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挪过去,轻轻推开了门。
那在笔记本前伏案工作的女人,就跟多年前一样。专注而严肃。有种神圣的感觉。我想我一定是脑袋坏掉了,莫名其妙怎么就有了这种想法。这还是当年在我背后催我写稿赚RMB,比菜市场屠夫还要凶恶可怕的大婶老妈吗?
视线久久落在她身上,忽然就模糊起来,眼睛涩涩的。
时光匆匆,十五年就这样恍然过去了。
依稀间,我看到她鬓角的白发。
老太太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抬起了头。
“这么晚还不睡?”她问我。
“你不也没睡。”我回道。
“你跟我能一样吗你,我这是工作,养家糊口,你呢,嗯?你说说你到底能干什么?!”她瞪我几眼,好似我是好吃懒做的主。
我就特委屈,不就是赚的没你多,大小也是钱,不能这样瞧不起人啊。从小老师都教导我们要一视同仁,不能带个人主观意识啊。再说你大我两轮多,吃的盐比我吃的饭多,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这社会关系肯定也比我一穷学生要多的多的多,自然钱赚的那是哗哗的,怎么能拿你跟我比啊。
我被她那句噎得说不出话,刚才那啥的神圣感觉绝对眼花了,近观此妈,怎么可能有神圣光辉呢?
就见她继续低头看文件,全神贯注,真一21世纪大好劳模。我继续靠门不说话。大约三分钟过去,老太太终于忍不住了,噌得一下站起来,劈头就吼道:“何伟聪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从你爸来过后,你从白天到傍晚,还有今晚饭桌上,你偷偷看我看了多少次了啊?你现在躲个毛线,你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前夫回来了,怎么,还想在我这边看出个花来啊?想看你老娘我怎么伤心难过嚎啕大哭啊?!!!!”
我滴天!
咆哮!
骂人!
会生气!
看来应该没啥大事,害得我揪心老半天,生怕丫生装,把事都搁心里闷坏了。我赶紧陪笑说道:“哪能啊?妈,我是你教导出来的,老妈雷厉风行、大将风采,堪比撒切尔夫人,女儿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呢?”
老太太又瞪了我几眼,瞪得我心惊肉跳的。
“好了妈,太晚了,我去睡了哈,你也早点休息,小心脸上皱纹一茬茬,就真的撒切尔‘夫人’了。”说完一拉门就要关上,生怕丫又怒火冲天。
后面忽然传来老太太一本正经的声音。
“维聪。”她叫我。
我定在原地,转头看向了她。就见我妈摘下了眼镜,揉了揉眼睛。她似乎想了想,说你还记得十八岁生日那年问我的话吗?我没说话,可我清楚地记得我问的那些。我问她,这么些年,在她身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为什么不重新开始一段感情呢?以及,为什么要将自己置身在繁杂的工作中,忙忙碌碌呢?
那次,她没有回答我。我以为触及她的底线也没有再问,何以她忽然提起来呢?然后她温温的声音从那头轻轻传来,淡淡的,却分外清晰,她说:“维聪,佛说,人这一辈子啊难得糊涂,难得凑合,要学会看淡、放下。可我觉得总有那么几份倔强,几次坚持,不然这辈子呀也活得太没追求。你从小心思重,或许在你看来,这些年我一直独身是因为还喜欢着你爸,放不下他。可不是,对于你爸,从他走的那天就已经画上了句号。我只是在坚持一种感觉,一种缘分,怎么说呢,恩,就类似你们小年轻说的‘宁缺毋滥’,碰上了就好,碰不上,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毕竟,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装来装去
不知怎的,眼眶忽然就有些湿热,心头似被什么堵住,有些难过。是啊,宁缺毋滥,就连对待感情我们都如此相似,这真的是遗传因子在作怪吗?
