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心悦目。字如其人,心素如简,人淡如菊。心诉于字,字释我心,是柳永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根本没有什么帐!
“嗯,你真的很坦白。”黑幕后的人说。
“其实。”龙湉笑了笑:“我洗澡的时候,不是很坦白。”
“那么,什么情况下你能说真话?”
龙湉认真地说:“我在马桶上的时候。”
“要不要给你找只马桶来?”
“不用了。”龙湉悠然说:“在洗澡的时候被人参观已经够不自在的了,如果在马桶上被人当作动物看,我可能还真的无法适应。”
黑暗后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显然在私下商讨。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不管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黑幕后的一个声音很低沉很有磁性的人威严地轻轻咳嗽了两声,作了总结:“不管你来做什么,既然已经来了,我们就没有理由拒绝你,没有理由不收留你。”
龙湉试探着问:“我可以留下来了?”
“是的。”
“可以继续洗澡?”
“嗯,是的,你想洗多久就洗多久。”黑幕后的人说:“柳园的大门永远为你厰开。”
黑幕后的几人静静地退了出去,就好似根本没有进来过一样。
过了一会儿,龙湉感觉又有一人蹑手蹑脚地悄悄进来了,因为尽管这个人努力轻手轻脚,可是她的心跳非常快,八五八书房一身的少女体香又特别明显。
“出来吧,我的小姐。”龙湉说:“难道你喜欢偷看男人洗澡?”
“呸!”小姿从黑暗中跳了出来:“谁偷看你了?”
明明看了,还不承认。龙湉叹了一口气:“那么,你来做什么?”
小姿眼睛闪亮:“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事?”
小姿抿抿嘴:“我的家人好像都很喜欢你。”
“不会吧?我是来做卧底的。”龙湉不信:“他们难道不怀疑我?”
“是的。”小姿说:“他们认为你一定不是间谍。”
“为什么?”
“第一、如果你真的是卧底的话,就不会拒绝我的婚事,因为这是进入我们家族核心最快的捷径。”小姿的眼中说不出是哀怨还是惆怅。
“第二、你不是做卧底的料,他们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笨的卧底。”她忍不住展颜浅笑:“拿着一首词就开跑,也不仔细看一下。我二叔还说,如果你这种人都能做卧底,太阳都能从西边出来了。”
龙湉怔住了。
“第三、鬼鹰潜伏多年都被我们认破了,如果要重新派人来的话,怎么会这么及时?”小姿认真地说:“如果真的要派人来,也应当派一个比鬼鹰更有经验,更有能力、更有耐心、更有胆略的人。”
龙湉苦笑:“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能力,没有胆略?”
“嗯,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小姿解释说:“不过,如果你真有本事,怎么会一看到雁与鹰在天空飞翔,就吓得跳井?那么容易就落在了一路裸奔和疯狗的手里?”
龙湉脸汗,无语。
“第四、是我自己的看法。”小姿眼里似有一层雾:“你其实很善良,至少还为我担心、难过。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龙湉叹了一口气:“你没有看错,我却看错了。”
“为什么?”
“因为你这么美丽,我却没有看清。”龙湉眨眨眼:“要不要你重新向我提婚?”
小姿俏脸一红,一记粉拳打过来:“你又乱说。”
“不提就算了。”龙湉笑着说:“我要站起来了。”
“你敢。”
“我真的要起来了。”龙湉一边说,一边从水里站起来,小姿忙双手蒙着眼睛,一边啐了一口:“不要脸”,一边如风一样跑出去了。
“拿给你看,你又不看。”龙湉喃喃道——他下面其实穿着一条龙裤。
——龙湉的内裤就叫龙裤。
柳园,烟雨中的名园。
以柳得名,柳烟成阵,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曲径通幽,古木参天,小桥流水,楼台亭阁,比之江南的园林,毫不逊色。
这里最早的主人叫柳慕永,是柳氏家族曾经的一位杰出人物,名动一时。
——小秋、萧四、柳慕永、朱珍、邹松、纯……是那一代的风云人物,留下了无数动人心魄的故事,犹如地平线上永恒的风景,已成千古绝响,永为后世所景仰。
龙湉就住在柳园。
经过几代人百年的扩建,这里已是柳氏家族最重要的宅院。
沿着曲折的长堤,顺着池塘边迎风摇曳的杨柳,龙湉慢慢地走着。刚洗过澡,换了新衣,感觉非常惬意。一路行来,没有见到一个人,连一个护院也没有看到,难道柳园不需要警卫?
