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栗没有看他,看着火光,怔怔出神。
余锦再度打了个哈欠,他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在家乡那边,面容枯槁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教书先生看着那些早起务农或从猎,神情不振但还是有说有笑的乡人们曾经轻轻哼过的一首小曲子。
于是他想着那个调子,脑子里有很多往事一晃而过,就着睡意,轻轻哼着。
“瞧喔,瞧喔,他们把天上的云抓着当成棉花的枕头,看喔,看喔,他们把地上的泥土捧着当成厚实的被褥,世间谁是自在人喲,世间哪有自在人喲,皇帝穿的龙袍,将军喝的毒酒,我便是自在人喲,我活得最逍遥哟,早起扛着锄头,赤脚看着榆桑。”
第56章 旧忆()
在那试炼之地大山深处的茂林中呆了已经有差不多三四天的时间,虽然处于山洞茂林间不知具体光景但也依然能够通过眼睛一闭一合来推测出大致的日子。在这几天里,叶青栗那脚上的伤好了十有五六,这不单纯是因为那一点儿药草起得作用,更多的原因还是叶青栗尽管在武道境界上与余锦只是分不出上下的五五,但她的身体强度却要大于一心淬炼剑意并没有花太多时间琢磨本身的余锦,所以此时她小腿伤口已经褪了青黑色开始结疤,而余锦身上的伤却还是一团很是刺眼的血块。
可见人比人往往并不能激发斗志而是会气死人的,余锦看着已经能够站起来走路还能蹦跶几下的叶青栗,有些愁眉苦脸地碰了碰自己肩膀上那处伤口,一碰上去顿时咧开嘴巴长嘶一声,真他娘的疼啊。
这两天余锦闲来无事便在琢磨那两柄东吴皇帝留下的名剑,他是没办法再想以前那样拼了命地如同疯了般练剑,他也确实不是什么视剑如命练武成痴的剑痴或武痴,只是身边悬着两柄如此宝剑,就像是明明有一桌天底下最好吃的山珍海味摆在眼前却没办法下口,这种情况多少有些煎熬。
已经能够自己好好走路的叶青栗不复前两天那样的尴尬,如厕洗手等等都还等先把余锦给弄远点然后慢慢扶着石壁扶着树木钻到林子里头去,余锦其实那时候挺担心她会不会因为失足什么的给摔死了,但这话当然不能明里说出口,否则还不知道这个疯婆娘会不会再发什么疯。
而这时一下子咸鱼翻身了的叶青栗则开始狠狠嘲笑起了余锦,她一边大踏步来回走着,一边转眼看着余锦笑道:“嘿,现在我挺想练练手的,好久没动手感觉浑身都没劲儿,要不你跟我练上几招吧?没事没事,别担心,我只用五分力,不会打死你的。”
余锦黑着脸,看着笑脸灿烂但声音并不如银铃而是像一口破钟一样回旋着的叶青栗,极为鄙夷道:“你这么说还不如直接点,干脆说我站着别动让你打死好了。”
叶青栗笑道:“好了好了,就不寻你的开心了,本姑娘要去洗澡,这几天风吹日晒又弄得一身脏兮兮的,正好那边有个还算清澈的泉水池子,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余锦像是找着了机会反击,邪笑道:“不如咱们一起洗吧。”
一脚过来,也不知道脚还有伤的姑娘是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差点没把余锦给踹岔了气,在那一刻余锦不由得不怀疑起自己的好心是否正确起来,早知道这疯婆娘好得这么快就应该把草药留给自己的,不过再转念一想,他恐怕就算这么想了,还是会老老实实先帮叶青栗的吧,有时候自己看着机灵精明的,却蠢得不得了。
他取出腰间挂着的两柄剑来,一细一宽,春草秋萤。
