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一块倒塌的墓碑上。亨特去在他身旁坐下来。那老头仔细打量着亨特,又瞟瞟山斯基。山斯基倚靠在一株被山风扭曲的橄榄树树干上,将手插在兜里警戒着。
“我是付钱人,”亨特告诉那老头。
老头的眼光回到亨特身上。“给多少?”问价的口气中充满了好奇,倒不似在讨价还价。
亨特给了他一张100法朗的钞票,约合20美元。
“这只是一点小意思。该给多少,得看你讲的情况对我有多大用处。反正亏不了你。”
老头摇摇头。“我不喜欢这样做生意。一律先讲定价钱。再付100法朗,我知道多少就告诉你多少,决不隐瞒半分。也没有必要隐瞒。我的朋友对我说,你——或是那边那人——不会将我说的话告诉警察,也不会伤害我。”他突然大笑起来。“那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能有什么证明?我什么也不会承认。”
亨特将另一张100法朗的钞票放到那人腿上。在那人两条腿之间的墓碑表面,亨特只能隐约辨认出这样的字迹:
“死于1853……”
那老头从兜里掏出赛利姆的照片来审视着。“我认得这个小伙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另外那两人的名字。但我记得他们。记忆犹新,不过是一年前的事嘛。”
“一年前——是你把这个小伙子,还有另外两人,带过边境的吗?”
“是的,”老头皱了一下眉头,思索着。“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他们想偷越边境,没告诉我为什么。我给他们带路,他们付给我钱。我再也没见过他们。对他们一无所知。”他又皱了皱眉。“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告诉你那两人长得什么样。”
“有兴趣,说吧。”
“其中一个长得又矮又宽,很壮。一张丑脸,看上去很蠢,但我想可能是装的。有一付心狠手辣的长象,象个屠夫;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而已,这个你明白。他一言未发。我可不愿和那种人发生什么争执。”
“多大年龄?头发什么颜色?眼睛?”
“30左右,也许还要多点。我想是棕色头发,不敢肯定。不记得眼睛是什么颜色了。”
“有伤疤吗?”
“没有……啊对了,麻子脸,天花疤痕,很小,很多。”
亨特一点点追问下去,但问不出更有价值的东西。“另外那人呢?”
“他是头儿,这一点很明显。一位绅士。高个儿,很帅……就是眼睛显得太灰白了点儿。我记得的。灰白色的眼睛,瘦脸。很帅。高、瘦,但很结实。就是他和我联系的,也是他付的钱。即使不是他付钱,我也会说他是头儿。那种象当头儿的人,这个你明白。”
关于这个高个儿,亨特没能再问出点什么。连年龄都不太肯定,只能说不太老。
“他们在你身边说话时没提到彼此的名字吗?仔细想想。”
“他们没有说话,”老走私者直率地说。“完全没有说话,从头到尾。只有那个头儿开过口——是对我说话。他来找我时,还有就是付钱时;动身前说了几句,越境后又说了几句。”
亨特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他眼光迷离,嘴角紧绷,琢磨着这个现在冒出来的人物,在过去他还只是一个想象中的操纵赛利姆的阴影。
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问道:“这人是怎样和你联系上的呢?”
