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姬,为父将你远嫁尾张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她跪坐在榻上鞠了一躬,“父亲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知道将我嫁去尾张,您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斋藤道三揉眼睛的手尴尬地停在那里,半响低叹一声,“为父知道你不比其他女子……”顿了顿,从墙上取下一柄短刃,放在桌上,道,“若那尾张大傻真如传言一般痴疯,你可用这短刃杀了他,尾张少主早逝,势必令其上下慌乱,再加上夺位之争,我美浓便可趁机举兵来犯。若那信长只是假装痴狂,实则机勇,那为父便祝你觅得良婿,他日织田信长收复天下,我斋藤道三也会助他一臂之力。”
她沉思半响,又鞠了一躬,拿起短刃,笑道:“浓姬谨遵父命。”
神思再转回到昨夜。
她娇羞地跪坐在榻上,等待着那传言中的尾张大傻。
直至午夜他才踏进新室,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她抬眸看了一眼,低下头去,心道却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她听到他低笑了一声,竟然坐在了推门旁,手里拿了一只晚宴上供香的苹果,吃了起来。
她有些吃惊,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他吃完了苹果,在新衣上擦干净手,傻笑着向她道:“不要再睁了,眼睛已经够大、够圆、够漂亮了。”
“你为什么不过来?”她问他。
“过去做什么?让你用袖中的短刃在我身上刺几个窟窿么?”
他笑得无害。她却听得心惊,从榻榻米上跳了起来。
信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望着她道:“从你刚才跃起的姿势和现在拔剑抵御的起手势来看,你们美浓的忍者倒还真有不少好东西。”他笑了笑,抚了抚光洁的下巴,道,“斋藤道三就那么想要我的命,连亲生女儿的幸福都搭上了。”
她闻言收了短刃,道:“父亲大人没有想过要您的性命,只是派浓姬来探探您的虚实。”
“哦?”信长挑高了一边眉毛,“那你可还满意?”
“与传言不尽相符,但还算满意。”
“那,你现在是我古野的归蝶夫人,还是美浓的浓姬公主呢?”
她知道他是要自己表明立场,以防日后在他与斋藤道三的对峙中叛变。
她笑了笑,“这还要看夫君大人您日后的表现如何。”
心思回转,浓姬还在想着昨日他离去时似笑非笑的表情,惆怅更浓。
有敲窗声响起,浓姬惊醒起来,起身开了木窗。
一只细小铁筒被扔了进来,浓姬一把接过。
是美浓忍者所用的传音筒。
按暗码扭转几次后,秋紫莹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响起。
“城主在正德寺与信长会面,现已在返回美浓途中,有一言转告公主……”声音顿了顿,“念吾之子孙,为其马夫系也!”
声音止息,室内静阒阒的。
敲门声伴着侍女的声音响起,“夫人,少主正德寺归来,不久便要到了,城主已派人去迎接……”
浓姬笑了笑,拢了拢鬓发,起身推开房门,向院中走去……
织田信长放下毛笔,朝立在案旁的明智光秀道:“猴子,去看看外面是谁在吵闹?”
明智光秀弱冠年岁,生得尖嘴瘦腮,信长总是戏称他为猴子。听得信长吩咐,他应了声,退到门外探头看了两眼,回来低首应道:“是阿市公主。”
信长剑眉微皱,叹了口气,道:“让她进来吧。”
阿市进得门来,快步奔到信长身旁,一双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她们说你要把我嫁去北近江,嫁给浅井长政,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啊!”
信长笑了笑,安抚地去摸她的脸颊,“浅井长政有什么不好,年少有为,正配得上我尾张美丽的小公主。”
阿市将头一偏,信长伸出去的手便触到了她的发,柔软的,微凉的。
“我不管……反正,反正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有了倔强使气的味道。
“嫁与不嫁,由不得你!”冷冷的声音。信长转过身去,负手而立。
“哥哥大人……”阿市的语调有些呜咽。
信长终是吐出一口气,却仍旧没有转身,“回去吧,让樱子给你试穿新衣,这一次……不要再哭闹了。”
阿市走了,直至她白色缀着粉色樱花的和服下摆漾出眼帘,信长才回身望向她消失的方向,眼中有些许自责、些许爱怜。
“主上若是不舍阿市公主,大可将别的公主嫁与浅井长政,为何……”
信长一怔,方才记起明智光秀仍在室中。他摇了摇头,“所有姊妹中阿市与我最为亲近,而我需要浅井家族对斋藤氏的牵制,如有可能……”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明智光秀想了想方才明白主上用意,眼中不禁露出敬畏之意。
这几年织田一氏崛起全赖信长一人,先是以强势手腕肃清异己势力,获得尾张统治权。后桶狭间一役,信长以五千兵马大败今川义元叁万大军,一战成名。如今他的目光已扫向美浓,不久那儿也将成为织田家的领地!
