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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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士无双-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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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十余年来四方浪荡,交结过不少江湖道上的朋友,得睹各家各派之不同武技。故谭某虽习武不成,但自信于武学上的眼光识见不算浅。”

他看看掌中古剑,又道:“刚才佟兄一手剑法,实开谭某平生未有之眼界!小弟不讳言:佟兄之武学造诣,早可与家师相提并论!日间观乎佟兄与绝世刀客斩哥一战,更足见佟兄那怀抱天下大仁大勇的胸襟!阁下如此一位不世出的豪杰,缘何隐于这片荒僻之地,而不尽一己之力,为国效劳?”

佟潜默然,眼神却因谭嗣同这一句提问而重现哀愁之色。

“为国效劳?”佟潜转身远眺:“佟某何尝不曾为国效劳?可是结果得到了什么?又弄到了怎样的田地?”

谭嗣同大奇,心知眼前这个奇男子断非计较功名利禄、成败得失之辈,便大胆问道:“佟兄话中何解?愿闻其详。”

于是佟潜看着黑夜中滚滚风沙,开始诉说自己过去那段动人的惊涛岁月:从十三年前于安南随着刘永福大战法兰西军先胜后败,说到举国沸腾的甲午战争,于辽东大地上的喋血苦斗,然后是他暗渡台湾重投刘永福,于台南死抗日军的经历。

当然更忘不了十五壮士竹林洒血的一夜,以至他独自拼死突围,藉竹林掩护逃过日军狙击围剿逃到海边逃回中华大陆的无数个夜……

“看看这个。”佟潜从破棉袄的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纸片,迎风一抖张开。昏黄的纸片上是一滩触目惊心的血红。他把纸笺交到了谭嗣同手上。

谭嗣同恭敬接过,只见上面满是潦草的墨迹,许多字句早已为血污覆盖染化。谭嗣同看见中央最大一滩血迹上,殷红盖过了黑字,独剩中间“死为义民”四个字清晰可见,孤零而刺眼地凝在纸上。

“人们也许都只记得康有为等人的‘公车上书’,忽略了这篇由当时京城中台湾藉举人联名上呈的奏书。”佟潜激动地说:“可是我从未看轻他们这一颗碧血丹心!”

佟潜紧握双手,悲愤续道:“台南四月苦战,我忘不了!可是那一腔捍卫国土的战志换来了什么?换来无数台湾父老、兄弟、妇孺惨被大肆抢掠、屠杀、奸淫!就因为倭军要泄愤!我们勇,可是他们狠!我们杀了多少倭兵,他们双倍奉还!逞了一时之勇,看来义无反顾,却招来苍生黎民更大的苦难!”

佟潜的声音哑了,脸庞紧皱至煞白。

可是他无泪。泪早已干。

谭嗣同明白他半生所经受的心灵折磨有多深。“于是您决定归隐?”

“对!我想通了。中华气数既尽,我那匹夫之力亦不足挽,一动反不如一静,免又再贻害苍生!”佟潜垂头,凝视自己双手:“就像这一次,若非二十天前我忍不住出了手,今天老哈又何至身首异处?让我把这一双只会带来死亡的手埋葬!”

谭嗣同哀怜地看着这个刚才还是刚武无比的汉子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沉痛的道:“佟兄,您不是想通了,而是想错了。”

他踱前数步,与佟潜并肩仰观黑夜,又续道:“佟兄,一个真正通达之士,真的堪破玄关、透视世情之后,并不会就此置身度外!佛家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说:心既已出世,身又何妨入世?既已看破,生死悲欢亦再无区别,既可怀摩顶放踵之志,思一已以利天下!行大仁于世界,不应以建功立业而沾沾自喜,亦断不可因牵累苍生而灰心丧志!

“天下万国的仁人志士竭力争民权,倡正义,有哪一回不是要流血流泪的?若只顾忌眼前小乱而忘却远志,待日后大乱之际岂非救无及矣?如果因一人的小伤小痛而畏缩不前,世间仁义如何有伸张的一天?大丈夫行事应不拘小节,此即所谓至仁不仁!

“佟兄假若真的看得透澈,心早冲决了生死荣辱的罗网,即具有临刀斧枪炮而不惧之大勇气,缘何不以之通济天下,反而畏首畏尾的躲在此荒芜隔绝之地,一味伤心悔疚?”

