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天晚上双手为枕撑在脑袋后头,对她说了很多,说过他儿时父母都是被西峰宗弟子所杀,让他有了个不算完整的童年,也说过他这一生的领路人,那个身形枯槁的教书先生,花去所有的钱财让那些穷困的孩子能够读得起书,心怀天下,死在山村。
当然他也说过,有个叫林堡的小混混和他在扬州城里跌打滚爬的趣事,什么喝酒不给钱被追了一条街,什么偷偷跑进青楼里头找姑娘却被人家青楼的姑娘差点当成鲜肉给吃了等等。以及最为让她念念不忘的,他说有个叫沈寒的姑娘,那个在扬州城里头给了他家一样感觉的温和普通女子,经营茶铺,碌碌余生,平淡到仿佛身在红尘却修了佛门,但却也为曾经的友伴仗剑而起,拼着性命宰了一个大官,那个叫沈寒的姑娘等着一个道士陪她去看那扬州春堤,等了那么久那么久也没能等到,直到已经临死期不远的时候,才看到那天下第一剑由清虚入扬州。
他说那故事,将要说完,终于没忍住侧过头去抹了抹眼睛,看着他那个样子,她有点想要去嘲讽他没出息就知道哭鼻子,但自己却也鼻子一酸。
她喜欢他,她不说,但也不愿看见他心里头装着任何人,在她那还十分幼稚的感情观里,两个人心里就只能装着对方,容不下任何其它感情的闯入。
“我也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
叶青栗在水塘边喃喃自语着,从很小的声音开始,到控制不住情绪,满是哭腔地说着,然后捂着脸,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都流淌出去,尽管没有人在旁边,她也依然想要自己保持那个永远坚强到不需要别人帮助,好像自己一个人就能做到十个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那样的样子。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想要哭,因为那个年轻人已经不在了,因为那个年轻人最后是选择了留下她,献出了自己。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样的感情,但无论是爱情,或者亲情,或是友情,都足够了,她喜欢他,也无论是爱情,亲情,友情,也足够了。
忽然身边有个人站在那儿,不知何时出现,叶青栗看着那明镜般水塘中倒映出来的那个模糊身影,稍微胡乱抹了抹眼睛上还在流淌着的泪水,猛地转头看去。
有个背负着重剑,剑眉星目的男人站在那里,表情淡然,他拍了拍叶青栗的肩膀,语气如同表情一样淡然道:“走吧,跟我回家去。”
叶青栗面容震惊,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家主说试炼之地里出了大事情,知道你在里头,由于自己不能过来,于是就让我这个叶家的入世人来了,到了这边发现事情还真的是很严重,王渡舟出手,明王出世,开启了旧日大阵在试炼之地中对着年轻人屠戮,于是我就撑着让气机受到那大气运冲撞之下进来找你,本来是海底捞针,但所幸瞧着这边有一道墨色光芒闪过,于是就过来,正好就看到了在山涧中昏迷着的你。”
那叶青栗所在叶家,这一代的入世本姓人,背着重剑的叶苏绍,如是平静道,“我现在虽然是一重天巅峰,气气机被这大阵给冲撞得破碎,但反正我这重剑法门就是无气亦如有气的愚拙法子,我也不是什么通玄转世境界的通天武人会担心丢了境界,就没着急弄醒你。”
他看着叶青栗有些发愣地坐在那儿,微微颔首道:“看你的样子,好像是自己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问题,那句我恨你,我听得清清楚楚,不妨和我说说。”
叶青栗曾经在叶家中在他们这一代最为亲近关系的也正是这个虽然不拘言笑但为人平淡温和的大哥,于是也就不再顾忌什么,不再掩饰那还挂满了眼泪水的脸颊,带着哭腔问道:“大哥,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个长得很俊,穿着和我一样蓝袍的年轻人?”
