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紫衣公子偎近她,倒了杯酒捧在手里,“在下久闻公主名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说着便将酒杯伸到她面前。
锦然已有几分酒意,她斜眼看着那紫衣公子,“你说久闻我名讳,是听过那些指责我到处行凶作恶的言辞么?”
紫衣公子讪笑两声,“他们那样说是不了解公主,只有与公主结识之后,才会晓得公主的真性情、真风采。”
锦然笑了笑,接过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赢得一众贵胄子弟的叫好声。她今日穿的是一件红色罗裙,现今酒色上涌,愈发衬得她颜如玉,笑意惑人。
那紫衣公子似是看呆了,怔怔地,手还维持着递送酒杯的姿势。
锦然不再理会他,仍旧与一众男子们谈笑风生,饮酒调笑。
夜已深,酒楼里的食客多已离去。坐在锦然身旁的男子,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锦然笑了笑,站起身来。纨绔子弟们见状,忙放下酒杯,争相要送她回住处歇息。
一行人吵吵嚷嚷地出了酒楼。凌见他们停在酒楼外,锦然说了句什么,登徒子们便悻悻然离去了,眼中有些许不甘和失望。
锦然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耳边清静下来,她勾了勾唇角,独自走在清幽的石板路上,意态悠闲。
酒楼前的一座曲桥旁,一个人正站在那儿望着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憨厚的模样,穿着粗布短衫,手中握着一个素色的绢花。
锦然停了脚步,转眸看向他。那少年见她看了过来,便向她走去,脚步一拖一曳的,似乎腿有些跛。
少年走到锦然面前,向她脸上看了看,垂下头去,“你又这么晚才回宫,这样……不好。”
锦然笑了笑,“这话你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有用么?”
少年抿了唇,不言语,拿着绢花的手朝衣袖中缩了缩。
锦然看着他,也不再说话,转身继续朝前走着。
那少年跟在身后,脚步声一拖一曳,却始终没有停过。
“以后每天晚上你不要再跟着我了。”锦然没有回头,冷冷地说道,“也不要在酒馆外面等我,长安城那么多酒楼,你倒是有闲心一家家地找来。”
少年的脚步声顿住了,他望着锦然的背影,眼神中有一丝受伤。他摸了摸袖中的绢花,说:“你这样一个人,不安全。”
锦然突然转过身来,望着他跛了的左腿,冷笑道:“你跟着,我便会安全了么?”
少年看向锦然,月光在她脸上洒下素白光辉,映得她姣好的面容更显冷漠。
两人在冷清的街道上对立了良久。
少年低下头来,“你……看不起我么?”
“我没有看不起你,”锦然看着他,“你可以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被打折了腿,这份勇气和正直在我所见的男子中实属罕见,那些章台走马的登徒子们更是不及。可是……”她走近他,“你是谁啊,柳笙,你只是长安城里靠编竹筐维持生计的穷小子,而我是大唐公主,云泥有别,你在希冀些什么呢?”
锦然走了,余下柳笙一人站在长街上,月光下,他的影子愈加落寞、孤独……
时空转变。
锦然拥了狐裘,坐在亭中赏梅。旁边砌了红泥小炉,有宫女在上面温着酒。
亭外飘着雪,不时有雪花飞进亭中,融在了宫女的鬓发上或是炉边的空气中。
不远处走来几个宫装丽人,为首的身材高挑,撑着柄素白色油纸伞。她们在亭前停下,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嘱咐了几句什么,和她一同来的宫人们便绕过亭子向别处去了。
那高挑的女子走进亭子,收了伞,有侍女上前为她解下披风,弹去上面的雪花。
那女子抬起头来,在看到她容貌的一刹那,凌有些吃惊。
她生的极美,那是一种极致的美丽,仿佛超脱了俗世间的任何形容,不食烟火的一种存在。但让凌惊讶的,不是她的容貌,而是看到她时,心底涌起的熟悉感。凌觉得自己是认得这个如仙子般的女子的,她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让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女子走到锦然身旁,锦然只是闭了眼睛假寐。那女子也不甚在意,在她身旁坐了,接过宫女奉上的温热了的酒,浅啜了一口。
锦然睁开眼,瞅着她,“慕容郡主倒是将御花园当做自己家后院了。”
听锦然这么说,凌记起来,那女子名叫慕容羽,是锦然公主的闺阁之交,亦是曾经最亲密的人。
再转头去看慕容羽,见她似乎没将锦然的刻薄放在在心中。她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酒杯,“听说你要嫁给豫亲王,我来向你预先道贺。”
锦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慕容羽道:“你这样看着我作甚?难不成我说错了?”