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思考,思考在莫涛远离我的生活后,我要怎么做才能够将他忘记,怎么如往常岁月般对待周遭所有一切。或许我真的天真幼稚,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以为莫涛就跟老太太一样,从我闯入他们的生命开始,就在他们的心头烙下深深的印记,从此之后,再也抹去不掉。
可他还是离开了,如此决绝。
老太太看我怔在门口半天没动静,眼眸子红的跟兔眼似的,单手抠着墙皮,指尖泛白。
她从书桌边站起来,慢慢走到了我跟前。静默半响,她说:“你跟莫涛那孩子的事妈都知道了,你要觉得难受,觉得委屈,就好好哭一场,哭完了咱该干嘛就干嘛,爽快利落点,别整得小家子气的。知道了吗?”
我揉揉鼻子,声音从喉咙里闷出来:“人爸妈在孩子受委屈了,第一时间就抡拳头帮孩子出气,你怎么就光想着让我哭,我还是你亲生的么?”
“你的意思是要我这把老骨头去跟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抡拳头?”老太太脸顿时就黑了,那叫个寒霜满布。
我唏嘘了下,有些心虚,支吾道:“那倒不至于,可你总得说上一两句场面话意思意思吧,不然我真觉得我是你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你就当你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现立马给我回垃圾堆去!”老太太手指书房外,冷面冷声,完了继续吼:“你个小兔崽子的,当初就不该听你小姨的怂话,同意你俩的事,高中生谈什么恋爱,那么小的年纪,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义务,什么是忠诚,毛都没齐活呢,她以为你是她,以为莫涛是齐威轩(我小姨父)呐……”
一声声跌宕起伏、荡气回肠、汹涌澎湃的怒吼声从我妈嘴里蹦跶出来,那叫个火山爆发,岩浆横流,我一下就懵了,就觉得自个要继续待这肯定被烧的尸骨无存,赶紧截住她话头,就差抱大腿了,我挤了一大把眼泪,哭腔道:
“妈,我错了————”
晃晃就十月底了,香山的红叶开得格外灿烂,那么喜庆。在这匆匆的半月里,何萧打电话跟老太太出去了几次,两人互诉衷肠,就跟一对久违的老朋友一样谈天说笑,丫俩真够装的。而我那免费便宜弟弟就跟一粘皮糖似的,要我陪他逛遍这北京城。
我自然一百一万个不同意啊,劳资跟你没认识几天,劳资是学生要上学的(泥垢,你平时除了考试之外在学校么你)但老太太发话了啊,说我要偷懒耍滑不接待好外国友人就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咱必须不能让老太太抓了把柄啊,谁让在这家里,人是一等公民,我三等呢。什么?你问二等是谁?喏,瞧见了么,对面储藏室旁边的小房子,对,别惊讶,就是那条正在对着你龇牙咧嘴、吠叫不停的大狗。
就在我百般不情愿,跟被人逼良为娼似的,十月28号那晚,我那爹终于说要回澳大利亚了,当他在饭桌上对我妈说出这句话时我都快热泪盈眶了好么,就觉得丫是这世上最慈祥的爷们,连如来佛爷也比不过的啊。
送机那天,我妈早早起来,破天荒自己开车,美名其曰“司机小王好容易放次假,就不打扰了”。她让我坐到副驾驶,天晓得我那心蹦蹦跳的叫个激烈,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有木有。要知道,这老太太起码五六年没动方向盘了,驾照估计都落满了灰。她开车,我滴天,那还不如直给我一刀痛快呢。
我打着商量,说妈,要不我来开,您歇着,到后头跟我爸再说说话。
我妈瞪我一眼,说你到底上不上?