梅德莫塞。劳拉是一个85岁高龄的干瘪老太婆,但她的眼睛却神采依然。她独自一人住在一幢西班牙式的黄色别墅中。这幢已在开始褪色的别墅座落在波尔瓦。伽拉万上方斜长的山坡上一片齐整的柠檬园中。当地有一家人负责帮她照料房子和柠檬树,每天给她送日常所需的物品。她答应在她去世后由这家人继承她的财产。她每天还接待许多客人,都是当地人。他们来她家,尊敬地听她说话,无论她说什么。她在屋里从不点灯,总是日出而作,日暮而息,白天大多时候都在阅读。她没结过婚,甚至都没听说过她有男人。
她的别墅里到处是书,大部分是历史,政治评论和宗教方面的书籍。劳拉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对新思想了解得很晚。她屋里的小说都是古典小说,因为她对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小说总是不感兴趣。
劳拉是法国贵族的女儿,小时候几乎没念过什么书。她一味地躲开家庭教师,跑到她家布列塔尼的领地去骑马,或到她家的度假庄园去跟山羊一起玩。度假庄园就是她现在住的地方。到40岁了,她还只认识报纸标题中的一些字。50岁时,她突然开始读起书来,且数量惊人,她完全沉醉于一个全新的书的世界中去了。到了70岁,她开始寻本求源地学习希腊文,最近已在读柏拉图的原著了。
劳拉惯于向她的客人提一些尖锐的问题,然后注意地倾听他们的回答。一旦发现有毫无意义或错误的回答,便抓住不放。这使她的客人们改变了一些从孩提时起就根深蒂固的思想方法。而她为这个而索取的代价则是一些礼物,如巧克力,蛋糕和她那20笼鸟的鸟食,另外,客人须一直跟她待在一起,直到她感到厌倦,吩咐他们走开为止。
是梅德莫塞。劳拉把亨特想了解的那个人介绍去找马里诺——那个老走私者的。她瘦小干瘪的身倚靠在一把破旧不堪的椅子里,周围是一堆堆的书和鸟笼,鸟儿在里面吱吱叫着。她一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亨特和山斯基,一面说道:“我不知道那位先生的姓名,”她的声音尖且细。“但他是一位绅士,这点是毫无疑问的。就是太漂亮了点,这对他不好,或应该说对某些傻女人来说不好,我是这么认为的。”
她声调中含有些不赞成的意思,但也有那种对“人人都因原罪而犯错误”的理解。
“我不认识你说的另外那两个人。我没见过他们,甚至不知道还有这两个人。”
“但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亨特小心地试探着问。“一定跟你很熟,你才会介绍他去找本地的走私者。然而你却说不知道他的姓我。”
“我并没有介绍他去找马里诺,”梅德莫塞。劳拉精确地更正他的话。“我对一位女士说,我认识马里诺。那位女士叫海伦娜。雷吉安尼。是她让那位先生去找他的。实际上我只见过那位先生一次,时间很短。那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海伦娜在我这儿作客,他来找她。他几乎没跟我讲话,只是急着要和她一块儿离开。”
亨特盯着她皱纹密布的小脸,全神贯注地设法从她的话中挑出有用的信息来。
“你是一个前通过这个叫海伦娜的女士让他去找走私者的?”
梅德莫塞点点头。“很显然,他是跟她在一起的,虽然我并没有看见他。请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对这位先生如此感兴趣呢?”她的问话中没有厌烦,只有好奇。
亨特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开口便对她讲了实话。“几天前在罗马城外的机场爆炸了一颗炸弹。有5个人被炸死了,4个大人,一个婴儿。我有理由怀疑这位先生对此事件负有责任。”
“原来这样。谢谢你的解释,我不喜欢打哑谜。”
“你现在已知道这人可能是一个杀人凶手,但却一点也不吃惊吗?”
“我不吃惊。人人都有邪恶的一面。只有了解了这一点,我才能与自身的邪恶作斗争,并去惩罚他人的邪恶。你相信恶有恶报吗,亨特先生?”
“我相信。”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如今很多人都不相信这个了。他们认为最好是饶恕和遗忘。”人错神恕‘,他们并不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这句话的意思是,只有神才有饶恕人的权力。为了文明,人类必须惩恶扬善。这是绝对的公理和道义。一个人犯了罪,应该受到惩罚,这也是为了拯救他的灵魂。“
她的眼光突然射向山斯基。“你在想我是一个愚蠢的老太婆,只是没有说出来。你有看法,但却光让你的朋友说话,这是为什么?”
