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刚毅,闪着阵阵寒气。
——没有什么力量能把他打倒,也没有什么痕迹能逃过他鹰一样敏锐的眼睛。
就在刚走上后花园长廊的时候,他看到了柳枫。柳枫和柳风只差一个字,却是柳氏家族中他最不愿意见到、也最瞧不起的人。
柳枫是一个油头粉面吃软饭的人,是靠女人生活的人,头发是好看的黄色,柔顺垂下。笑容亲和,温煦无比。他的眼睛是飘满樱花的天空,迎风流泪。他的身形娇小,正好适合被人拥抱。
——吃软饭的这种男人,要么是没有骨气的人,要么是变态的人,如果他们日后没有起色,他们就会反过来怨恨你;如果他们飞黄腾达,那么他们第一个要踹掉的就是你——因为你是他的耻辱。
以防万一实在不想看到这个“一见就恶心、再见就要吐的人”,可是,柳枫却偏偏一挪一扭地走了过来,而且走得很快,好似要过来“投怀送抱”。他一路小跑,眼神十分凶邪怪异,在小奔中却忽然拨出了刀,一刀就割下了自己的头。
头骨碌碌地落了下来,滚了几圈,恰好滚在了以防万一的脚下,眼睛中好似还带有一种邪恶嘲弄的笑意,直直地盯着他。
以防万一的瞳孔突然收缩,差点呕吐出来。
空气里仿佛飘着玫瑰、紫色薰衣草的淡淡香气,若有若无,一片落叶刚好飘飞了下来,好似暗示着这是一个多事之秋。
以防万一忽然感觉皮肤开始干结、关节僵硬,动作失常,幻听幻视,产生一些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感应。他大叫,狂奔,发疯,一边发出如野兽一样凄厉的声音,一边突然用本该刺向敌人的剑,一下子挘狭俗约旱难屎怼
鲜血如兰花一样开放,他的人却还在往前冲,直到冲过长廊,才倒了下来。
他什么都预防到了,唯独没有防到的就是他自己。
一朝醒来,已是换了人间。
如果你没有到过地狱,那么现在的柳园就是地狱最深处的地方。如果你不明白什么是“无法想象的黑暗”,那么现在你就明白了。如果你没有见到过“惨绝人寰”,那么现在你就看到了。
听到惨叫声,龙军冲出房间,就看到了这异常恐怖的一幕。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惨烈的情景,绕是云先生见多识广,也是触目惊心。
有一护院急步上前查看队长的情况,龙军大喊:“不可!”却也迟了一步,那位护院刚进入“以防万一”三尺之内,突然如中邪般五孔出血、抽搐、倒地。见此情景,有人忍不住往外冲,想逃离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才跑至大门,突然大叫一声,口吐黑沬,扑倒在门前。
恐慌如瘟疫般迅速在整个柳园蔓延开来。
冰荷在这样的情况下却显示了作为第一夫人的干练、沉着和勇气。她立刻将人员进行了重新调整,下令将大门紧闭,请花招和她的手下彻查毒源,又将家眷老小全部撤入书房,以书房为中心,布置了三道警戒线,闲杂人等不得出入,由龙军带一队人巡视,并亲自和云先生、小姿坐镇支援,分派得有条不紊,恐慌的情绪稍有所缓解。
但很快又传来了噩耗:出去寻找柳风的五批人,全部遇难,无一生还!
一时又人心惶惶、草木皆兵,风雨欲来。
龙军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对柳园的几个“地方”进行了仔细巡查,他看的地方也很奇怪,带着一队人,既不看人多的大厅、也不看柳风小妾们的香艳卧室,却看的是水井、厨房、鸡栏、马厩、狗舍、阴沟等一类不显眼的地方。
大敌当前,他是不是脑壳有毛病?