他突然开始对那个已经死在战国乱世的最后年头时期的东吴皇帝诸葛仪有了些莫名想要去了解的欲望,因为这一趟试炼之地之行他知道了许多关于那个东吴皇帝的事情,无论是之前听那些年轻人说的,还是自己与叶青栗寻找到那宝库深处的密室发现的,都无一例外告诉了余锦,那个叫做诸葛仪的故去之人曾经是个真正活着的传奇。生平所知并不多,但只知道几点就够了,那个东吴皇帝三十岁前不做那修帝王禅居于深宫中的小太子,而是捏了这柄此时余锦左手边的春草剑出江湖,用一柄剑,不带着皇家身份,硬生生走出来了一个天下有数的年轻高手。而在三十岁之后因为一些已被埋没于历史中的事情于江湖收官,开始拉拢人心收敛力量,为四十岁不到登上了皇帝宝座打牢基础,在做了皇帝之后他便几乎没有再动剑,春草弃之不用,重用一剑名为秋萤,不杀人只手执,但剑意极满,在东吴破国,那支东吴引以为傲的五千铁流星骑军和天下之冠的可怕机关阵都没能阻挡住大楚铁骑的脚步时,诸葛仪的剑却在东吴皇宫中阻挡住了整整三千骑军数天,死伤有快要将近千人时才杀掉了无力再出剑的东吴皇帝。
在大楚的史书中对于那场东吴破国的最后一战只不过是以简单的潦草笔法给略过写了一句“东吴帝自持武力敌千余骑,力竭而亡”,当时记得在家乡教书先生那儿读书的时候,教书先生捧书卷案前摆着一壶淡酒,读到此处自言笑着说,能够在赢家的史书中被留下自持武力敌千余骑这样笔墨的人,千秋以来实在太少了,也不知等到后世那些个无武无力,各凭心机为战的年代,读到此处会有怎样惊涛骇浪的心情。
那时候余锦并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但此时想来却已然明白了十有八九,同时更是对那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东吴皇帝有了想去了解的想法,毕竟在几日前他们还只是历史中没有交集的存在,但在此时却并不一样了,余锦从他的地盘里找出了他用过的剑,冥冥间便有了些因果在里头。
当然余锦也没在这些有的没的事情上过多考量,他收起两柄剑,看着那头洗完澡过来的叶青栗,姑娘虽然还是穿着那又脏又破很是寒酸的蓝袍但一番洗浴后如新墨顺滑的头发从眉心中间的发线处自然分开,沿着两鬓尽数垂下,落在两肘处,加上清洗过后好看的脸颊,亭亭玉立。
余锦微笑道:“还挺好看的嘛。”
叶青栗挑了挑眉头:“废话,我是谁,你是不知道以前有多少人想要与我订婚事,就差没把我家的门槛都给踩破,再说了,就算在江湖里,那个李庆元说了一大堆废话,还不是想要找我提亲?”
余锦摇头道:“看你这样子,那我还只能说上一句可惜了,那个李庆元已经死了,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瞧得上你这么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家伙了。”
没有理会余锦的嘲笑,叶青栗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不是说会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杀掉西峰宗的弟子么?”
在东吴宝库第三层中,那时候余锦想要通过赵凤迁在外头有杀人之意的举动来勾起那些年轻人们的拼命情绪,然后宰掉那个踏入了一重天境界的赵凤迁,虽然被搅了局没能成功,但那时候余锦在叶青栗眼里就已经不再是那个有时精明有时愚蠢但都是个好人这样的形象了,她那时候甚至觉得这个明明与她很熟,年纪也没差两岁的年轻男子好像与她并不认识一样,浑身散发着冰冷的煞气。
余锦沉默了一下,然后靠在石墙的边上坐下,开口说道:“其实有些事情看上去很复杂但简单得要命,如果说得更简单些,那就是因为曾经西峰宗与我有血海深仇,我这辈子的痛苦第一来源就归功于西峰宗的人,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要杀他们,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叶青栗轻声问道:“血海深仇?”
余锦风轻云淡道:“他们杀了我爹娘。”
有一阵春风吹入山洞,然后席卷一周,往洞外飘散而去。
叶青栗低了低头,然后眼色复杂,柔声问道:“你好像有很多心事?”
