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石猛好不容易平静了,楚凡缓缓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那晚你和杨奇并不太相信,可能以为我想骗银子。呵呵,没错……大千世界,其实空无一物,也可以无中生有……”
言毕他抬手往空中一抓,缩回烛光下摊开,只见一支金钗静静躺在掌心。钗分两股,钗首蟠曲成花枝状,样式朴素,没有缀以珠宝步摇。
楚凡递过去,石猛拈起金钗,喉咙咯咯作响,说不出话。
这钗子嘛,自然就是石家娘子的。
楚凡原计划跟踪三人,找到翰墨轩后把钗子盗回,顺手再摸它几百两纹银。谁料张三出巷口后掏出金钗查看,天赐良机哪里能够错过?当即蹿出去抢夺。依旧从篱笆墙跳回,翻进厢房再走出来,神不知鬼不觉。
前后不过半炷香工夫。
甭说黄粱未熟,那石家娘子才堪堪淘米。小丫头在灶下帮忙生火,石猛抱着儿子在堂屋里像没头苍蝇一般乱转。
楚凡的速度再次提升,达到了肉眼无法分辨地步。快得拉出一线真空,气流填补空位发出爆鸣。翰墨轩三个伙计稀里糊涂着了道,还以为妖风刮过。
至于空手变金钗,更简单,从袖口抖出就是。动作实在太快了,别说灯光昏暗,就算大白天在石猛眼皮底下变戏法,一样会看不清。
楚凡倒不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
他只是懒得解释,任你去猜。
加上前生今世的经历单纯,纵然思维缜密,依旧未脱少年人恶作剧心性。
见石猛瞪着金钗,连张几次嘴却说不出话,他也不吱声。
自顾自喝了几杯酒后,道:
“猛哥,《白鹿洞文集》的事肯定有人暗算……跟我说一说阳武县情况。”
第十八章 妖怪()
河流穿城而过,把阳武县划分成南区和北区。
不知道从哪一任县令起,把捕快班子据此划分成了两拨。
北区杂乱贫瘠,由石猛带领二十个快手和四五十个白役负责治安。
南区富裕繁华,面积与人口是北区两倍,捕头张彪的手下有三十个快手,八九十个白役。
白役虽在公门备案,却属于从民间临时征用的人员,没有固定薪俸。每完成一单事,由捕头上报典史,官府发放一点儿“工食银”。像石猛围捕杨奇,正式快手只去六个,白役倒用了一十二。
但白役往往与捕头有些关系,又与衙门混熟,往往藉此横行,敲诈勒索。
楚凡前几天遇到的牛丁,就是南区鼎鼎大名的白役。姐姐做了捕头张彪的妾室,他仗势耀武扬威,连快手都惧怕三分。
这厮经常串通半掩门娼妇在僻静处候着,见单身商户过来就故意撕破衣裳纠缠,叫嚷对方非礼。牛丁再蹿出来假意拿人,趁机讹钱。那些商户本来就怕他,告到官府去也辩白不清,只好自认倒霉。
但像牛丁这种下三滥行径,只能搞点儿小钱。
百姓如果摊上事情被拘,少不了要塞钱给捕快。像什么“脚鞋钱”、“酒饭钱”、“说和钱”等等,不一而足。
最怕的就是“贼开花”,由被抓盗贼攀咬无根基富户,说是同伙,或者说在庄园某处埋藏了赃物。对方如果不大出血,往往要被弄得家破人亡。
所以,别看捕快一年薪俸才十两,收入扎实不低。
即使像石猛这样生性耿直的捕头,不主动害人,索贿,却架不住别人怕他,散碎银子像流水一般过手。
石猛负责的北区面积小,但县城以北村镇也归他管,时不时还要下乡拘役征粮,四五十个白役根本不够用。
张彪负责的南区面积大,油水多,管辖的村镇却少。能够在快手和白役人数上比石猛多出一大截,全赖与典史阎威穿一条裤子。
民间不清楚这些,称呼张彪为大捕头,石猛为小捕头。
其实两个人是平级的。
阎威的上官是县丞周秉勋,原地踏步熬了十几年没升迁。三个月前老县令调离,周秉勋搭上郡守府一位幕僚,以为阳武县正印再也没跑。谁料上个月空降下新县令李文,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捕头张彪,典史阎威,县丞周秉勋,是一根藤上的蚂蚱。阳武县在他们多年经营之下,水泼不进。周秉勋只想早点把李文排挤走,趁机补缺。
李文上任一个月,底下阳奉阴违,左右掣肘,没做成什么事。没想到几天前放出风,说缉盗追凶,没有分区而治井水不犯河水的道理。干脆只设一个捕头,统领全县。
很明显,他想往饭里掺沙子。摘掉张彪,扶起石猛,一步步培植亲信势力。
石猛被典史阎威请去吃了一回茶,明白意思,并不想参合过江龙与地头蛇的争斗。可要他把捕头之位拱手让给张彪,也不愿意。甭说别的,跟随多年的兄弟们怎么办?