“你没有说错,只不过……”锦然拢了眉头,“我以为你来是想与我谈谈你与他的那些风流韵事。”
慕容羽挑高了眉毛,“你说话仍旧是这么让人不快。”
锦然“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你愿意听么?”慕容羽看着她。
锦然扭过头,眼睛望着亭外飘零的雪花。
慕容羽低叹一声,站起身来,“萧楚墨不是你的良人,他……去找过我,许下了白首的承诺,还说,只要我愿意,他可以拒绝皇上的赐婚……”
“你这是在炫耀么?”锦然摇晃着杯中的酒,握杯的手却在用力。
“如果你这么认为,我无话可说。”慕容羽看了她半响,转身离去。
亭中榻上,锦然坐了很久,手中握着的那杯未喝的酒,早已如雪水般冰凉……
第十九章 大唐遗梦
到这里,凌已经知道了自己这一世的结局。锦然公主与豫亲王终未能结做秦晋之好。回鹘来使,说愿迎娶一位天朝公主,为两国关系锦上添花。锦然请缨,愿远嫁回鹘,结两国百年之好。李世民虽不舍,但公主意态甚坚,只得应允,备下丰厚嫁奁,亲送至玉门关外。
远嫁的前一夜,锦然迷昏了侍女,趁守卫不备,溜出了皇宫。
她一个人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听着巷中不时传来的更声,嗅着初春夜晚风中微薄的清香,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安城的夜,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呢。
锦然笑了笑,笑容在转首间凝固在唇角。
柳笙站在一处巷口凝望着她,眼中有如夜色般浓得化不开的缱绻深情。
锦然的眼眸暗了暗,朝他走去。
她牵了他的手,走过长街,走过曲桥,走过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来到紫陌湖的一处断桥旁。
柳笙倚着栏杆看那夜色中的湖水,知道若是夏日,这儿便会生长出许多碧荷,微风一吹,摇曳生姿,异常美丽。
“你不看我,看那湖水作甚?”
柳笙转过头来,月色下的锦然仍是如初见时的娇美,而她的美丽于他,只能是云端的花,梦里的影,触之不可得。
锦然朝他倚来,慢慢地,她的唇触到了他的面颊,他的唇角,最终覆上他冰冷的唇。
她于他,终究只能是一场梦么?他的一生,终是逃不过爱而不得的结局么?