佟潜听得出神,转身看着谭嗣同那如火的眼神,可是心内总不由自主地涌现一幅百姓人民浴血的情景,心头仍是颓唐丧气:“谭兄,我……”

“佟兄,我明白。”谭嗣同拍拍佟潜的肩头道:“您亲身经逢这种惨变,心里头始终不免有所迷惑。可是今天世局之危急,非佟兄所能想象!

“列强侵略,不单是军事,还有贸易!国内各种洋货充斥,洋人又用诸般欺诈手法贱价役用我国民工,以致国人生计渐短;官府对外无能,对内却在暴敛!自甲午战败后,为了筹措赔款,不得不向西洋列强借贷,于是为了清还庞大息债,本已是苛征的赋税又暴增!多少国人因而给逼上了死路绝路!可恨慈禧那婆娘却自顾风流快活,穷奢极侈,拿了军费去建花园,好像筑起了围墙,便看不见外头强敌环视的亡国之危!

“当今之势,唯有变易旧法,尽去旧党,肃整朝政,富甲强兵,中华方有再兴的一天!自‘公车上书’后,康有为屡屡上书请求变法,又与一群有志之士合办‘强学会’等研究新思想与救国之道的组织,足见他对改革中国的热诚和胸怀!谭某本来早想上京拜会他的了,只是兰州一位故交新丧,才先急赶来甘肃祭吊,现在北去便要直入京师,一会这位闻名已久的志士!

“佟兄,今天国情告急,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怎可推搪独力难挽,便置身事外?一人之力虽微,但全国上下有志者能齐心协力,哪怕不能把乾坤挽回?

“佟兄,谭某见阁下实乃绝世人才,今日巧逢,方珍惜机会好言相劝,以免当今求才若渴之际,却平白埋没了如佟兄一位顶天立地的豪杰!”

佟潜沉默,目中一抹哀色却是挥之不去。

他拨开谭嗣同搭肩的手,举步维艰般蹒跚走回庐舍内。

谭嗣同长叹一声。

※※※

啊,台湾。今夜我又梦见你。在最危最急的仲春里,我初次看见你那纯朴的美。还有那股气息——活脱脱是“家”的气息。我说过可以为你而死,就是因为它。对不起,当天并没有把性命拼掉;而你呢?已成千里外的天涯。

江伯伯,早啊。牯牛的病好了没有?……小兰,可知每次咱们擦肩而过,您那一丝淡香袭来,总教我这个寄居天涯的孤客心摇神荡?……还有小宝儿,多么活泼灵巧的小鬼,给我掬的那瓢河水,至今甜味还凝在舌头……

不!怎么了?你们全成了我今天的梦魇?一切是血红色的——河水的甜味中也带着血的腥咸……

江伯伯,我看见您那无头的尸身正四处游走,不住在喊:“我的头呢……我……”小宝给抛上了半空,迎接他跌下来那瘦小身躯的是一柄迎风怒突的尖锐倭刀……小兰……太可怜了。受着狂风暴雨般的侵犯,竟连嚼舌自尽的力气也没有……

告诉我!这些是不是都成了事实?

我想回来想得要命。可是不能。不是因为那阻隔的万重山、千叠浪;不是因为倭军。是因为我那滴血的心!天!谁晓得,假若有一天我真的重踏台南,会不会亲眼目睹:一切原本只存在想象中的梦魔,都化为活现眼前的地狱图?

我怕……原谅我!……

※※※

“呀——!”

谭嗣同和九斤被这一记惨吼惊醒。

庐舍内已不见佟潜的踪影。

门前的布幔在愰动。

外面传来急激奔跑的足音,却也愈来愈远了。

※※※

清晨。庐舍内空无一人。

炉火早冷。飒飒寒风自门隙吹进。庐舍中央的矮几上,一封以石块镇住的书简被吹得作响。

“佟潜吾兄大鉴:常言人各有志,小弟不便相强。吾此行进京,投身变法,义无反顾,恐与吾兄再无相见之日矣。一宵对酌,此生不忘,唯祝吾兄珍重是盼。弟谭壮飞仅识。”

※※※

又是狂风沙的日子。烈阳暴照,大地高原上平添一分刚劲之气。

【文】两骑比昨天奔得更急更疯。当先一骑上的谭嗣同,似要以高速渲泄心头的郁闷。

【人】九斤驾驽坐骑,在后头默默紧随。

【书】两骑全速转过山丘下一个弯角,谭嗣同坐下那匹正拼命狂奔的骏马突然急煞步伐,惊起人立!