龙湉却没有这么想。
实力并不一定要显示在阳光下。
古堤的尽头,有一处雄伟的楼阁,形状如一把利剑直入云霄,叫“剑阁”,高耸入云,他就信步走了进去。一层、二层、一层又一层,层层叠叠,最高一层居然有一个人,一个年轻人正背着双手,悠然地立在窗前眺望,下面的风景饱览无遗。
这个人就是龙湉曾经的老大,柳风,轻柳如风。
每次看到这个具有诗人悒郁气质、才华横溢而又“温良恭俭让”的人,龙湉心里都非常感慨。说不出是该佩服他,还是该尊重他,但至少不会恨他。
清秀的面容、温和如阳光的微笑,闲雅飘逸、丰神绰约的仪表,再加上处变不惊、沉着刚毅的大将风度、王者气质,实在是魅力非凡。尤其是眼睛,既有洞明一切的淡然,又有挥之不去的性感,仿佛东海的海水一般深邃如宝石,澄澈而透明,令人难忘。
——柳风的相貌、气质、才华已直追他的祖先,当年的情圣柳慕永。
礼贤下士,清廉俭朴,散家财赈施宾客,急人危难,行侠于天下,折节力行,为一时人望之所寄。德行、口碑更是流于江湖,众口称赞,几乎成了“侠”的化身。
这样的人,会是十恶不赦之人?打死都没有人信。
龙湉心里都不太敢相信。
有谁知道,柳风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恐怕一时没有人能回答清楚。
柳风显然在等他:“你来了。”
“嗯。”龙湉说:“老大相请,不敢不来。”
小姿离开之前,说大哥要见他,既没有说在哪里见,也没有说是什么事。一方面是离去的有些匆忙,另一方面是小姐脾气,说一句话喜欢只说一半,剩下的让你“猜”。
——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猜出少女心事?
柳风问得很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龙湉说:“很久没有相见,我想老大应当在这里。”
“《八声甘州》这首词里,‘不忍登高临远……争知我、倚阑干处’。整首词意境主轴就是登高,在柳园,这里当然就是登高望远的地方了。”他笑了笑:“前几天爬山,现在又攀楼,真是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了。”
柳风抚掌大笑。
十四、卧底
有的笑声会感染人,柳风的笑无疑就是这种类型。
“老大找我来,是不是要追究当初我不辞而别的责任?”龙湉仿佛被感染了:“我任凭处置。”
“处置什么,”柳风笑着一挥手:“我已经忘记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龙湉怔住了。
“成大事者,不能拘小节。”柳风解释说:“昔年‘城阳狗盗’管仲以箭射杀齐桓公,下手不可谓不重,可是,后来齐桓公不也照样拜他入相,成就一代霸业。”
他继续解释说:“无独有偶,唐太宗将原太子李建成的属官王珪和魏征等人,赦而不罪,委以重任,让其参掌朝政,做到任用贤能,从善如流,闻过即改。视民如子,不分华夷。终成贞观之治。”
“竭泽而渔,并不是打不到鱼,但明年无鱼;焚林而猎,并不是捕不到兽,但明年无兽。人材也一样,需要储备。”他说:“你就是我储备而看好的人。”
龙湉既有些感激也有些不安,从怀里拿出了小词,嗫嚅说:“上次我走的时候,看到你书桌上有一本小册子……”
书房是柳园最戒严最隐密的地方,平时绝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半步。
“啊,是我一时兴起,手抄的一首词。你留着,权作纪念吧。”柳风不以为意,笑了笑:“我的名字意思是轻柳如风,就是要让过去的一切随风而逝的意思,现在就如我的名字一样,让过去发生的事随风而逝吧。”
他拍拍龙湉的肩膀:“不管你过去是什么人,做过些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今后能做什么,会做什么。”
龙湉胸口一热,心里似有什么东西堵上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不是一个轻易能够被感动的人,却还是有几分动容。
柳风说:“我也知道你看不惯很多事,但是不要把道德标准订得太高,你既然要闯江湖,未来要打天下,鸡鸣狗盗之徒都要接触,可以同流但可以不合污!”
龙湉点点头。
“大丈夫立于当世,应有所不敢为,有所不屑为,有所不忍为。”柳风一字一句地说:“但关键是,你要有作为!”
“老大找我来,有什么事吗?”龙湉说。
“当然有事。”柳风说:“我希望你继续来帮我。”
龙湉想了想,婉转说:“我想先回家去看一看,待家人同意之后,再作打算。”
“当然可以,这也是人之常情。”柳风大度地说:“不过,你可能暂时回不去了,现在你有几个命案在身,外面到处在通缉你。”他说:“至于你的家人,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的。”
龙湉无语,叹了一口气,一副留下来很无奈的表情,向老大拱拱手告辞,头也不回地下楼而去。
看着他慢慢下去的背影,柳风收起了如沐春风拂面的微笑,变得很冷,眼里忽然像有一把杀人的针,显得说不出的怪异! 如果视线可以杀人,龙湉恐怕已经死过无数次了。
少顷,他轻轻地拍拍手,圆柱旁立刻出现了一团阴影,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你根本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一个飘忽的声音响起:“老大,你真的不怀疑龙湉?”