“他是老板,”山斯基没好气地告诉她。“我只是一个伙计。”
“这就是你不高兴的原因吗?”
山斯基显得有些尴尬。“有这么明显吗?”
“啊,是的,”劳拉决然地告诉他。“你怜悯自己。而怜悯有一种毁人的力量。你应该改正这一点。”她转向亨特,出人意外地哈哈大笑,就象一个淘气的小姑娘。“我把你们两人搞糊涂了。我在胡扯一通,而你们却徒劳地分析半天。现在我答应正正经经地回答你们的问题,请吧。”
亨特微笑着说:“您可以先说说这个海伦娜。雷吉安尼是谁。”
“海伦娜是个漂亮的西西里寡妇。确实很漂亮。还是个贵族。我在佛拉特角有一幢小别墅,在过去三年的冬季中,她一直租用着,是通过我在摩纳哥的代理人租的。在她刚刚有了租我别墅的想法时,曾来看过我。我们谈得很投机。之后,只要她在里维埃拉,就总要来看我。
“我认为,你们要找的那位先生是她的情人之一,而且是有些日子啦。自从她丈夫过世后,七年来她有了好几个情人,这很不幸。她丈夫留给她的钱太多了,这对一个象她这样感情不稳定,又长得漂亮的女人来说很不好。她不知道,保持这种不道德的关系是在对自己和那些男人造孽。我曾劝过她,让她把头发剪短一点,穿得朴素一些,这样那些男人就不会老是认为她在勾引他们了。可海伦娜只是笑,说她就是想勾引他们。这太糟糕了,这么一个漂亮女人,就是不太聪明。”
亨特有礼貌地将她的话题引回来。“她为什么说她的男友想找一个本地走私者呢?”
“她对我说,她的男友想写一篇关于战时难民走私活动的文章。我相信他是一个记者,是为一家北非新闻报业辛迪加工作的。”
亨特将这一点记下了。
山斯基突然开口说:“象你这么一位虔诚的信教女士居然认识走私者,这不显得滑稽吗?”他狡诈地笑着。“你知道,他们是罪犯。”
她点点头。“是的,他们是罪犯,但犯的是小罪。这一带的人都清楚他们是谁。特别是象马里诺这种走私者,他们在战争时期曾帮助过许多绝望的难民,包括许多付不起钱的难民。上帝一定会考虑到这一点,从而会饶恕马里诺他们在烟酒上的不法行为。”
亨特明白她对赛利姆的上司不再了解什么了,于是问道:“您的代理人有没有海伦娜。雷吉安尼的地址,就是现在我能找到她的地址?”
“我知道她在哪儿。她仍保留着已故丈夫在西西里的房产。就在两星期前,我还收到她寄来的一张漂亮的明信片。她现在就住在那儿,在陶敏纳。要我把她的地址给你吗?”
“请给我吧。还有您那位在摩纳哥的代理人的地址。”
梅德莫塞。劳拉伸出一只干瘪的手来,亨特将她从椅子上扶起。她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慢慢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张写有两个地址的纸条回来了。亨特将纸条揣回兜里,向她表示感谢。
她与二人握手道别。“你们的来访使我万分高兴。非常有趣。山斯基先生,你看上去好多了,因为你在笑。你应该多笑。”
山斯基大笑。“我是在努力。只是好久没有练习罢了。”
离别了梅德莫塞,他们沿柠檬树之间的一段石级向停在坡下狭窄道路上的雷诺牌汽车走去。
“这个小老太婆!”他们坐进车里时,山斯基说。“下一站,西西里?”
