚子饿得慌,必须吃一碗热乎乎东西才舒服。偏偏都不晓得弄,只好到外面厮混,无奈之下才订了四百天伙食。你如果不接,那我们兄妹俩就只能干饿,硬挺。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那……你可以上别人家呀……”
李素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蚋,下意识碾动脚尖。
“哎,都怪我那个小妹妹嘴太刁了。昨天吃了你煮的馄炖后,再也不肯吃别家的。”
“嗯,那好吧……不过,还是把银子拿回去,隔些时日再过来结账。这么大一锭,我怕被人抢了。”
楚凡环顾一圈,觉得对。
木板房屋,漏风漏雨,其实就是个破旧窝棚,一脚能踹开。这么大一锭银子留着,反而会招惹盗贼,不安生。
几位庄户汉子本想过来吃碗馄饨,见两位穿袍子的在,心里胆怯欲换一家,却被那锭雪白大银晃花了眼睛,在靠外边的桌子挤挤挨挨坐下。
偌大一锭银子,一个要给,一个不要,演的是哪一出戏码呀?
路过的啧啧称奇,纷纷站立街边伸长颈子看。
哼,一对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打情骂俏!
刘全见围观者越聚越多,冷哼着分开人群要钻出去。那锭雪花大银沉甸甸压在心口,令他终究不敢撂下一句狠话。
见刘全要走,楚大神棍不乐意了。
刚才这一阵打脸打得实在不痛快,轻飘飘并没有触及灵魂,旁边也没有一个人看明白。那厮言语下流调戏李素,自己如果不出这口腌臜气,实在憋屈得慌,还怕他再来纠缠。
第二十一章 关扑()
“喂喂喂,兀那打酱油的矮胖子,我有叫你走吗?”
见楚凡言语粗痞,将手乱舞指点了过来,刘全怒不可遏。
还真被瞎蒙中了!
他今天要采办的东西里,确实有酱油、盐、醋等物。但作为一名管家,市井中人谁不巴结奉承,啥时候被这样轻蔑唾骂过?
“你这白役,要待怎的?须知石小捕头见到我家老爷,那也是毕恭毕敬的……”
刘全停下脚步,怒指反斥。
他在这一片区域大小算一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