【屋】差点儿给抛下鞍的谭同惊慌不已,复又狂喜!

他已看见挡在前路的那个手揽包袱、斜背一口大刀的壮汉。

健马仍人立惊嘶。

一只刚坚有力的手霍地紧抓马口缰銮。壮手随即发力,手背上青筋暴现,马首便给硬生生拉下!

谭嗣同笑了。

正是佟潜。

※※※

两骑踱步在黄土上,这回却带着欢快豪情前进。

佟潜和谭嗣同共乘一骑,途中两人有说有笑,畅论当今天下大势和江湖中种种掌故轶闻。

两骑三人正走至一座土岗下,忽闻一阵狂乱蹄音自北响起,来得极快,转眼间已有三十多骑在土岗上出现,纷纷迎着岗下两骑急激俯冲而下,挡住了往东的去路。

九斤和佟潜气定神闲地勒住坐骑。

前面挡路的骑士亦已勒住马儿,可见全是带刀的汉人流匪,其中张朋亦赫然在内。

三十多名匪盗下了马,缓缓步前。

佟潜等三人不为所动。

“小心。”谭嗣同禁不住低声提醒佟潜。

佟潜只是微微一笑。

匪盗当中一名披头散发,全身穿金带银的高大汉子排众而出,独自走到佟潜坐骑前,拱手道:“冬爷,在下麦英,一向跟这群兄弟在七麻堡一带干买卖。在下和众兄弟得知冬爷刀法无双,冠绝天下,竟连斩哥也砍死了,在下等实在敬慕非常!咱们特地带来了些微薄礼,希望能恭请冬爷过来当个‘供奉’,一切吃喝玩乐,尽可手到拿来,咱们大家兄弟相称,有福共享!”

佟潜微笑,看见远处的匪群果然都挽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人人更是神色恭谨无比。

佟潜不禁放声豪笑。

麦英见事情有了瞄头,也不忘咧嘴陪笑。

佟潜忽尔止住笑声,厉目瞪视麦英,直盯得他心惊胆颤,一副虚伪的笑容僵在脸上。

佟潜厉声道:“听着!今天佟某为了家国大事,先行入京办理,暂把尔等鼠辈的头颅寄存在此!他日佟某再回甘肃,若见尔等仍在干着伤天害理、干犯刑法的勾当,佟某此刀必杀无赦!”

佟潜说罢一拍背后刀柄,麦英和众匪盗立时惊惶窜逃,急急上马,头也不回的逃逸无踪。

佟潜和谭嗣同乐得痛快豪笑。

佟潜回头看看九斤,只见他亦是笑容灿烂。

佟潜豪气顿生,立时伸手入怀,掏出谭嗣同留给自己的那封充满失望叹息的书简。他指爪功力急运,手中书简应劲粉碎。

在漫天纷扬的纸碎中,两骑狂驰绝尘而去。

第三章 年少群惊压老成

光绪廿三年丁酉(一八九七年),正月初十清晨。

直隶省。北京城。

北风呼呼厉啸,自长城那一头飒飒卷至。

京城内沙土纷飞。街上人迹渺然。还是新春时节,人们总会晚一些起床,甚至平日卖各种早吃点心的贩商亦趁机休息休息。

城南一条孤清的小巷里,风已小了许多,寒意却是不散。

小街中段矗立着一所残旧古老的大屋,屋前大门顶上却挂了一面簇新的牌匾,上书“武勇学会”四个龙飞凤舞的金漆大字。匾子右下角一行小字则写着“谭壮飞题”,有一个淡淡的朱印在末。

大屋东厢一间主房,门户虚掩。房内陈设雅洁朴素。

佟潜坐在沉厚结实的酸枝交椅上,前面是一方宽大的玄黑木桌,正在翻看一本厚厚的手帙。

佟潜读得入神,浑不觉桌上的油灯早油枯火灭,晨光已穿透桌前的窗格子。

佟潜读得兴起,推椅起立,眼睛却未离书页半分。

翻到末页了。佟潜挺胸肃立,高高提着书帙,反复玩味翻读末后数句。

佟潜长叹一声,把书帙合上。恭敬地放回桌上。

书帙封皮上,写着“仁学”两个拳头大的狂乱草书字体。

桌上另一边,斜斜放着一封书简,信封上写着“武勇学会佟老师启”,旁边赫然印着恭亲王府的印鉴。

“咯咯”。

房门外传来两记极轻的敲门声,听得出来人的恭谨态度。

“进来。”