“没有啊。”
“跟我讲讲你自己吧你别多想,我没其它意思,我就是这辈子过得太平淡了,特别想了解一些其他人的事情,反正你是有心事的,憋着闷着还不如告诉我好了。”
从最幼时的爹娘还在的小山村。
到那个面容枯槁心怀天下的小破庐教书先生。
再到由衣食无忧变作风餐露宿,但认识了林堡的苦中作乐笑语欢声。
再到琴铺旁的茶铺,女子手植桃树,饭香香醇。
最后是有一剑起于清虚,有一人死于新春。
第57章 此彼()
春来正好,夜风清爽,空中仿佛是数百盏明灭不定的斑斓灯火在依次闪过,有星辰有月亮,这是江南春时夏日的夜晚能够看到的大好风景,西边常年吹沙连天穹都染成了灰蒙蒙的混沌景象,而北边更不用说,一年十二月有七个月皆为寒冷气候,难以瞧见如此景致,只有江南,只有江南。
叶青栗听着余锦在说完了那些一路走来的故事后,坐在一边,火堆里头的木材已经烧完了一大半,暗火不明照着她好看的脸蛋。
在听到余锦说儿时那个教书先生的事情时,一直保持着沉默,依她的性格想要让她听完这一大段事情还不打岔真的不容易,在如此难能可贵的情况下余锦也没有思绪上的变化,沿着那记忆中起伏的脉络线条一口气说到了后头,只能偶尔看见叶青栗脸上神色变化,有时会不加掩嘴地大笑两声,有时会甚是严肃地看着他。余锦也并没有打算对这个姑娘有什么保留,两人生死患难走到这里,本来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而且也如同叶青栗所说,很多话长久憋在心里头难受,他并非那种容易对人敞开心扉的人,但只要敞开,暴露出少年独有的心性来也停不下来,他只觉得有一股闷在肚子里的气在言语间逐渐被吐了出去,神色一清,睡意都少了好几分。
在叶青栗听到余锦讲完扬州城里的那些事情后,她终于没忍住问道:“你说那清虚宫的大真人会不会是落剑在扬州城里,同时也将自己的神意给落在了剑上?我听说那些境界极为高妙的用剑人都可以把剑当作一个活过来的同伴,或许那个叫沈寒的女子是与他解开了那个结,否则照你说的,那沈寒死前也不会带着笑意吧?”
余锦缓声道:“谁知道,或许是吧,不过再怎么说我都觉得沈寒其实挺可怜的,为了一个人画地为牢等了那么久的日子,就算最后见着了估计也不会划得来,如果是做买卖的话,这笔买卖可就是亏到姥姥家了。”
叶青栗摇头道:“我倒不这么觉得,感情的事情和做买卖可不一样,你这脑袋估计也想不明白其中究竟,但如果真是最后两个人解开了心结的话,其实也还不错呢,想来挺浪漫的。”
余锦笑道:“你们女人的心思可真奇怪。”
“以前我家里头有个人和我说,这个江湖里同富贵的人多,但同生死的却很少,一个女子等了一个负心汉那么久,最后结局却还算圆满,这样的故事有一半不好,但另一半却总能让人感动。”叶青栗点着头说道,“你觉得那个叫沈寒的女子可怜,但是我觉得她那样的日子与其说是平淡,不如说是行尸走肉和死了没两样,最后尽管也不算什么话本里头的喜剧收尾,可总比那样活在等待里活完一辈子好。”
余锦突然一下子来了兴趣,微笑着问道:“叶老大,换做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当然就是提着剑闯上清虚宫了呀,我才不会管什么真人不真人修道不修道,我喜欢的人如果不喜欢我,可以,娶别的姑娘,也可以,但是如果让我等的话我是绝对不会等的!”