叶苏绍摇头,但也差不多了解了事情的大概轮廓。
他摸了摸这个还有些孩子气,背着家主和他跑出叶家自己一个人闯江湖还以为家主不知道她在哪儿的姑娘,叹了口气,沉声道:“青栗,你也别太难过了,生死各有命,人各有福分,既然没办法挽回的事情,就得学会朝前看,你大哥在江湖里混迹了那么多年头,在这方面的看法就一直都是这样。”
叶青栗却突然像是发怒的狮子一样,冲着叶苏绍吼道:“你说得轻巧,你怎么不换成我来感受一下我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叶苏绍站在那儿,平淡道:“我以前也和你一样,很多人也和你一样,没办法去那么轻易地看待生死,没办法去那么轻易摆脱一段感情,但最后呢,还不是都无一例外朝着前头走去了,原因其实很简单,那不是因为他们自然自然就想通了,而是被更多的伤心事给逼得不得不往前了。”
叶青栗摇了摇头:“我会等着他,多久都行。”
叶苏绍也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了怎么样的事情,也不知道其中的根究缘由,但是我只需要知道你这个傻姑娘也开始懂得世间心酸,这趟过来,是带你回去的,别再闹性子想要闯荡江湖了,江湖就是这样子的,没有潇洒,人人都必然不轻松,否则你看家里头有些剑奴,宁可守剑库一世,也不再出江湖半步。”
叶青栗依然眼眶通红,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叶苏绍说道:“我不回去。”
叶苏绍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抬起头,微微叹息道:“先出去吧,这里不安全,尽管明王不在周围,但还是先到外头去再说,你不愿意回家,可以,家主也没强求过,但是别再犯傻了。”
“我认真的。”
叶苏绍背着身后的叶青栗往外头飞掠,速度很快,尽管体内气机空空如也但也是如同一个完完全全的一重天巅峰武人,才几个眨眼就已经翻过山林,看到了那远处光景。他听到身后的姑娘这么说了四个字之后,突然在前头嘴角微微动了动,然后开口道:“你长大了。”
身后的姑娘没说话。
叶苏绍说道:“你的事情,我就不过问了,相信我问了你也不会愿意说,咱们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了,本来我和家主都觉得你肯定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可是现在我发现,你真的长大了,看来江湖虽然不够好,是个会破碎人梦想的地方,但确实会催促着人的成长。”
身后的姑娘却一下子把头都埋在了他的背上,然后是一声低语:“叶大哥”
“我在。”
在那一刻,听到那个姑娘说的下一句话后,身为叶家这一代剑道上走得最远,最有希望继承下一任家主,本来在那个叫白以河的故人死在远方之后,对这个江湖已经没有了任何好感的叶苏绍,想起了自己收的那个徒弟,那个一说话就是老子以后闯江湖要杀他个天翻地覆,完全不知天高地厚的林堡,那个年轻人尽管满嘴放臭屁,剑道进展平平,但也让叶苏绍感受到了这个江湖的新鲜气味,那种春日眼光一样的朝气。
他对身后的叶青栗说道:“青栗,我会回去和家主说,你现在不一样了,你可以代替我的位置,去做这一代叶家的入世之剑了,你也许会比大哥走得更远,大哥相信。”
那句话里头有说不出的感怀与温暖。
因为他在前一刻,听到了身后的姑娘说了一句话。
她说。
“我喜欢他,除了练剑,闯江湖当女侠,我以后要做的第三件事情就是继续喜欢他。”
第65章 哑童,遗老,遇剑,遇见()
那清风从破败的道观中吹拂出去,一路斩野狼,真真是风中藏刀,不过是几个刹那的工夫就将余锦身后跟着的大群野狼尽数收割去了性命,那些残暴至极缠斗能力强到可怖的野狼在那一阵清风底下只如同冬日垂死的野草一般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躲藏或是有任何反应就化为一片断肉,血光四起。
余锦眨巴了下眼睛,长大了嘴巴显得不能置信,当他确认这一幕的的确确就是发生在眼前的真实之后,方才揉了揉眼睛,也不管其它,对着那看似空无一人的道观行了一礼,庄重道:“多谢救命之恩。”
过了片刻后,当那阵清风彻底消散,从道观中转出一个扎着道门发式的小道童,仔细一看不是一般道观中的小男娃儿,却是个小女孩,她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装着一壶还散发出热气的茶水和两个茶杯,穿着白色及地的道服。那道服样式不像是此时天底下任何道观中的服饰,白衣上绣着三道弯曲线条,领口往上几乎盖着了整个脖子,看起来应该是古旧到脱离了这个时代的故日道服。
那道童看着余锦,咧开嘴笑了笑,然后指了指道观里,然后对着余锦作了个请进的手势。
余锦深感意外,疑惑问道:“你家先生住在这道观里头?”
道童歪了歪脑袋,显得有些可爱童真,没说话,点了点头。
余锦摇了摇头,趁着这一摇头的空隙侧眼看到身后那狼群的死状,鲜血铺了一路,竟是无一幸免,想起之前被这些狼群给追击围杀的可怕之处,顿时只觉得事情变化太快让自己的脑瓜子都反应不过来,但也没多说什么,跟着那已经转过身去往道观里面走的道童进去。
过了那围墙缺口处,进入道观,侧边的亭子里不知何时已经坐着了一个双眉头发皆是霜白,不戴道冠不穿道服的老者,尽管看起来仅仅像是一个普通的市井老者,并无任何出众之处,但余锦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缕完全不加掩饰的气机就可以得知,这个老者就是方才引出了那一股清风斩尽野狼群的人物。
余锦不知根究,不敢有丝毫怠慢,在那道童把盘里的茶壶和茶杯都放在亭子中石桌上之后,走到那亭子边上,拘了拘手道:“晚辈余锦,见过前辈。”
谁知却是那老者一下子转过头来,白眉抬起,面上有惊讶神色,对着余锦问道:“你看得见我?”
余锦不解道:“前辈就在这里,坐在这亭子里的石头上,晚辈怎么会看不见呢?”