一名短小精干的青年推门入内。青年一张黝黑的脸上长着一个显眼的鹰钩鼻,一双眼瞳亦如鹰目般锐利。

“师父早。早点已经预备好了。”青年恭敬地说。

佟潜微笑道:“谢。”神情语气并没有一般教头师父对弟子说话时那种峻厉架子。“小宇,我早说过,不必太拘谨。”

“是的。”青年路小宇应道,但始终仍保持那垂首侍立的姿态。

佟潜轻轻一笑。他实在欣赏这个年青弟子那股一丝不苟无隙可乘的气度。

还记得半年前——“武勇学会”才开设了六天——初次会面之时,这小子就是一个如此刚正的峥峥铁汉。矮小的身材拘禁不住宏大的气魄。

路小宇是带技投师的弟子。他早在湖北家乡中的民勇团习过数年粗浅拳棒。他的刚直在湖北人中是罕有的,就凭着这一点成为了当时团勇中有数的强手,在多次击退山贼的战斗中,立下过不少大功。

路小宇的家境不俗,老父是个小地主,把田地都租了给佃户,自家不用干活。可是这个独子既无心科举功名,亦不喜经商,独爱弄棒耍拳,路老爹索性便替他筹了些盘川,着他到外面寻访名师,好好修练,或能一举扬名武林,显显父母祖宗;甚或得朝廷赏识,在军中得个武职,便更光宗耀祖了。

路小宇于是直赴天津那片英雄地,一心拜会当代武林宗匠如鼻子李、霍恩第等名震天下的天津高手。然而此等武林名宿,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游侠,就是怀秘自珍、技不外传的守旧武人,路小宇俱无法得见。

更有甚者,便是一些沽名钓誉、名大于实之辈。路小宇实在看不过眼这些混饭吃的武坛败类,一口气便教训了其中好几名天津武师。这一来天津已容不下他。心灰意冷之余,路小宇便北走京师。

路小宇此赴京城,一则仰慕都城那雄伟恢宏的建构,一心赏览一番;另外在天津亦曾听闻:京师四大高手,每一个都足与鼻子李齐名!江湖奇人鼻子李,几已是当今武林的神话人物:哪怕这“京师四岳”只及鼻子李七成,亦是足以称雄一方的厉害人物!

这促使路小宇更决心到京城一趟,亦造就了他成为佟潜的开山大弟子。

此际路小宇瞄了一眼书桌上那封王府书简,恭谨问道:“师父,今夜的‘演武大会’,你决定去吗?”

佟潜微笑,转身负手望向窗外,道:“嗯……步渊亭也会去吧?……”

路小宇心中一动。步渊亭身为当今“京师四岳”之一,每年正月初十夜的恭亲王府“演武大会”怎缺得了他?那个差点儿成了自己师父的人。

“京师四岳”中:“大刀”王五号称“京师大侠”,浪荡江湖,来无踪,去无迹;“满州第一勇士”向保乃大内高手统领兼总教习,更是旗人王族支室,绝不收外徒;“鬼拳”古辟风是近年突然冒起的一号神秘人物,亦早给王公贝勒收为拳艺教练;唯有“花拳王”步渊亭的武馆在大街上中门大开。

于是半年前,路小宇便走了进去。结果不到三天,又逃了出来——应该说是给踢了出来。路小宇成为北京武坛的笑柄,只因为他在天津教训过的“名”拳师中,有两个恰好是步渊亭的老朋友。

正是那走投无路的时际,他走到了这条小街、这所老大屋前,仰首看见了“武勇学会”四个大字。

好名字啊!哪曾听过武馆有这样开明的名堂?“学会”。一听便知道不同凡响。

于是路小宇跨进了“武勇学会”的门槛。他忘不了第一眼看见的佟潜——今天敬佩万分的老师。一切也许是命定的。祸中总藏着福。那天的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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