柳笙心中一恸,抱住她,狠狠地吻向她的唇。
夜色中,断桥上,一双剪影,似纠缠的藤,渴望相依,不愿想离……
长安的夜,很深,很沉……
凌的眼睛有些湿润,迷蒙中她仿佛看到玉门关外,远行的车队整装待发,唐朝的公主,挥别了父兄,坐进轿子。车队起行,黄沙漫天,寒鸦枯树。长安城,愈来愈远……
那坐在轿子里的公主,有没有哭泣?如果有,那泪水又是为谁而流……
这一世到这里似乎已经结束了。凌怅然,不觉时空又变,自己已置身于一处园林中。
时值盛夏,已是锦然公主远嫁回鹘一年之后。
慕容羽站在假山石旁,望着园外引来的迢迢流水,微微有些发楞,连前来通传的侍女的声音也没听到。
“郡主,豫亲王求见。”侍女又说了一遍,小心打量着她脸上的神情。
慕容羽回了神,“让他过来吧。”语气中竟有丝淡淡的疲倦。
萧楚墨一眼便看到了假山旁的慕容羽,她姿容妍丽,立在那里就如出尘的仙子般,虽然见过多次,但每次再见,总是会让他心神荡漾。
“豫亲王来了。”慕容羽侧身福了一福。
楚墨责怪,“你我又不是生人,总还是这么客气。”
慕容羽转过眸子,“这是我拒绝你的唯一法子。”
楚墨怔了怔,有些泄气,“我不明白。”
慕容羽看着面前风神俊朗的男子,心中叹息,“你明白的。”
“是为了锦然?”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是。”慕容羽点头,“她倾慕于你,不在乎你花名在外,仍恳求皇上赐婚,可见她的心意。”
“退婚也是她提出来的,这整件事,我并没有允诺过什么。”
“是,你没有允诺过什么。她退婚是因为她太骄傲,”慕容羽摇了摇头,“她不能允许自己的丈夫心中有别的女人。”
楚墨静默了良久,才低叹道:“还是因为你爱我不够深。”
慕容羽没有作答,又望向那流水,她美丽的双眸清澈,却是楚墨永远也看不懂的色泽……
凌睁开眼,迎接她的是牛奶纯郁的香味。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看到了放在床旁桌子上的早餐。
剑音不在,不知去了哪里。凌撕扯着手中的面包,回想起自己的第二世情缘。这一世也是个公主,只不过有些飞扬跋扈,看起来很不好相与的样子。她摸了摸脸颊,放下手中不成样子的面包,叹了口气。
剑音推门进来,就看到她这副模样。
“有什么烦心事了,我的公主。”他走了进来,随手将风衣搭在椅子背上。
“唉?”凌忙摆手,“我可不是那大唐公主,我……”她有些脸红,“我不会看不起人的,爱情,是没有贫贱等级之分的。”她后面的一句话,声音低低的,想说又怕人听到似的。
剑音笑了,“若是现在的你,会爱上柳笙么?”
凌点了点头,“我想锦然公主也是爱他的,只是……”她太骄傲。
“当时……他也知道。”
凌知道剑音口中的“他”指的是柳笙,可是这一世,他们终究是爱而不得……
“对了,”凌想起一事,“那慕容郡主,我好像认识她……”
她有些疑惑,慕容羽让她感觉很是熟悉,像一个人……
“啊!温凝羽!她是温凝羽的前世么?”由于激动,她抓住了剑音的手臂。
剑音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猜测。
“怪不得,”凌恍然,“原来我和她前世就认得。”
“你和她的缘分并不是始于唐朝,或许……还要更早。”剑音沉吟了一下,却并没有往下说,笑道,“吃饭吧,面包不合口么,想吃什么,我去让人做。”
第二十章 谁晓前世今生缘·天涯路
北宋末年,皇室孱弱,朝政腐败,金人南下,铁蹄踏碎了中原的万里河山,赵氏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当是时,草莽之间绿林豪杰迸起,揭杆而立,振臂而呼,驱逐金人,誓死捍卫汉家天下。江湖之中,风起云涌,各派势力聚集,打着振兴汉室的旗帜,招兵买马,准备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流民四散,烧毁的村落,荒废的土地,田间巷尾,饿殍伏地。饥荒、霍乱肆虐在曾经富饶美丽的土地上,灾难和死亡吞噬着中原大地最后的活力。
