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步天道:“我此番就是要告诉你们,惊觉他早已没了父亲,可怜得很,你俩好应该视他犹如亲弟,三兄弟一团和睦,不应如此欺负他!”
梧觉一哭难收,霍步天微带歉意,自觉出手确是重了一些,但有番话,却又不能不继续说,遂正色道:“倘若你俩再行欺侮惊觉的话,为父就绝对不会客气,一定会重重处罚你们。明白没有?”
桐觉早已怕得俯道连声称是,梧觉则心有不甘,仍然哭个不停。
就在此时,一直久未作声的步惊云蓦地张口,一字一字地道:“我,不需要别人同情!”
他的声音较一般孩子低沉,语调更毫无半分稚气。
简简单单一句话,令霍步天三父子震愕当场!
霍步天这才恍然大悟,这个孩子怎样也不肯吐露半点真情,并非故意袒护桐觉二人,而是他根本就倔强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这句话,不单蕴含无限孤高。倔强,且还流露着说话者对世情的偏激,绝不该出自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口中。
这句话,也是霍步天一生之中,首次听见步惊云说的——第一句话。
此事以后,梧觉和桐觉对步惊云更是怀恨于心,若非霍步天曾严令他俩再犯这个幼弟,他们定会将他痛殴至死去活来。
话虽如此,二人还是尽量找机会难为他,有些时候,当步惊云经过他们的身旁时,二人总会出其不意地伸脚将绊倒,让他跌个头崩额裂,甚至于有次更乘四下无人,把步惊云推下园内池塘之中,弄得他衣履尽湿,狼狈已极。
霍步天每次瞧见步惊云如此情形,总会找两个儿子查问,只是他们一一措词否认,无证无凭,他也责备无从。
而步惊云自己纵然吃亏,却从来只字不提,也没有向霍步天和玉浓诉苦。
他看来也不习惯活在霍家,他总是时常坐在霍家大门之外,遥望天际白云,呆呆出神。
在那白云深处,像是有一个他一直在等候着的人……
一个无论遇上任何变故,仍会了解他的知已。
可是,又有谁会愿意成为他的知已?
时光荏苒,茫茫众生,似是未及回首前尘岁月,又已三年。
步惊云已经八岁了。
在这三年当中,霍步天对步惊云倒真不错,除了处处维护此子,还特意为其雇了一个塾师回来教导他读书认字,免得他与自已两个儿子聚在一起学习,易起争端。
然而,步惊云纵使在学习时还是一贯地一言不发,他依旧冰冷如昔,就连塾师亦不敢强逼他一开其口。
他似乎对任何事均毫无兴趣,但每当霍步天教导梧觉和桐觉练剑时,他总是站在老远的地方观看,可是当霍步天招手叫他一同练时,他却又远远避开。
负责照顾步惊云的福嫂亦察觉这孩子不喜与人接近,小脸上常常盖着一层寒霜,令福嫂再不敢过于接近他。
不仅福嫂,霍家上下所有人亦是一见他便回避,就像这孩子会带来不幸一样。他娘亲玉浓自嫁入霍家后,仿佛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有时候,两人难得偶然在霍家偌大的庭园中遇上,相遇时也没什么话说,只是如陌路人般经过。
她冷!
他比他更冷!
他冷好像一座雪山冰雕,根本不像是一个活人。
这样一个孩子心中,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谁知道?谁想知道?
也许,只有霍步天一个人想知道!
直至那一回,他终于知道了。
那一回,玉浓不知因何染上重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已有十多天了。
霍步天为此换了不少大夫,可惜此病还是屡医不愈。
玉浓可怜兮兮地在床上苟延残喘,痛苦异常,人亦昏昏沉沉。
步惊云静静的瞧着自己的娘亲辗转呻吟,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惜之情。
霍步天正站于其身畔,面露忧色。
他想及玉浓半生守寡,自嫁进霍家后,以为日子将会好过,然而,她的好日子并不长久。真是命薄如花。
霍步天黯然对步惊云道:“惊觉,听大夫说,你娘亲……她……”
他欲言又止,声音更有点沙哑。
“她……已活不长了,现下我只是以人参给她续命,也许……这数天之内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望着步惊云的脸,他的脸木无表情,不带任何七情六欲。
他徐徐走出房去。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玉浓终于病发。
霍家庄所有人等到庄主的寝居中齐集,各人团团围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庄主夫人,均是神色恻然,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只有一个人仍未到来。
他就是步惊云。
霍步天坐在床沿,紧握着玉浓的手,他环顾众人,却未见步惊云的踪影,于是问福嫂道:“福嫂,惊觉呢?”
福嫂面露惭色,支吾以对:“我……不知道,少爷似乎在……两天前已不见了。”
“什么?”霍步天一呆,刚想追问下去,躺在床上的玉浓却忽尔半张秋瞳,虚弱地低唤:“步天……”
霍步天连忙附耳细听,只听玉浓仍在唤着:“悟觉,桐觉……”
他不由得咫一酸,这个女人对他所出的两个儿子总算有心,濒死时还在叫他俩的名字。
梧觉和桐觉骤闻继母如此呼唤他兄弟俩,也是不能自己,眼角一湿,淌下泪来。
这些年来,玉浓纵然只为讨好霍步天而善待他们二人,但也可说是克尽已能,关怀备致了。
半昏半死之间,玉浓犹在梦呓般呻吟,唤道:“惊云……惊云……”
霍步天脸色陡变,他想不到玉浓平素苛待自己儿子,此刻竟会惦记儿子名字。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玉浓虽是虚弱,但惊云二字却是不绝于口。她已不复记得儿子易名惊觉,在她心坎之中,他一直是惊云!