《白鹿洞文集》这桩事,借给翰墨轩李掌柜一个胆子,也不敢敲诈到石猛头上。想必被张彪威逼,存心搞臭他的名声。
……
残月如钩,疏影朦胧。
捕头张彪打了一个长长酒嗝,把鞭子交给前来候迎的马夫,进了自家如意门。绕过影壁,不去续弦牛氏的西厢房,也不去空闲的东厢房,顺着抄手游廊进了堂屋。
粗使丫鬟端来洗脸洗脚水,他却只草草抹一把脸,连靴子也不脱,就喝令退下。
等丫鬟走后,张大捕头靠坐梨花木椅子歇息一阵,起身到堂屋门口看了看。
四处无人,唯有马厩透出光亮。马夫把马从侧门牵入,正在喂草料。
张彪哐当关上堂屋大门,上好栓,从裤带上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侧间,再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揭开,里面赫然躺着十枚小金锭。
张彪拿出一枚掂了掂分量,感觉才一两,不由得撇了撇嘴。
心道钱大户好不小气,坐拥良田千亩,三家铺面,却只肯出十两金子消灾。典史一份,县丞一份,轮到自己就没有多少了,况且弟兄们也得分润。
不行,明日好歹还要榨一榨老狐狸。如果不识相,这次“贼开花”就落他家了。只不过,新来的县令老爷看似糊涂,其实精明。这事得好生筹划,把他瞒结实了。
石猛那憨大,没把大盗杨奇捉住,反折了一名快手,差点挨板子。
典史阎威只肯拨下三两银子抚恤,怎够?他没奈何,只好自家又凑出十两。哼,既然这么有钱,且看一百两一本的书怎生消受。到时候,谁还敢与我争这统领一县的捕头位子?
张彪心里乐开了花,嘴里哼着小曲儿,右手执锦盒左手端油灯进了侧间。
侧间逼仄,除了墙壁上挂几幅字画充门面,笔墨纸砚没一件。一张檀木小桌,一个贴墙的博古架摆放几件瓷器,一具供人短暂歇息的矮榻。
张彪把油灯搁小桌上,把矮榻前的踏板拖开,用刀撬开几块青砖,露出了黑乎乎一个洞。正蹲身把锦盒放入,目光不经意一瞟,差点儿魂飞魄散。
油灯把一个黑影投映在了墙壁,狰狞高大,几乎顶着房梁。
妖怪?