老者微微笑道:“有些意思。”
他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凳子,朝着余锦示意坐下,然后一边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坐在了那石凳上,一边微微叩指,也不见手上动作,却能够看见那茶壶自然倾斜,准确地从壶口中流淌下来茶水落在了置放在石桌上的两个茶杯里面,倒满了两杯不算香闻起来有些苦涩的茶水,在满杯之后又自然倾斜回去。
余锦目瞪口呆。
老者伸手拿起一杯茶,喝了一口,看着余锦的样子,却是一点都没有仙风道骨地哈哈大笑道:“不过是一点没用的小把戏罢了,我许多年都没出过这深山中,但也还记得以前街市上有许多耍江湖把戏的人都会什么胸口碎大石,嘴中吐龙火的手段,其实根源道理不同,但是都一样是小伎俩而已。”
余锦顿时对这个不知身份不明根底的深山道观老者产生了一些亲近感,毕竟如此平易近人的前辈现在是越来越少了,人老了大多都会去倚老卖老,有如此心境实属不易,于是也就不再以晚辈相称,伸手拿起另一杯石桌上的茶水,说了一句:“前辈,很有趣啊。”
然后他喝了一口杯中热茶,才入舌,一下子砸了砸嘴巴,眉头皱起。
老者还是笑着,问道:“是不是很苦?”
余锦小鸡啄米一样赶紧点头,放下了茶杯。
老者笑道:“这深山里头哪里弄得到多好的茶,这茶叶都是我这个童子自己闲来无事培种出来的,我开始喝的时候也是你这个样子,差点把茶杯都扔到她脑袋上面了,不过你既然也跑到这深山里头来了,大概知道不容易,能有茶水喝,苦是苦了点,总比没有好,现在也就习惯了。”
听到老者说起她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茶叶很不好这桩事情,小道童哼了一声,竟是完全不把这个老者当成长辈一样看待,走上前一步捏了捏老者的脸颊,样子气鼓鼓的。
老者也任由她捏着自己的脸,等到那小道童大约是不再生气发泄完毕后才笑着说道:“好了好了,这还有客人在呢,你倒是给我留些面子啊。”
余锦看着那个可爱的小道童,一下子也被这对童稚趣味极重的一老一幼给逗得心情好了许多,对着小道童笑眯眯问道:“你脾气挺不好的嘛?我认识一个姑娘脾气比你还差得多,不过她已经走了,如果跟我一起来的话,你们俩倒是可以玩得很开心。”
小道童瞪了他一眼,听到他的话之后清澈的眼瞳里面又有些失望的神态,大概是如此年纪在这么个破烂道观里和一个老者呆在一起多少会无聊,想要个玩伴。
余锦却是发现小道童一句话都没说,于是又是笑问道:“怎么不说话?”
小道童神色一黯。
老者在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道:“她啊,从出生就比常人少了一种能力,或许是老天爷瞧着她上辈子太有福分,或许是瞧见她上辈子不知道作了什么孽,不让她开口说话了。”
余锦一惊,然后苦笑一声,对着小道童说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小道童很快就恢复了那个童真的样子,对着余锦摆了摆手,咧着嘴笑了起来,样子是那样可爱活泼,但只可惜老天爷不长眼,让这样一个女孩子成了个哑巴,嘴巴对于人而言其实比眼睛要更加重要,嘴巴除了吃饭喝水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说话,无论是从文一道,出口成章巧舌如簧,与人交涉交谈交流,或是从武在江湖上起势借势结识,等等等等,都离不开一张嘴巴里头的言语。
老者摆了摆手,显得无所谓,说道:“没啥关系,她以前对于这个还是挺在意的,有时候提到这桩事情她都会哭鼻子,现在反正就我们两个人,在这么个没人涉足的地方,她也久而久之习惯了,现在看起来,她能不能说话已经不再重要了,至少瞧着她过得开心这就行了。”
余锦点了点头,重新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依然被苦涩的味道给冲得有点难受,但咽下了喉咙,过了那么几个眨眼的时间后,嘴中有苦尽甘来的香味迂回,他笑了笑,看着那个站在一旁仿佛很在意他喝完茶水感受如何的小道童,说道:“很好喝。”
小道童笑得开心极了。
老者坐在那儿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看着眼前余锦身上蓝袍上的缺口损坏,以及身上好几处还没有愈合显露在破损蓝袍外头的伤口,微微笑道:“想不到那群以前不过是用来打猎取乐的野狼群也会被放出来害人,不过毕竟是藏了旧日东吴气运的孽障,比起普通野物肯定会难对付许多,你能活着跑到这里,除却机缘巧合,也算是你这年轻人自己有不错的本事。”
说到这一茬,余锦神色一重,凝声问道:“前辈,我对于这群野狼的出现也是一直特别怀疑,因为我就是从那边的深山中往外走的,在那深山里呆了许多日子也没有瞧见野狼,怎么会突然出现如此多且厉害的狼群?”
“自然是有人放出来的。”
余锦再问道:“前辈知晓其中究竟?”
老者一面低着头帮那旁边的小道童拍去白色道服背后的一点儿尘土,一面解释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这所谓试炼之地里头后面发生的事情,总的来说,就是有个被陛下给封印在了明珠塔最底下的家伙被放了出来,魔气极重,通过借通晓阴阳的气运之力游走于皇宫四周,在被封印的时候找到了许多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比如那座用来保护皇宫自行排斥一重天往上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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