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寒潮还记得那一天的清晨,他在客栈的大堂里等待出工的号令。忽然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群男男女女,他们穿着干净而朴素的衣服,几个男人的身上背着大木箱子,还有好几个小姑娘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开工的号令下来了,周寒潮被人们推搡着出了客栈,在跨出大门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双忧伤的眼睛,那双眼睛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等他再回寻找那双眼睛时,视线已经被其他人挡住了。
海边荒原的劳动异常艰苦,没人相信这里能种活庄稼,但上头来的洪队长却坚定不移地相信。中午开饭的时候,周寒潮才知道早上来的这群人是县里的地方戏团,按当地人通俗的说法就是戏班子,这种戏曲的名字非常独特——子夜歌。
后来周寒潮才知道,这种地方戏非常古老,据说可以上溯到宋朝的南戏。由于地域和方言的限制,数百年来这种戏只在附近两三个县流传。民国后子夜歌就一直处于衰落中,1949年仅剩下一个戏班子,被政府改造为县地方戏团。文革后县城里已不再看子夜歌了,只有乡下的农民还愿意看戏,所以戏团被迫搬到了西冷镇,被安排到幽灵客栈暂住。
黄昏后周寒潮回到了客栈,他不由自主地寻找起早上见到的那双眼睛,终于在大堂的角落里看到了她。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穿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衬衫,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她忽然抬起头来,忧郁的目光和周寒潮撞在一起,就这样互相看了十几秒钟。
这天晚上,周寒潮一直都睡不着。他已经在荒村度过了五年,村里也有很多年轻的女孩,其中有两个还暗暗地喜欢着他。但男女之间的事,周寒潮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次他却突然想到了,他既紧张又害怕,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周寒潮隐约听到一阵“伊伊呀呀”的声音。他从熟睡中的同伴间爬起来,走到昏暗的走廊里。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他悄悄走上楼梯,在三楼走廊尽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里有一扇窗户打开着,那个人影就站在窗边,双手一高一低地举在胸前,整个身体显出某种独特的姿势。清晨的光线如流水般倾泻进窗口,照亮了那个人的头发和额头——就是她。
一阵阵悠扬的声音,从她口中缓缓送了出来,周寒潮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根细线牵住了,线的另一端就连在她的声音里。忽然那声音戛然而止,白衣服的少女回过头来问:“你是谁?”
周寒潮心里紧张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打扰人家早晨练功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低着头就要往楼下跑,但女孩叫住了他:“喂,你别走。我只是想问问你,我刚才练的声音好听吗?”
“好听。。。。。。非常好听。”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他怔怔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点了点头说:“我叫兰若。”
“兰若?”
周寒潮有些发呆了,嘴里喃喃地念了好几遍,只觉得这名字有股特别的味道。忽然,他听到楼下有人在叫他,就立刻冲下了楼梯。
戏团就住在客栈的三楼,此后几天,每天清晨周寒潮都会听到兰若练嗓子的声音,但他再也不敢上去和她说话了,因为那时他觉得单独同女孩子说话就是“犯错误”。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能碰到,虽然彼此都不说话,但周寒潮总能“一不小心”从人群中发现她的目光,并互相对视良久。
不久,戏团安排了一场公演,地点就在幽灵客栈前面,舞台是用木板临时搭建的。观众都是附近的农民,虽然他们对客栈心存恐惧,但已经多年没有娱乐活动了,能看一场县戏团的“下乡”表演,也算是难得的机会。
周寒潮就站在人群中,听到舞台后响起了一阵丝竹音乐,然后一个古装女子款款来到台上,她应该就是女主角了。他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脸,却发现她并不是兰若。那女子一开口就
拖出一个长音,赢得了观众们的喝彩声。据说这是子夜歌的一个经典曲目,没人说得清这出戏有多古老,讲的是一个叫子夜的女子因爱而死的故事。他很奇怪为什么公社会允许演这种戏,在那个年代只有样板戏才能上演。这时他注意到了观众中间惟一有座位的人——洪队长正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看样子已完全陶醉于戏文中了。周寒潮这才明白,原来洪队长是子夜歌的戏迷,只因为他爱听,这出戏才能够公演。
但女主角的声音忽然变了,一个高音无论如何也吊不上去,唱到后来居然嗓子都有点哑了。台下开始起嘘声了,就连洪队长也露出不满的表情。女主角只能灰溜溜地跑下台去,眼看演出就要砸锅了。突然,又一个古装女子走上了戏台,她穿着一套绣花的衣裙,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只听她一开口,就唱出了刚才女主角没完成的那个高音。观众们一阵喝彩声,洪队长的精神也重新起来了。
周寒潮惊讶地认出了台上的女子——兰若。她的口中幽幽地唱着戏文,一双美目中流露出无限的哀怨,恰好符合此时的剧情:子夜被迫与自己所爱之人分离。
台下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完全沉浸在兰若的表演中。虽然周寒潮很难听懂她的唱词,但仅是那优美的曲调和唱腔,也足以使他陶醉了。他注意到兰若的目光投向了台下,似乎是要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最后周寒潮才发现,原来兰若要寻找的就是他自己。
第二天清晨,周寒潮又听到了楼上练嗓子的声音。他悄悄地来到了三楼走廊里,看着兰若摆出奇特的姿势。外面下起了微雨,烟雨茫茫的窗户仿佛是个正方形的背景,而她修长的身段如同画片上的女子,正镶嵌在这朦胧的背景画面中。
练完了早晨的功课,她跑到周寒潮的身边问:“昨天我演的怎么样?”