身为刀头舔血的捕头,第一反应不是回头,不是呼喊,而是抓刀。
然而手才动,便被一只沉重如山的脚踩上,指节几乎碾碎。
惊恐欲绝之下,正欲大叫。一只冰凉大掌瞬息间掐住了脖子往上提,如同打鸣的公鸡被厨子提溜,再也发不出声。
张彪肝胆俱裂,一记虎尾脚向后猛踢,如同踢到了铁板。双拳奋力后捣,却什么也没有打中,于是又去拉扯掐住脖子的手。
那只手似乎不耐烦了,左右一扭。
张大捕头脖颈剧痛,眼前一黑,顿时晕死。
一炷香后。
楚凡背着一个硕大包袱,行走在街道旁的屋檐阴影里,无声无息。
对付张彪这样的武夫,对他而言毫无成就感,整个过程像吊打婴儿。扭脖子只是暂时切断了颈椎与头部的神经联系,导致晕厥,倒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其实灵晶入脑也可以令人快速睡眠,醒来后神清气爽,对身体大有裨益。但他才不会把宝贵的能量浪费,还让那厮得到好处。
走的时候,不忘记劈面两拳打得那厮鼻青脸肿,至少几天时间里不能够抛头露面。
真没想到,一不小心发达了。
张彪那个小地洞居然藏了三千两雪花银,五十颗小金锭,一大堆房契、田契、借据。
这家伙确实是个狠人,鹭鸶腿上劈精肉的主,在一个小小县城里就搜刮积攒出这么多财物。却不知道醒来以后,心理阴影面积得有多大。
金锭好办,揣怀里就是。
房契田契借据好办,塞口袋带出,撕碎丢水沟。
三千两白银,五十两一锭,足足六十个马蹄形大元宝,这可怎么办?
没东西装呀!
不搬光吧,又舍不得。
呵呵,白花花银子谁见了不动心?
得来全然不费工夫,难怪杨奇花钱如流水。
得,楚大神棍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当一回人形骆驼。
一般的贼可不敢这么做,背都背不动,何况还要穿堂翻墙。即便勉强背出去,被人发现后一声吼,那也是丢下东西就逃跑的苦命。
这点分量对楚凡是小意思,但缺乏结实东西包裹,整整用了三层床单,两块帷幄。
阳武小小县城,又不是战时,“宵禁”制度形同虚设。
不过天光暗下后,除了几条繁华主街,其它巷弄早就黑灯瞎火,见不到一个人影。
没办法,穷苦人家点灯费油,又没啥娱乐活动。
一间房屋里传出咳嗽和话语,行走在低矮屋檐下的楚凡警惕停步。
男子的声音传出,道:
“今天张老夫子对我讲,春夏劳作,秋冬入学。娃已经八岁,过了中秋该让他读书。”
女子叱责道:
“你说得轻巧,银子呢?妈生病用去一堆钱,拉下一屋子饥荒,拿什么去拜师?”
“唉,我只是不想娃长大像我一样,受人欺负。认得几个字,拨得动算盘,以后也可以做一个账房先生。”
女子沉默了,过一阵子小声道:
“妈的病没有好脱根,还要抓药。”
“这个我晓得……唉,算了……”
楚凡静静站立了一会儿,掏出一颗元宝拗成两截。走到低矮的院墙处,扬手把半块银锭砸在了堂屋木门上,身形一闪而没。
又穿过一条巷子,见前面有一盏灯笼徐徐行来,楚凡急忙避让到拐角。
那是一个更夫。
花白头颅,满脸皱纹,佝偻身子,左手提着灯笼,手指上勾着一面铜锣,胸前挂着一个竹梆子。巡夜的一般有两人,一个敲梆子,一个打铜锣,碰到盗匪也好相互照应。想必阳武县承平日久,把更夫减为一人了。
梆梆梆敲三下,哐一声鸣锣,有气无力的苍老声音响起。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关门闭户,小心偷盗……”
一阵大风刮过,尘土弥漫。
老人急忙抬起右臂挡眼睛,护住了上面却没留心下面,冷不防脚下一滑扑倒在地,灯笼滴溜溜转着圈儿摔出去好远,顷刻火起。
老人急了,挣扎去捡灯笼,不小心又踩进坑洼重重摔一跤,呻吟着再也爬不起。
风助火势,灯笼只一会儿就烧得精光,只剩下外面箍的铁丝。灯笼里的蜡烛融化在地,燃起一堆小火。
老人口中呜呜咽咽,蹒跚挨到近前,伸出双手似乎想把烛油捧起。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呆了呆后,用袖子抹一把浑浊老眼,转身摸索丢失了的鼓槌,铜锣。