更让人拍案的是,晚上他居然招集相关人等到书房,听他“讲故事”。更令人不解的是,他要求来的人居然全都来了。
一茶几、一香炉、一壹茶、五个小小的紫砂杯。地点:“鹰巢”,听众:云先生、冰荷、花招、小姿。
最先叫嚷的却是小姿,她拿起茶杯牛饮了一口,大声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品茶聊天?你们是不是吃错了药?”
“当然有必要,因为我要说的恰恰是今天你们想知道的。”龙军把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望着袅袅升起的热气,不慌不忙地说:“思路决定出路,诸位听说过二十年前发生的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吧?”
“二十年前?”云先生眉头一皱,陷入沉思:“你是说‘雪夜之变’?”
“是的。”龙军说:“二十年前一个寒冷的雪夜,江南四大家族中的一支最神秘最低调最悠久的家族突然惨遭巨变,一百一十一口人全部一夜之间离奇死亡,震动整个江湖。”
云先生身子震了震,吸了一口水烟:“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因为那个家族所有人的死法和今天我们在柳园所看到的死人一模一样,都是死于‘鼠目寸光’。也就是一种极可怕的乱人心智的鼠疫。”龙军说:“这种晕轮效应中让人‘乱花渐入迷人眼’地迷失自己的鼠患已经二十年没有出现了,为什么今天又出现在了柳园?”
花招神色大变,龙军盯着她:“以花招大夫出神入化的医术,怎么会想不到‘鼠目寸光’?又怎么会说这样一种曾经现身江湖的鼠疫‘为根本没有见过的所谓新的’变种?这该作何解释?”
他说:“花招大夫手下有白衣四童,可是我们在书房只见到了其中的两位,另两位那里去了?”
花招冷冷地说:“我手下在那里,难道也要跟你汇报?”
“那到不必。因为我已猜他们两人到那里去了。”龙军眨眨眼:“他们装成农家小孩到王爷庙捉蛐蛐去了。对吧?”
小姿不解:“为什么他们要去捉蛐蛐?”
“因为他们要去传毒。”龙军叹了一口气:“因为在东大师心中只知救人,不知杀人,所以才上了当,这是他与花招大夫最大的区别。”
小姿有些生气:“花招大夫与我们相交多年,肝胆相照,怎么会派人去做这种事?你不要乱猜。”
“我当然有理由。”龙军说:“这一切与二十年前神秘消失的那个家族有关。那个家族恰好就是有百年历史的杀手组织‘五口会’会长所在的家族。”
他转过头,看着冰荷,眼中满是同情:“幸运的是,那个家族有一个遗孤留了下来,一个女婴因为从小被有抱养,得以幸存,这个女婴长大之后,处心积虑地嫁入了柳园。”
“被侮辱和被伤害的生命承受起生命所无法承受的耻辱,她把怨毒和仇恨深藏在心底,面带虚伪和平静的笑容,顽强并且苟且地活下来。”龙军说:“她耐心的等待,渴望能有报仇雪耻的一天,哪怕是不顾廉耻毫无尊严的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因为她要给家族一百一十一口人一个结果,一个迟到的正义。”
小姿问:“这个女婴是谁?”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安地说:“难道是……”
龙军看着端庄高雅中不失妩媚动人的冰荷,似不忍再说。
冰荷神情瞬息万变,身躯微微颤抖,显见心神激动,哼了一声:“你说的是我吧?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杀害你家族的人正是柳园的上一任园主。”龙军说:“所以你尽管嫁给了柳风,却不给他生孩子,就是怕到时下不了手。因为人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就是具有情感,而情感这种东西又好像没有人能说清楚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
——这也是人性的伟大之一。
四十三、品茶
茶如人生,人淡如菊。
龙军轻轻地啜了一口茶,缓慢地从怀里拿出了两样东西,一首词和一枚铜钱。云先生、冰荷、花招看到这两样平常的东西,眼神立刻变得十公炽热、虔诚、神圣而由衷的崇拜,仿佛是目睹圣物一般。