“好极了,你演的好极了。”
“你是在挖苦我吧?”她的神情又有些忧郁了,淡淡地说:“我们团长已经批评过我了,他说我不该唱得那么悲伤,而应该着重表现子夜对封建制度的反抗。”
“可是,子夜与他心爱的人分开,她当然悲伤啊。”
“心爱的人?嘘——”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倚着窗户轻声地说:“不能让他们听到这些话,否则我又要挨骂了。我们团长说过,子夜对那个男人没有爱,只有深深的仇恨,因为那个男人代表了封建地主阶级。”
周寒潮忍不住说了一句:“简直是胡说八道。人家明明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却被你们团长说成了陈世美与秦香莲。”
兰若吃了一惊,急忙用手封住了他的嘴巴。瞬间,周寒潮感到唇上一股特别的感觉,那是兰若柔软冰凉的手指,感觉仿佛电流一样遍布了全身。几秒钟后,兰若的手突然弹开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窗外,只见清晨的细雨朦胧,把茫茫海天笼罩在雨雾中。兰若轻轻地说:“你等我一会儿。”
她钻进一个房间,带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出来了:“今天你们出工吗?”
“下雨天当然不用出去了。”
“那跟我来吧。”
兰若轻轻地走下了另一道楼梯,周寒潮紧紧地跟在后面,走过了几道令人晕头转向的走廊和楼梯之后,他们走出了幽灵客栈的后门。
“能陪我到外面走走吗?”
她撑起伞跳到了雨幕中,回头看了看周寒潮的眼睛。
周寒潮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便跳到了兰若的伞下,并将伞把接到自己手里。
“对不起,刚才只找到这一把伞,我们去海边走走吧?自从搬到这个鬼地方,我们天天都在客栈里练功排演,都要把我给闷死了。”说完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幽幽地说:“真奇怪,我能从海边的空气里,闻到另一个女人的味道。”
“我怎么闻不到?”
“因为你是个男人嘛,鼻子总是不及女人。”
兰若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海边。两个人挤在一把伞里的感觉,让周寒潮感到既兴奋又害怕,耳根子都有些发红了。
忽然,她跳上了一处悬崖,回头问道:“告诉我,昨天我的戏,到底唱的好不好?”
周寒潮心想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原来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出色。他大声地说:“难道昨天你没有听到,结束时台下热烈的喝彩声吗?”
“那些喝彩是给主角们的,而我只是临时顶替而已。”
“不,台下所有的人都听出来了,你唱得要比那女主角好的多。你是昨天表演最出色的一个,所有的喝彩与掌声,都是给你一个人的。”
兰若还是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你没有骗我吧?”
“当然,我发誓我如果骗了你,就立刻从这悬崖跳下去。”
“别说这样的话,我相信你。”兰若拉着他的衣角下了悬崖,幽幽地说,“其实,我是真怕你跳下去。”
“可我说的全是实话。”
“好啦,我知道你没骗我。我现在很高兴,谢谢你。”
兰若微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绽放在雨中,就像一朵白色的兰花。在周寒潮后来的记忆中,觉得当时仿佛真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幽灵来信第九封信
叶萧:
你会把这封信当作小说来读吗?
也许,这些天来在幽灵客栈的离奇经历,已经让我改变了原先对世界的看法。
昨天写完信后,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该不该留在这里。我带着信走出客栈,一路狂奔了起来,发泄着心中的郁闷。来到荒村的邮筒前,我把信投了进去。然后,我回头看了看周围,似乎世界已与我隔绝了。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除了我自己。
二十分钟后我跑回了客栈。来到二楼走廊上时,我忽然想到了琴然和苏美,于是推开了她们的房门。
对于我的突然到来,她们显得很意外。琴然怔怔地问:“你怎么来了?”
她的口气里带着某种怨气,也许她们并不欢迎我,我尴尬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们。”
“谢谢你。”
苏美淡淡地回答。看起来她们的面色要比昨天好多了,我看到她们的床上放着一大堆衣服和行李。
“你们要离开这里?”