一行衣衫褴褛的贫民拖着跻踏的脚步,走在废弃的村落间,他们一个个面黄如土,鸡爪般的手中紧紧抓着少得可怜的行李。他们的村庄在战火中被焚毁,在金人铁骑的驱逐下,不得不逃往南方,希望能寻得一方宁乐的土地。
这一行人中有一个老妪,穿一身褐衣,虽也是风尘满面,脸上却没有其他逃难者的颓丧和木然。她身边跟了个矮小的身影,披着斗篷,深深的帽檐遮掩了脸庞,只能看到两个晶亮的眸子,正侧首打量着身旁一个抱着孩子赶路的少妇。
那少妇怀中的孩子有半岁大的样子,闭了眼躺在母亲怀里,气息奄奄,它的肚子因为浮肿,胀得鼓鼓的,然而它的眼睛深陷,显而易见死亡已经扼住了它细弱的脖子。
少妇轻轻拍了拍孩子的面颊,婴孩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一般。少妇啜泣了一声,掀开脏兮兮的衣襟,露出了一对干瘪瘪的ru房,她拿起早已干涸了的乳头,放在婴孩嘴边,低声呼唤着,可那婴孩仍旧紧闭着眼,微弱的鼻息颤抖,似乎下一秒便会终止。又唤了几句婴孩的乳名,那少妇终于大声哭泣起来,揽了婴孩的头按在胸前,身体委顿在地上,然而她干涸的身体却流不出一滴泪水,只听见她的呜咽声回荡在死气沉沉的队伍上空。
赶路的人们绕过她,继续跻踏着步子向前走着,饥饿和死亡已经让他们麻木,连同情似乎都太过奢侈……
矮小的身影停了下来,老妪唤了一声,“妍儿。”
矮小的身影没有动,只是转过身来,道:“姥姥,我们的行囊中是不是还有半块干粮,你分给那个抱婴孩的阿姨吧。”那声音清脆,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女童。
老妪回首看了看那个跪在地上哭嚎的少妇,心中也有些不忍,可仍是说:“妍儿,到洛阳城还有几天的行程,若是将干粮给了她,那我们之后又向谁去讨吃的?况且,我答应过你娘亲,要将你平安送到洛阳……”
“娘亲她,若是看到我见死不救,一定不会高兴。”妍儿仰头望着她,晶亮的眸中纯净,似不含杂质的宝石。
老妪低叹一声,从行李中取出干粮,掰下半块儿,递给妍儿,“我们能接济别人的只有这么多了。”
妍儿点了点头,拿起那小半块干粮,朝那个少妇走去。
当这一队灾民最终到达洛阳城门下的时候,已是三天后的傍晚。一路行来,饥饿和疾病夺去了半数以上的人的生命。最后剩下来的人伸着骨瘦如柴的手臂,拍打城门,希望进城之后,便可以摆脱这一路如影随形的恐惧和饥渴。他们死灰一般的眼中又有了一丝神采,全都殷切地望着那扇黑影森森的城门。
妍儿站在人群后面,她看了紧闭的城门半响,低下头来,“姥姥,他们会开门么?”
老妪也有些焦急,他们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但仍宽言安慰她,“会开的,我们是大宋的子民,我们的皇帝在洛阳,难道还会将自己的百姓拒之门外,扔下不管么?”
妍儿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她想起路上死去的那个少妇,她的孩子最终是没能保住,一小块儿干粮太过微不足道,救不了人,更保不住婴孩的性命。
妍儿咬了咬唇,抬首却见那高大巍峨的城门从中间分开一缝,接着那缝隙越来越大,从中出来一个人。那人坐在马上,腰挎宝剑,竖着眉毛扫视着城外疲惫不堪的流民。
一个老叟弯着腰走上前去,想与来人说些什么,不想剑光一闪,他的头颅已落在地上,断颈出喷涌出的鲜血洒在他苍老的脸上,血腥又凄凉。
人群躁动起来,在他们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马背上的人动了起来,几个俯冲,长剑四扫,那些刚刚还以为不用再受苦了的人们便一个个做了剑下冤魂,倒在血泊之中,来不及也没有能力反抗。
异变突起,然而结束却在转瞬之间。
屠戮者的马蹄踩着染血的土地,朝余下的两人走来。他提着滴血的长剑,似从地狱里走出的修罗。
老妪的手中满是汗水,她突然拉住妍儿的手,转身奔跑起来。可是太晚了,马蹄声响起,接着便是剑斩落的声音。
“姥姥!”少女的声音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