龙军说:“为了查找兄弟遇害的真相,我曾经加入‘五口会’作杀手。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了解到了其中的一些内幕。”他说:“整个事情的起因就是这两样谁也没有在意的东西。”
“这首柳永的《八声甘州》,全文97个字,表面看来平淡无奇,其实却包含着97个非同小可的人,每一个字都代表一位‘五口会’最厉害的杀手,至于这些人是谁,除了会长,天下无第二个人知道。”
“而这枚破旧的铜钱,正是会长调动这97个人的信物,见铜钱如见人,取‘见钱眼开’之意。”
小姿歪着头,对于先人的事很不服气:“你说是柳园的人杀了会长一家,以‘五口会’如此多的杀手和人材,柳园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自己不被消灭就算幸运的了。”
“你说得很对。按理柳园确实没有这么大的实力。”龙军说:“问题就恰恰在‘五口会’这个杀手组织的身份上。前任园主巧妙地利用了这种职业身份,善贾而沽,用了当时柳园所能凑集到的最大一笔巨款,请求‘五口会’去刺杀这一家族。”
小姿眼睛瞪得更大:“你是说让他自己的手下杀自己?”
“是的。”龙军说:“‘五口会’屹立江湖数百年,靠的就是诚信,靠的就是‘没有不敢杀的人,也没有杀不了的人’这一金字招牌——只要你出得起足够的价钱,任何人它都能杀,也必杀!”
“这本来是杀手的基本要求,却没想到作茧自缚,反而成了套在会长头上的枷锁。”他说:“所以,会长根本无法拒绝客人的要求。”
小姿叫了起来:“他可以把事情挑明啊。”
“会长家族本来就一直低调,从不张扬,怎么敢把事情挑明?”龙军说:“‘五口会’刺杀了那么多的人,一旦身份暴露,来报仇的人恐怕如过江之鲫,会很快淹没他的整个家族,后果如何,不用想你也知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明知是条黑路也只有走下去。”
小姿到吸了一口冷气,低下头,双脚不安地在地上蹭来蹭去,想了想,说:“他们那么神秘,难道柳园的人就能知道?”
“除了前任园主,也确实没有人知道。”龙军说:“江南四大家族一直有联姻的传统,他也是从一位入聘的女婿口中才知道的,这位女婿正是会长家族里的人。”
“你是说我二叔?”
“嗯,你二叔为人豪爽侠义,爱喝酒,对朋友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我估计他可能是酒后无意中说出来的。”
小姿眼中含泪,可怜巴巴地说:“既然是亲戚,更没有理由这样做啊。”
龙军于心不忍,没有再往下说。
“他没有说错。”冰荷寒着脸:“因为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代表着一种权势,无论谁拥有97位一流的杀手,都将成为江湖不容忽视的势力。”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由于这97人一直是单线联系,只听命于会长,所以,他们之间也互不认识。柳园虽然得到了这首词,却不知道这97个人究竟是谁。”她悻悻地说:“也就是说,柳园虽然得到了这两样东西,却等于什么也没有得到。”
“是的。柳园自作自受,什么也没有得到,却种下了仇恨!”龙军接着说:“会长在死前秘密为这位幸存的女婴留下了这97个人的真实情况,并让她长大之后报仇雪恨,夺回信物。”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他吁了一口气,语带无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也正是今日柳园遭遇巨变的前因。”
江边。
夜幕下的长江悄悄地流向远方,哗哗的水浪声使这原本就宁静的江夜显得更加静谧,急骤的雨点打在水面上就像在演奏一曲热情奔放的音乐,远处的群山只剩下隐约得如淡墨轻描后的影子。
柳风龇着乱七八糟的牙,顶着蓬飞的曲发,穿着邋里邋遢的内衣,沿着江边吃力地行走——那是回家的路。他拿剑的手已断,如果不是及时点穴止血,如果不是柳一名以死相拼,为他赢得逃走的机会和时间,现在他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冰冷的雨水滴打在脸上,让人清醒,更让人痛苦。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太贪心,还是太自以为是?他一直想弄清楚那97个人的真实名字,甚至想利用龙湉把这些人引出来。就似一座山中的宝藏,已到山前,惟一缺少的就是开门的钥匙。