亨特点点头,心中一阵激动。搜寻工作已初见端倪;他能感觉到这一点。一条新的线索,这次是实实在在的线索,还看不见断头的线索。
“我去西西里,”他对山斯基说。“你呆在此地,在佛拉特角周围探听一下,看是否有人知道我们要找的这个人。可以先去问问摩纳哥的那个房产代理人。”他拿出皮夹子,掏出50美无递给山斯基。“你找到了那个给赛利姆带过路的人,这是我欠你的报酬。我将在尼斯的美国领事馆为你安排开始50块一天的工作事宜,这也是我们双方谈妥了的。一直工作到我不再需要你时为止。”
山斯基看看钞标,将它揣进兜里。“这么说……看起来我又在照常上班了。”
“看起来是这么回事,”亨特同意道,然后发动了汽车。
山斯基坐在亨特旁边,将背倚靠在座椅上,半闭着眼睛。“太好了,”他轻轻说道。
在尼斯的美国领事馆,亨特为让华盛顿给他转来日渐增长的经费作了必要的安排。他还给查乌兹发了请求增加经费的电报。电报中谈了一些他现在的行动,并答应第二天用电话作详细汇报。
然后他又拨了几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奥利佛尔。拉马克,请他在那一带打探一下能否找到一个认识海伦娜。雷吉安尼的人——并认识她那位高个儿的,英俊的,自称是北非记者的男友。
第二个电话打到了伦敦。在电话里克拉尔警长告诉他,案件的调查完全没有进展。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罗马的迪哥。班底利少校的,向他了解有关海伦娜。雷吉安尼这个西西里富孀的情况。
“无论怎样,我得经过罗马,”他在电话里告诉班底利。“从那儿转飞机去西西里。从这儿起飞的下一班飞机今晚7时在罗马降落。能否利用这段时间查查她的情况?我一到机场就给你打电话。”
迪哥。班底利没等亨特去电话,就到利昂纳多。达。芬奇机场迎接他了。亨特一下飞机,他便迎上去。“我对周围那些当兵的烦死了,”他解释道。“偶然出来走动走动,看看新面孔,倒也很不错。”
“我这张新面孔现在却疲倦得要命。迪哥,你给我带来点什么消息呢?”
“我的朋友,让我们边喝边谈吧。去西西里的飞机要一小时后才起飞。我已经打了招呼,让他们为你留一个座位。”班底利将亨特带到贵宾室,在舒适的靠背椅上坐下,叫了美国式饮料。然后,班底利把他了解到的有关海伦娜的情况告诉亨特。
“在罗马她很有名气——关系也很广。第一个问题你没有问,但回答也是否定的。海伦娜。雷吉安尼与恐怖分子,革命者,或任何类型的政治人物绝无任何接触,就目前所知是这样。她已故丈夫名叫卢吉。安东尼奥。雷吉安尼,出身于一个相当古老,有名而为富不尊的家族。历代以来,这个家族的成员都在教堂,军队和政府中窃据要职,可谓出将入相。但卢吉。安东尼奥却与他的祖先大不一样。他只是一个花花公子罢了。我这样说是有理由的。他跟大多数意大利男人一样,死在漂亮女人的床上,而这个女人却不是他的老婆。留下一个青春年少的老婆,守着一大笔财富享福。
“她是瑞士人,婚前是个相当有名的模特儿,也是国际大富翁的花瓶。她曾试图在罗马进入电影圈,但没有成功。她只是一个漂亮女人,却不是演员。在罗马,这种失意通常算不了秆么,但她却似乎受到了打击。在发现自己缺乏当演员的天赋后,她便退出影界,与卢吉。安东尼奥。雷吉安尼结了婚。
“在她丈夫面前,她似乎只对其他有钱的老头感兴趣。丈夫死后,据我所知,她的兴趣就转到了年轻小伙子身上。这个很自然。除了她丈夫在陶敏纳给她遗留下的地产之外,她在罗马还有一套公寓,另外在伦敦也有一套。她来来去,完全过着寄生虫的生活。但如撇开道德准则不谈,这种生活又完全无可指责。我的朋友关于海伦娜。雷吉安尼的情况就是这些了。我想这些已值得我们喝的饮料钱了,不是吗?”
亨特又叫侍者将杯子续满,他试图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