信长望向沉思中的明智光秀,笑道:“在想些什么,说出来听听,看你这猴儿脑袋能不能有些造化。”
明智光秀讪笑一声,道:“臣在想,其实阿市公主嫁去北近江,只不过是离开主上一段时日,等到主上收复了美浓,浅井家的领地还不是您囊中之物,嘿嘿,那浅井长政一死,阿市公主还是要回到主上身边的。”
信长挑眉看着他,眼中神色莫测,“我那浅井妹夫正当壮年,怎么会那么容易死?”
明智光秀眼珠一转,嘿然道:“人生最是不测,何况如今天下又不太平,就是身体康健的人明天死了也算不上什么怪事。”
信长凝眸注视他半响,突地哈哈大笑,指着他道:“猴子啊猴子,你倒是只自以为是的聪明猴子。”
见主子大笑,明智光秀轻舒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也跟着讪笑起来。
第二十六章 樱花乱(下)
四周都是慌乱的人们,尖叫声,哭泣声,刀砍入血肉再拔出的声音,士兵残忍嗜血的笑声恐吓声……
樱子吓坏了,完全慌了手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士兵,见人就杀,都红了眼睛。有些漂亮的侍女还被褪去了衣裙,当场便被糟蹋了。
樱子害怕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要逃走么?逃到哪里去?逃走了,公主怎么办?对了,阿市公主!樱子猛然领悟过来,朝内室跑去。
“阿市公主,快……快走,快走啊,再晚他们就要过来了!”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推开房门,却愣在了那里。
阿市跪坐在镜前,莹白如玉的脸上涂了些胭脂,更显娇艳。她高抬手臂,正一件一件往头上插戴发饰。
“你逃吧,不用管我。”阿市没有看跪在门前的樱子,淡淡道。
“公主殿下……”
阿市笑了笑,笑容却有些诡异,“你在担心我么?我不会有事的……你们都会死,我不会……他们不敢动我的,他们要将我完整无缺地送到他手中呢。”在说到“他”时,她的声音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仿佛触动了某个禁忌的存在。
阿市看了看樱子,“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剑刺入肉的钝响,樱子看到一节剑尖从小腹伸出,她颤抖着扯动嘴角。公主,已经来不及了,他来了,您一直等的那个人来了啊!
信长站在门前,手中是滴血的长剑,身上的战衣已经斑驳,那暗红色的,是敌人的鲜血!
“我来带你走。”信长跨过门槛,一步步走近室中,长剑上的血,一滴滴滴落,在地上蜿蜒连成一线。
那上面是不是也有她丈夫鲜血,阿市想。
嘴角弯起奇异的弧度,“我要向您行礼么,将军阁下,还是,应该称您第六天魔王呢?”
信长皱起眉头,低首望着她,“你是在怪我杀了浅井长政?可是,你并不爱他。”
是啊,你知道我并不爱他还将我嫁与他。
阿市笑了笑,站起身子,拉住信长左手,抬头道:“哥哥,带我回家吧。”
窗花透,人独瘦。
阿市将最后一支樱花插进玉瓷瓶,端详半响,又将所有的花儿拔出,扔在几上。
心神不宁。
抚了抚胸口,那儿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阿市望向院中的一方天空,心之所系的却是远方,看得见所爱之人身影的地方。
收复美浓之后,织田信长使用“天下布武”印章,正式开始他一代枭雄的千秋霸业。与德川家康定下“清州盟约”,两个乱世将才携手傲视江河,一步步实现他们一统日本的雄心壮志,神挡杀神,佛挡弑佛。凭借出色的军事才华和政治谋略,信长逐渐控制京畿,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后平长岛,伐武田,势力范围急速扩张,统一日本似乎指日可待。
不世之业,万世之功。这些,便是他想要的么?
阿市起身走到院中,透过树影看向天空。
她多么希望能陪伴在他身边啊,可是这几年总是聚少离多,上一次相见早是数月之前。
说是相见,其实是不曾见到的。
那日他夜晚归来,战甲尚未除去,便有将士来报战情危急。当时他站在她房外,她听得到向他汇报的士兵压抑的惊惶声音和他果断冷静下达的命令。那士兵走后,他又在房外站了些时候。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压下跑出去看他一眼的冲动,内心撕裂一般的痛着。
他终是走了。战靴踩过院中的石板,走远了。
她突然坐起身来,疯了般推开房门追了出去。她要见他!她要见他!怎么能狠得下心来任他离去呢?
可还是晚了,她只来得及看到他骑马离去的背影。马蹄翻飞,数百士兵在他身后汇合,追随着他们的主上奔赴远方的战场。
余下她倒在地上,泪流满面……
眼角有清凉的东西滑落,阿市双手合十仰望天空,“日照大神,您能让我的哥哥回来么?我好想他呀……”
浓姬手中的剑砍掉了面前人的头颅,她望向信长,笑容疲倦,“真好,最后一刻还能在你身边。”
看着叛变者一个个死在自己刀下,信长脸上没有笑容,他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多久。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他能感觉到流出的血浸透了绷带。
“你不该留下的。”信长没有看浓姬,手起刀落,削去敌人一条臂膀。
浓姬低叹一声,拉起他向后一跃,躲过了一轮攻击,“退到寺里去吧,这里……守不住了。”
信长目光扫去,将各处惨烈尽收眼底,心下不禁凄然。
这些,杀人者和被杀者,都是他曾经的手下和兄弟啊!