当……
一声脆响。
老人吓得一激灵,转回身子,只见烛油的旁边有一物闪闪发亮。
这一夜,狗吠不已,穷街小巷的家家户户次第点灯。
从南城到北城,细碎银子好像天女散花,落入寻常百姓家。奇怪的是,豪门深宅却没有沾上一点光。
第二天,市面上的香烛被抢购一空,唯一的龙王庙香火大盛。连最破落的判官庙里,也开始有人络绎上香。
许久之后,听闻那一夜捕头张彪家进了妖怪,卷走三千两白银。
切,没人信。
但翰墨轩三个伙计赌咒发誓说确实有妖怪,还刮起了妖风。问他们何以言之凿凿,却吞吞吐吐讲不出一个所以然。
切,没人理。
第十九章 馄饨()
入秋了,昼短夜长。
天光亮得迟,暗得早。
大约六点半钟,天才蒙蒙透亮,楚凡漫步在一条林荫小道上。
这个时间点,按照更次来讲是五更过后,城门已开。按照时辰来讲,正是卯时。
楚凡最近养成的清晨散步习惯,是被石猛带出来的。
每天早晨六点钟不到,石猛就要起床去衙门里应卯,也就是上岗点名。甭管他多么轻手轻脚,总会弄出些窸窸窣窣声响。特别在万籁俱寂时刻,马儿的蹄铁踏在石板上,哒哒哒的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楚凡自从炼气之后,睡眠日渐减少,躯体却越来越强壮,人也越来越精神。加上听力无双,被惊醒后辗转反侧,再难入眠,索性起身散步。
他和栀子属于没有身份的人,黑户。如果官府发现,按照律法是要罚一大笔钱的,没钱就抓走做苦工。
喊石猛弄两张北方难民的路引,主要作用是证明庶民身份,最好使用遥远燕国的。隔了八千里路云和月,基本上不可能被戳穿。
但操作难度太大,连造假都不知道从何造起,石猛压根儿没见过燕国路引长啥样。于是退而求其次,寻找与厉国毗邻,距离阳武县只有六百里的云梦小国路引。
云梦在十几年前还有一城八县,因为国师魏风云游不归,被零打碎敲后只剩下孤零零一座王城,灭亡属于板上钉钉。云梦国主性情孤傲,死活不肯归顺周边,放言与王城共存亡。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老百姓可没有共存亡的觉悟,撒丫子就跑,背井离乡人特别多,各国乐享其成。云梦国主在这一点非常仁慈大度,要走的一律发放路引,绝不阻拦。
所以云梦路引最好弄,但正巧找到与楚凡楚灵情况契合的又不容易。
石猛做了多年的捕头,自然有野路子,干脆花费重金请人去云梦国量身定做。六百里山重水复,估计至少需要十天半月才能拿到。
楚凡不着急。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没有必要闯边关投靠姬国了。
既然这个世界可以证天道,求长生,一步登天,他对武道的兴趣实在不是太大。可眼下又没有别的手段保护小丫头,必须勤练不辍,走一步看一步。
阳武县内无仙师,是一个很好的隐藏地方。
战斗力进步神速,那就不要停下脚步。等碰到瓶颈之后,再去寻找机缘。
然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容易把人读傻。
练武同样如此。
于是,楚大神棍向石猛讨了一个白役身份,以便更好融入这个时代。
可“抄书人”的名声早不胫而走,他只好依旧作书生打扮,一袭白袍。捕快标配的绳索与铁尺不方便揣,有一双拳头足够了。
尽管证明身份的云梦路引还没有拿到,石猛不能在官府备案,在自家一亩三分地却不必担心,先吆五喝六嚷嚷了出去。
结果在阳武县北城区域,人人知道新来了一个云梦书生做白役,是石捕头的远房亲戚。
那一夜天降银子,喧哗全城,连县令老爷都惊动了。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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