“出了这种事情,我们还住的下去吗?幽灵客栈只会带给我们恐怖和死亡。”
“可水月怎么办?”
“你不会认为她还活着吧?”苏美冷冷地问道,她又吐出了一口气,幽幽地说:“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回去以后怎么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别说了——”
突然,琴然打断了她的话。
“让我说下去。”苏美低下了头,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该怎么向他们开口呢?告诉他们:‘叔叔阿姨,你们的女儿在海里游泳淹死了,但到现在尸体还没有找到。’”
说着说着,苏美的眼泪已忍不住滑落了下来。她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深呼吸了一口,继续说下去:“我们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连读的大学也是同一所。但说实话,我们内心里并不喜欢水月,从高中的时候就有了这种感觉,总觉得她和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因为她梦游?”
“连这个你也知道了?”说话的是琴然,她警觉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很喜欢她是吗?”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美继续说:“水月和我们不一样,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她的心深不可测,就像埋葬她的大海。”
我没法再说下去了,只能低着头跑了出去。我来到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便又匆匆地跑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里,我在席子上辗转反侧,说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不知什么时候,我从床上爬起来,插上电源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是一家当地的电视台。主持人说一股强台风正在海面上移动,预计今天傍晚将登陆这一带的海岸。忽然,电视屏幕抖了起来,信号变得模糊而又混乱,不时地有其他频道串进来。
瞬间,电视机里显现出一片大海,依旧是朦朦胧胧的样子,画面的粒子也非常粗,还有雪花般的白点不停地闪烁着。
虽然画面不太清晰,但电视机里黑色的海面,三面环绕的悬崖、浅海处丛生的礁石,还有远处阴沉的海天,分明与水月出事的那片海湾一模一样!
突然,电视镜头掉转了方向,把山坡上成百上千的坟墓也摄入了画面。真不知道这镜头是怎么拍出来的,我产生了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正游在大海里,回头向岸上求救。
从电视机的喇叭里,传出了一阵沉闷的假声——
“救救我。。。。。。救救我。。。。。。”
电视画面仍是那片海湾,但视角变成了从海平面看出去。镜头一半在海面上,一半在海面下,但在渐渐地下沉,直到进入一片昏暗的海底世界。
那声音还在继续:“救救我。。。。。。救救我。。。。。。”
天哪!我听出来了,那是水月的声音!
水月在向我呼救!
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但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还活着。这念头和电视机里的声音融合在了一起,使我血脉贲张起来。
再晚就来不及了。我发疯似地冲出客栈,跑向那片海湾。
天色越来越阴暗,海上吹来的冷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我一口气冲到了海湾边,也许是台风即将到来,浑浊的浪头不停地打在岩石上。我在海边喘息了片刻,眼睛紧紧地盯着海水,希望能发现什么。
是的,我看到了——
在海水中的某个黑暗深处,有一点微光正在幽幽地闪烁着。
我脱光了上衣,深呼吸了一口气,便扎进了冰凉的海水里。
雨终于下起来了,海面上风雨大作,波涛汹涌,一个浪头打过来,立刻把我给吞没了。我奋力挥动手臂,好不容易又从海水中探出头来。
我又看到了那点微光。我在海面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肺叶里充满了氧气。然后,就像海豚似地潜入了水中。
与海面上的波涛汹涌相比,海面下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完全感受不到上面的风浪。周围全都被黑暗笼罩了,我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宛如进入了冰冷地狱。
在一片无尽的黑暗海水中,忽然亮起了一线幽光。
那线梦幻般的幽光似乎在指引着我,把我带向了那个方向。
我摸到了冰凉的海底。
幽光的范围渐渐变大,我甚至能在黑暗的海底,看到一块被白光照亮的岩石——
一个人影就躺在上面。
白光不知道是从哪里照射出来的,也许是某种带有荧光的海底生物。我睁大了眼睛,游到了那块岩石上。
水月。
是的,躺在海底岩石上的人就是水月。那片白光正好照射在她身上,在海底泛出幽幽的反光。
水月看起来还完好无损。只是她的身上并没有穿那件游泳衣,而是裹着一条白色的长裙。她长长的黑发如海藻一样飘荡着,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就好像在海底睡着了。
她已经变成美人鱼了?
我轻轻地触摸着水月,抬起了她那冰凉的身体。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一双乌黑的眼珠无比幽怨地盯着我。紧接着,她抬起冰凉而柔韧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拼命地挣扎,但却始终动弹不得。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只剩下她乌黑的眼睛——我肺里最后一口气已经用完了。
终于,我张开嘴叫了一声:“水月。”
一大口冰凉的海水灌入了我的嘴巴——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