“走吧!”再也不想多看一眼,他转身朝寺内跃去。
进了寺庙,浓姬关了殿门,回首看向盘膝而坐的信长。
“你流了好多血。”她看到他的后背一片殷红,暗暗心惊。
“你走吧,凭你的忍术,突围想来不难做到。”信长道,他的眸光淡然,令浓姬恍惚忆起了初见。
他,一直都是这种玩世不恭的模样呵。
就算在这距成功只一步之差的时候被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他,仍旧是织田信长,世间无人能及的织田信长!
浓姬笑了笑,忍住溢出眼眶的泪水,“当初你攻打美浓,我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对抗我的父亲,我认为那时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决心。”她看着他,笑容凄凉,“作为女儿,我已经是不孝,不要再让我成为一个不忠的妻子。”
信长有些震撼,目光柔和下来,“这些年我负你良多……”
浓姬摇头,在他身旁坐下,“我的丈夫不是寻常男子,浓姬既然做出了选择,便不会后悔。而且,浓姬能一直伴你左右,一同战场杀敌,戎马半生,已是莫大幸福。”
背上的血流得更快了,信长心神有些恍惚。面前女子的脸和记忆中的重合,他仿佛看到十三岁的阿市站在古野城的樱花树下朝他微笑。她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些什么,他努力去听,她细微的声音变得清晰了起来。
她说:“信长哥哥,等到阿市长大了,给你做新嫁娘好不好?那样就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她说:“我不要嫁给浅井长政,信长哥哥,不要把我嫁出去……”
她说:“信长哥哥,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好想你……”
他的阿市,他唯一的阿市,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呢……
信长合眸,外面打斗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自己的守军快要抵挡不住了吧。
手指触到长刀,渐渐移向刀柄。
那么,就有尊严的死去吧,面向太阳神,以一个武士应有的姿势!
夕阳渐赤,将人影拉成寂寞的长度,刀光,血光,英魂……
……
樱花,乱世,禁忌的爱恋,是谁偷吃了禁果,所有的痛苦与甜蜜,只为这一世爱不能的纠缠……
第二十七章 谁晓前世今生缘·魂系欧洲
璀璨的琉璃盏,碰撞的高脚杯,华贵的丝绸舞衣,浓郁的香粉味,娇艳的红唇,裸露的双肩,闪烁耀眼的宝石,挥动的羽扇,相谈甚欢的贵族男女,所有的奢华堆砌出翡冷翠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
依莲娜微笑着拒绝了邀她再舞一曲的男伴,从袖袋中拿出香扇,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向壁炉一角的桌子。
她微昂着头,金色的长发盘起,露出白天鹅般优美的脖颈。她敢肯定,刚才的那一支舞舞池中最靓丽的是她的身影。她知道她跳舞的时候那些男子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就连可可夫大公都不例外。
依莲娜转首看了那个年轻的男子一眼,看到他正起身朝自己走来。
她脸上笑容加深,眸光却朝檀木楼梯上扫了一眼。
“那个小美人还真是不甘寂寞呢。”
依尔卡手中高脚杯一紧,看向面前神思显然不在此处的鲁伯特伯爵。
鲁伯特枯黄的手指敲着楼梯扶手,小眼睛里射出贪婪的光,“先是约克公爵,后是可可夫那小子,这丫头的眼光倒是不错,若是……”他没有说下去,盯着楼下女子的目光却愈加炽热起来。
依尔卡眼中有厌恶的神色闪过,他举了举酒杯,“这里谈话不太方便,公爵,楼上请!”
鲁伯特恋恋不舍地上了楼。看着那臃肿的身躯消失在楼梯拐角,依尔卡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阴郁。
要不了多久,要不了多久,等到这老家伙交了手中皇家军的兵权……那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依尔卡踏上楼梯,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可可夫放在依莲娜腰间的手和依莲娜挑衅的目光。眼底阴郁更深,他抬步上了二楼。
看到那抹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依莲娜突然没有了兴致。
面前的男人还在喋喋不休,“依莲娜小姐,可否邀请你到敝舍一聚,我从我的国家带来了一样礼物,只有如鲜花般娇媚的您才配拥有它。”
依莲娜朝他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是么?可是我已经对你厌倦了呢,怎么办?”
看着卡可夫尴尬僵住的脸,依莲娜心底闪过不屑,扯了扯真丝披肩,遮住赤裸的肩膀,她朝城堡外走去。
出了城堡,欢嚣的声音隐去,耳边突然清静下来。翡冷翠的夜晚有些冷意,依莲娜紧了紧披肩,朝马路走去。
随手招了辆马车。车夫看到冷清的大街上独自一人的盛装女子,显然有些吃惊,但仍是停了马车,问道:“小姐去那里?”
依莲娜坐进车中方才想起其实自己并不想去什么地方。心中有些烦躁,她扯下右手上的金叶子手链,扔到车夫的前座椅上,“随便哪里都行。”
车夫愣了愣,那金链子在冰冷的路灯下幽幽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