“磨刀不误砍柴工,怀疑是一回事,利用又是另一回事。”柳风说:“我虽然有所怀疑,可这个人是一个很有用的人。”
“所谓树大招风,我在明,敌在暗,我就是要通过龙湉,将计就计,找出背后的主使和隐藏的势力,拨出萝卜带出泥,将其一网打尽。”
他对着阴影下令:“从现在起,你要一直跟着龙湉,我要知道他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睡的时候身边有没有女人,如有,这个女人又是谁?一日三餐吃了什么东西,胃口好不好,有什么喜好?到了什么地方,会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总之,我要知道他的一切行踪。”
阴影立刻消失了,就好似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柳风显然很满意,又背负着双手,伫立窗前,外面,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片风起云涌。
几乎同一时刻,官道之上,几骑绝尘。
为首之人就是云先生,他不停的鞭马,心急如焚,一马当先,恨不得能立刻赶到。他们此行要去的地方,是一处叫“人间”的山谷,犹如世外之桃园。鬼鹰作卧底之后,家人就被云先生秘密安置在这里。
鬼鹰的身份暴露,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他和冷雨已先一步赶去了。柳园对付敌人的手段,是非常清晰而可怕的。
云先生希望,一切还来得及,他也希望,对手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处地方存在。可是,这种侥幸并没有存在多久,转过山岰,就看到了浓烟、火光、尸体。
整个村落已是一片火海! 已非人间!
鬼鹰双目发赤,怒目圆睁,怔怔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样子几乎虚脱,终于长跪不起,路旁散着一条腿——疯狗的狗腿,下面压着一块血布,有一行字:“我失去的,你得到的,都还给你!”
他们还是来迟了!
龙湉这几天过得既简单又郁闷。
简单的是,可以无所事事的躺在柳树下晒太阳,可以和小姿聊天、斗嘴、逗乐,可以天天喝酒,而且是极好的百年老窑。
难道这是他想要的生活?
郁闷的是,无论他做什么,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好像有一个阴影在一旁窥视着,如芒刺在背,背脊发冷,而他连对方一点影子都没有见到。
——他是“感觉”到的。一个曾有三个老大的人,感觉总要灵敏得多。
接受任务之前,云先生曾经告诫,进入柳园要注意一位叫“阴影”的人,此人擅长刺探、跟踪,可以像一个影子一样跟着你,你根本无法摆脱。当时,龙湉还有些半信半疑。
现在相信了。
“卧底,是一条非常漫长的道路,但正因为漫长才需要有人去做,才更需要有一个尽快的开始。”这是云先生对龙湉所寄予的希望:“一段时间以来,让人欣喜的看到,这一开端似乎已经渐露端倪,你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龙湉退婚、不辞而别,拿走书房小册,就是为了引起柳园的关注。
——关注的方法很多,制造事端也是其中很有效的一种。
云先生还叮咛说:“你行事要‘虎视牛行’,像老虎一样用锐利的目光审时度势、像黄牛一样缓缓行走等候机会。表面上看起来若无其事,其实脑海里进行着周密计算,小心而谨慎,在决定性时刻才付诸实施。要善于‘藏拙’,让别人把你看得很简单,时常忽视‘虎视’,只看到‘牛行’,以为你少说,却也没见行动”。
——“如果你能做到在别人眼皮底下,却被忽视,那么,对你的监视就失去了意义,你就成功了一半。”
——“阴影并不可怕,把你的脸迎向阳光,那就不会有阴影,发光并非太阳的专利,你也可以发光!有光明的地方就一定没有阴影!”
怎样才能被忽视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耐心。
所以,龙湉只有等,耐心的等。
幸好很快有了差事,结束了这种简单而郁闷、从寄望到失望,再到现在的近乎绝望的、渐入“枷”境的生活。
差事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去接一个人,一个不简单的女人——这个女人是柳风的夫人,回娘家省亲去了,龙湉的差事就是去把她接回来。
就这么简单。
十五、破牢
画地为牢,乃上古时刑律,于地上画圈并令罪人立圈中以示惩罚,犹如后代的牢狱。龙湉一走出柳园,就发现自己真的是“画地为牢”,外面到处张贴着他的通缉,根本没办法出“牢”,陷入处处为“牢”的地步。
更令人惊奇的是,通缉上不仅有他真实的画像,还有各种他可能化装之后的相貌临摹,有贴了长胡子,换成西域装束的,有装成老年人、佝偻着背的,最有想象力的,居然还有装成婀娜大肚的孕妇的。
——幸好没有装成死人的。
人可以被杀,但不能自杀,人可以无相,但不能破相,龙湉没有想到自己的“破相”官府悬赏相当于普通人家三年收入的一千两银子捉拿,显然已将其列入重犯,花了那么大的功夫,必欲擒之而后快。
这时候,他才明白此行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而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连门都不敢出,一出则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还谈何接人?
柳园下达的任务,是“没有条件和,创造条件”也必须要完成的,没有任何商量、回旋、更改的余地。
他有什么办法可以破牢而出?
龙湉反应的快,用长袖蒙着脸,如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