——引出来的,不是宝藏,却是死亡。
幸好,他还有一线生机:再往前走,就快到一个小镇了,那里有柳园的一处分支机构,只要到了那里,就进入了柳园的势力范围。
活下来的可能性就会增加很多。
至少可以喝一杯热茶,至少可以放松一下疲备的身躯,至少可以立刻通知柳园,至少还可以得到一匹快马。
人是要有一点希望的。希望就是一种精神状态,一个没有希望的人,是没有前途的人;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民族。希望之于人生,如同飞鸟离不开双翅;希望之于个人,犹如航船需要劲风。
可是,这种希望并没有保持多久,因为他突然看到了一只鹰,还有老鹰下面一个如鹰一般的人:冷雨带着鬼鹰找来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剑光,仿佛灿烂的阳光照在皑皑的白雪上,让人睁不开眼睛。
——那是最后看到的阳光。
书房、鹰巢。
“这97位杀手有家庭,有体面的工作,隐藏得很深,要查出这些人确实是很难的,除非他们主动露面。”龙军正在侃侃而谈:“可是我们可以猜一下,如果猜错了,就当是娱乐,给大家尽兴而已。”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
“比如,词里面有两个‘潇’字,‘潇’形容水深而清,我想,其中的一位‘潇’就在我们中间。”他看着一言不发的云先生:“除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云先生,还有谁能用剑砍断柳风的手?我实在想不出。”
云先生叹了一口气:“百密一疏啊。”
“你一直潜伏在柳园与方山之间,就是在等待一个刺杀柳风的机会。”龙军说:“虚伪的人不一定都能成名,但成名的人一定虚伪。以花招大夫如此大的名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另一位‘潇’就是‘潇潇暮雨子规啼’的你,你的任务就是‘以会长家族曾受过的毒,再还治柳园’。”
——“潇潇;风雨之声,你们二位就是‘五口会’里面仅次于会长的风雨二长老,受冰荷之命而来,我说得对吧?”
两人默然。
冰荷说:“你怎么想到的?”
“从‘鼠目寸光’出现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龙军苦笑说:“除了花招大夫,天下有几人有这种本领?”
“并且我仔细勘察了水井、鸡栏等地方,发现那些地方根本没有施毒的痕迹,说明下毒的手法非常高明、掩人耳目,针对性很强,显然有的放矢,并不想滥杀无辜。”
有一点,龙军一直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云先生对他和兄弟二人的利用。蓦然回首过去的一切,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倒影。一想到无辜受害的兄弟龙湉,心里就如针般刺痛、怅惘。
“在最辉煌处,你也会发现人性的卑微,权力的残酷;在最苦难处,却也闪烁着英雄的勇气,人性的光辉。在转折处,在结局时,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却又尽在情理之中。人都说妙笔生花,但其实那朵真实历史之花的神韵,又岂是人工之妙笔所能生的?”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江湖?
无论多么漫长的戏总有落幕的时候。
龙军淡淡地说:“我不希望悲剧再重演,希望你们就此罢手。”
“凭你?可能吗?”冰荷冷冷地说:“你自己能不能走出这间屋子都成问题,还要管闲事?”
龙军忽然显现出前所未见的自信和从容,甚至有令人激赏的稳健和冷静:“我当然清楚。云先生是我剑法的启蒙老师,剑法几乎当世无双。可是,我虽然没有见过柳风出手,却听到过不少他的传闻,也看到过他精光内敛的神态,先生虽然断了柳风的手,想必自己受伤也不轻,不然,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