我就委屈啊,我想说我还年轻,跟花骨朵一样的,就是毛爷爷说的那八九点钟的太阳,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英年早逝。可我知道,要真把这话说出来,我估计自个就真的英年早逝了。所以,在老太太寒霜一样的眼神威逼下,我哭丧着一张脸爬到了副驾驶座上,透过后视镜,就看到何维柯乐得跟朵喇叭花似的,那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轻轻扬起,右脸上露出个浅浅的酒窝,完了后发现我在瞅他,冲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我愤愤瞪他两眼,哼,反正丫就要走了,以后见得着见不着还是未知数,不怕得罪人。我正瞪的起劲呢,我妈突然吼我一声,说安全带系好,说了多少次了,怎么每次都不长记性。说着探身过来要帮我系。
我顿时受宠若惊,赶紧抓过安全带就往腰侧塞,手心都出汗了啊,这老太太怎么就突然温柔,知道关心人了呢。
可因为紧张,两次都没塞进去,还是老太太看不下去,直接从我手里拿过去,“吧嗒”一声,就系好了。
车在机场高速上飞快行驶,道路两旁的绿色迅速朝后掠去,留下道道阴影。原本我以为何萧会跟我妈说些什么,毕竟要分别了,下次再见也不知猴年马月的。可没有,就连这几天最爱纠缠我的何维柯竟也眯着眼装睡。
车内如此安静,除了呼啸而过的汽车引擎,什么都没有。
整个世界就这样沉寂了。
隐约中,我似乎看到何萧在看我妈,那视线长地落在我妈身上,那有些混浊的眼神里夹杂了太多的说不清道不明,仿佛过往曾经所有的记忆在他眼眸上一段段闪现一样。而前头,老太太专心驾驶着车子面无表情,风轻轻从车窗外吹进来,几缕发丝随风飘扬。
只是,我看到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忽然就有些喘不过气。
何必呢?你们这又是何必呢?
送走我爸后我心里堵得慌,想当年他拎起行李箱闪远远我都没这么堵心过,此刻就仿佛血管、心脏、喉咙……全身上下堆满了盐巴,因为太多太多而又苦又涩,满肚子的牢骚无处发泄,刚好温宁打来电话,要我去她家蹭饭,说她爸做了我俩最爱吃的可乐鸡翅,正热气腾腾,让我麻溜儿过去。
我一听有吃的立马蹦达起来,千叮咛万嘱咐,说瘟神你悠着点,要我过去你把鸡翅消灭完了,你就等着我给你挫骨扬灰。
温宁哼了声,特傲娇,根本就没把我那点威胁放心上,说你还是先过来吧你,整天挫骨扬灰、扬灰挫骨的,十几年都过去了,能不能给点新意,还自诩什么中国十大杰出文学青年,话都不带变的。
说完“嗵”一声挂了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纷纷扰扰
温宁爸是北京有名的金牌律师,在全国各地总共有十一家律师事务所,早些年更是跟香港那边攀上关系,在这一界混的那叫个如鱼得水,名望非常,是大忙人中的忙人。而现在呢,在温宁家的厨房里,一个高瘦中年男人正拿着菜刀切着芹菜,顺便将百合泡到水里,典型一绝世好男人典范。
而温宁呢,站在一边什么都不干,还动不动就捏几根菜盘上的凉拌黄瓜,说是偷吃吧,却吃的嘎嘣脆的,一副不怕人知道的吃货样儿。
我身后温宁家老祖宗拄着拐杖蹒跚着过来,看到温宁用手捏菜吃,脸上刚笑得散开的皱纹一下就聚集起来,拐杖敲了敲地板,黑起脸就数落:“臭丫头又偷吃东西,我像你这么大哪敢明目张胆到灶房用手捏东西吃,那会儿到处都在打仗,战火硝烟的,灾民一大片,粮食紧缺,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奶奶我饿得‘哇哇’直哭,在你祖奶奶怀里看着人家孩子喝米粥,嗓子都哭哑了,差点断气。哪像你们现在,这么幸福,吃穿不愁的。想当年啊……”
得,这老祖宗又开始了从1923到1949年那段峥嵘岁月的回忆。
我跟温宁对视一眼,甚有默契,俩人一人走到老人家一边,一人扯住老人家一只胳膊,温宁转移话题撒娇道:“对啦,奶奶,您当年怎么跟我爷爷一见钟情,怎么冲破我祖爷爷的家法牢笼私奔出来,比翼双飞、幸福在一起的啊?”