听着叶青栗义正言辞的话语,余锦说道:“所以呀,这就是你们不一样的地方,沈寒她那样的人啊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怎么明白,或者是我见识太浅,说不定以后我就会懂的。”
他托着下巴,看着眼前一脸入戏太深的姑娘,停了一下,然后接上话道:“你看,在其它方面我们是达不成共识,但是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想的一样,干脆就闯上清虚宫让那个道士把话给说清楚,这么看来,叶老大,你只有一半算个女人,另外一半还是个纯得不能再纯的爷们啊。”
在说完这话后余锦本来都准备缩着脖子做个待宰羔羊,但出乎意料,脾气暴躁的姑娘没有直接一脚踹过来,而是突然好像变得深沉了起来,仰头往外面的星空上看,轻声道:“听你说了这些,觉得江湖还真不容易啊,可能是当时我自己把江湖想得太简单了。”
余锦应道:“哪有什么真正快意恩仇的地方。”
叶青栗看着外头道:“以后我也想去扬州城看看,然后再往下,去淮南道看看,我说是到了江湖里面,其实地方还是太窄了,从杭州城到灵光宗才多长的一段路。”
她停顿一下,然后好像憋了什么话,憋了半天终归没能憋出,说出口道:“这话就跟你一个人说,你要是给别人讲了你就死定了我觉得吧,我现在就是个井底之蛙,以为以前杭州城里头的江湖,还有灵光宗的江湖就是江湖了,在试炼之地里突然发现原来江湖这么大啊,我想去抢个宝物,但是人家人多抢不过,我想去凭自己心意做些事情,但却要顾忌这顾忌那的,总之我现在有点儿迷茫。”
“你迷茫个屁。”
余锦打趣道:“先前见着那东吴皇帝留下来的东西时我就没觉得你哪儿有一点儿迷茫了,就像疯了一样,要不是我手快把这两柄剑给拿到了,我真怕你把剑给吃了。”
叶青栗突然怒道:“你这人能不能正经点?”
余锦摆着手道:“好好好,你说了算,其实我说句实话,这趟试炼之地你没白来,虽然九死一生,但是至少你知道你现在面对的江湖和以前不一样,至少没有二话不说就冲上去跟明明打不过的人拼命,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了,你这迷茫啊,我以前也有过,不过吃了亏吃了苦头以后就没有了。人其实做啥都不难,难就难在没撞着南墙就回头,这江湖就这样,面对现实是好事。”
叶青栗继续怒道:“你是说我以前都活在梦里?”
余锦耸了耸肩。
看着眼前人儿脾气即将发作,他赶紧一闭眼,往后稍微靠了靠,说道:“行了,不说了睡觉,这都多晚了,再不睡我估计等会就天亮了。”
有风起。
然后有风停。
两个年轻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是,就在不多时之前,就在他们聊天的时候,不远处有人乘青色长虹掠过了这片深山,是个面容丑陋的老头,那老头已经杀了五个人了,并非是所有进入试炼之地的年轻人都去了那东吴宝库,也并非所有没有去那东吴宝库的年轻人都有那王然一样的后台有人拼着在老头开启了大阵的情况下跌落气机将他救走。
进入试炼之地的年轻人,没有两百,也差不多了,除去那些已经因为互相厮杀或者遭到几个搅局的晋北刺客杀害死掉的一二十人外,再除去已经出去的七八十人外,还有将近一百个年轻人没有能够离开试炼之地,甚至对那大山崩塌明珠塔破碎没有感觉的年轻人到现在还以为是风平浪静,在继续毫无顾忌地行走着。
这些年轻人或许是当时让那王渡舟现身的诱饵,不错,但无论是不想任何一人死掉的王由辽,还是觉得可以放弃掉一些的孙白茅,包括那个远在京都的谋划者长孙梅都没有想到,那个本来应该死掉的王渡舟趁着宝库崩塌众宗师无暇顾及负伤逃走,也没有想到这个出现就必死无疑的明王会藏有如此致命的后招。
所以这些诱饵就真的变成了任其吃掉的鱼饵。
年轻的血液,有武道修为的境界,这对于身负青色大气运的明王而言简直就是一笔现成的美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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