温宁笑得那叫个谄媚,就跟电视上扮演慈禧太后身边的小太监一样。自然,老祖宗就是那老佛爷了。就见老祖宗斜眼瞪了温宁一眼,说:“小孩子家的没个正经,我跟你爷爷当年那可是经过革命洗礼,长达八年抗战,才建立的革命友谊,连总司令都拍了板的。要知道,我们俩第一次见面还是个冬天。北方的冬天特别冷,他灰头土脸地从我家后院狗洞钻进来,手里握着冲锋枪,枪头的刺刀在雪夜里闪得明晃晃的。我当时戴着绒帽,穿着大衣,在后院逗我家的猫,十七八的小伙子,就那样呆愣愣瞅着我,跟个傻子似的……”
老祖宗絮絮叨叨,眼带暖意地说着,那神情仿佛陷入了长久地回忆。我跟温宁安静地听着,好似我们也回到了那个年代。在那个战火纷飞、峥嵘岁月里的爱情,总是充满了浪漫。我看着老祖宗脸上的笑意,那么真实明晰,那么安静幸福,即便温宁祖父早在2000年因为癌症与世长辞,留下她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可,每次提及老伴时,她眉眼都带着温暖的笑,仿佛即便周遭冰雪一片,她也可以融化一切。
这样的笑,这样的宁静,这样的隽永。
在这高楼林立的21世纪如此鹤立鸡群。
我们早就喧嚣了,浮华了,善变了。
再难有的沉淀。
是环境变了。
人心,也变了。
温宁爸做好饭后,就被助手一个电话叫走了,留下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看的人食指大动。老祖宗不停地帮我夹菜,碗里都堆成山尖尖了,说要我多吃,好多天没见人都瘦了。
我顿时就感动地热泪盈眶。尼玛,终于有人说我瘦了。温宁就特嫉妒,说她奶奶:“这里到底谁是你亲孙女,怎么胳膊肘儿往外拐 !”
老祖宗似乎心情不错,摸着我后脑勺笑眯眯地:“当然是小虫子了。”顿了下,继续道:“多贴心啊,知道我老人家喜欢书,搜罗了一大堆孤本过来。”
温宁夹菜的手一顿,特毒辣地瞪了我一眼。那敢情在说你要把我奶奶抢走,我就先把你给废了。天知道,那些孤本都是我一编辑搜罗过来要我读完,说是扩充我阅读眼界。可我愣是对那古文古字的不感冒,只要一翻开书页就昏昏欲睡,跟周公约会去了,所以就直接搬到老祖宗这了,没想到竟顺了她老人家的爱好。
就听温宁“哼”了一声,说你别高兴太早。
我忽然觉得胆战心惊,忙问怎么了?她敛住表情,一本正经的,说瘦是瘦了,可你那婴儿肥的小脸蛋一如那千年万里长城一样坚挺非常、屹立不倒。说完还不忘眨眼睛,跟头千年狐妖似的,真他妈妖孽,这死丫头不拆我台丫会死啊。
温宁那是一瞅我眼睛就晓得我脑袋瓜里是什么的孽畜,就见她一筷子过来,将我碗里的菜往她那拨了一大堆,边吃边说:“我说虫子,你就得了吧啊,从小到大哪次耍嘴皮子你能玩过我,那……”说着她夹了根鸡翅膀扔我碗里,继续道:“不跟你吵,先吃饭,省得我奶奶又说我虐待儿童。”
我顿时无语凝噎,欲哭无泪,内心长叹道:婴儿肥乃天生如此,非我之过,可恨!可恨!可就在那一瞬间,黄昏的晚霞渲染进来,缓缓落在温宁的背上,那单薄的背被映照得那么清晰,就连肋骨都似乎可见。
忽然眼眶发热,心头涌起种种酸涩,时间如东流之水,一去不返,可有些东西却一直未曾改变。这十几年来,在我难过、不安、困顿、无助、彷徨、迷茫的时候,身边总有这样一个人,她不曾给予安慰,也不曾谆谆疏导,她只会拿一些鸡飞狗跳、无痛不痒的琐事堵噎我,气得我脸红脖粗,以此淡忘那些不开心的事儿。
这天晚上我没回家。我妈也没打电话过来。她似乎知道我需要一些时间去想明白一些事情,而她也需要时间去调整好状态。毕竟我们都是活在这世间的凡人,喜、怒、哀、乐、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