她的心中,原来还有惊云!
女人叫喊同时,不知何来气力,蓦地精神一振,双眸一睁,似是回光返照,目光即时流转,眼睛在搜索一个人。
一个令她毕生引以为憾,却又不能摆脱的人。
过了良久,玉浓面露失望神色,对挨在她身畔的霍步天道:“步天,惊……云……
呢?”
她关心的,仍是惊云!
霍步天不知应对眼前快死之人说些什么,倘若他直言不见了步惊云,定会使她倍添忧心,可是若然不说,又不知从何处找他回来?
正踌躇间,突听门边的仆人嚷道:“啊!好了,少爷回来啦!”
众人都把目光移向那个正踏进房内的步惊云身上,只见其一身衣履满是破洞,肮脏异常,这两天也不知去了何处?
玉浓甫见儿子,惨白无血的脸庞顿呈现少许生气,可是再瞧他那身又破又脏的衣裳,却又不禁若断若续地谩骂道:“你……你这……孩子,到底……到什么……鬼地方……
玩耍……去了?”
她与他似有宿世冤仇,此刻仍不忘骂他。
步惊云并没回答,木然地站在离榻前数尺之处,没有行步近前。
霍步天霍地捉着他的小手,暗自用力把他拉近,在其耳过低声劝道:“孩子,别再意气用事,你娘……真的不行啦!快好好的跟她说几句话。”
步惊云被霍步天强拉至床前,玉浓无助地看着他那双冷冷的眼睛,道:“惊云,你……
待我……总是……如此的……冷,你很……恨娘亲……么?”
她一直耿耿于怀的疑问,终于提了出来。
步惊云悄无反应,不过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哀伤。
可惜,正在神智迷糊的玉浓并未发觉他这丝深入骨髓的哀伤,她只是震颤地伸出自己那枯瘦的手,轻抚着步惊云的脸庞,道:“娘……要死了,你……会哭……吗?”
她到底不敢肯定。
在旁的霍步天不由分说,接口道:“孩子,你这就依你娘亲一次,哭吧!”说着两行泪已掉了下来。
步惊云默默的看着她那痛苦。忧郁的脸,正要伸手入怀,似欲从怀中掏出一些东西,但手儿却突然给玉浓的手紧紧握着。
他的手儿虽小,却是冷的。他的心,会否同样冰冷?
玉浓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果然……不哭!”
说着说着,握着他的手亦逐渐松软下来。
“浓!”霍步天心知不妙,急忙抢上前抱着她,玉浓已气若游丝,仍兀自苦笑道:
“步天……我没有……错怪他,他……真的……没有为……我流下……半滴泪……”
说罢手上一松,立时芳魂寸断!
她至死都不相信步惊云会为自己流泪!
霍步天即时紧抱着她的尸首不放,老泪涔涔而下,梧觉俩兄弟亦嚎啕大哭,其余婢仆也不禁潸然。
整个房间立时充满一片愁云惨雾。
只有步惊云神色如旧,他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玉浓的尸首,望着众人哀痛的表情,居然没有丝毫感动,良久良久,才悄悄地退了出去,不想任何人发觉。
可是,正在哀恸着的霍步天却无意中瞥见了他此刻的表情。
那是一种异常古怪的表情,一种比死人还要难看的表情。
因为步惊云这个表情,霍步天惟有强忍伤痛,放下玉浓,立即跟了出去。
乌云盖月。
今夜的月,也是缺的。
在这半残月色之下,霍步天一直跟在步惊云身后,他想看看这孩子于其母亡故后,还要去哪?
眼前小路迂回曲折,凄寂无声,益觉孤清!
霍步天但觉此路异常熟悉,他忽然记起,此路是通往距霍家一里外的一声满是墓坟的荒地。
他还记得,约莫一年前,他因有感于步惊云和玉浓二人之间的嫌隙渐深,故此特意携同这对母子一起外游散心,望能化解他俩的心病。
玉浓却于此行中无意地发现了这墓园内的一棵榕树,她见这榕树垂髯千缕,疏密有致,于是一时戏言他日身故后若能葬身树下,死而无憾。
霍步天想到这里,暗自吃惊,这孩子当日亦亲耳听其娘亲所言,他会否……此时,步惊云已步至一棵榕松下,霍步天不由得脸色发青,躲在树丛中静观其变。此处,正是玉浓所说的葬身之地。
只见步惊云缓缓蹲伏地上,开始使动小手挖掘地上泥土。
霍步天的心逐渐发冷,这孩子到底要干些什么?
泥土本非冷硬,然而以步惊云小手之力,要挖,要掘真是谈何容易?
纵然如此,步惊云并没有放弃,他一直在挖,努力不懈地挖!
可是,血肉之躯怎堪与泥土相抗,不消片刻,十根小指头已然擦破,如泉滴血。
但他依然没有滴泪。
霍步天心中不禁冒起无限哀怜,刚欲上前劝阻,但见步惊云突然伸手入怀……
适才玉浓濒死时,他亦曾见此子伸手入怀,企图取出一些东西。
于是立时止步,先看个究竟再算。
黯淡的月色下,步惊云从怀中取出之物依稀竟是一株野生人参?
人参?
霍步天记起来了,他曾对这孩子提及只有人参才可养活玉浓的命。他早前失踪了两天,会否真的往荒山野岭遍寻人参?
霍家庄富甲一方,何愁买不着一株人参?但在一个小孩心中,定然希望亲自找一株人参给其娘亲活命。当然,建党孩子仅是想想而已,谁都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除非是特别的孩子才会如此。
步惊云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
霍步天顿然醒悟,心头一阵刺痛,暗忖:“玉浓,你也太误解自己的儿子了。”
正自心痛之传闻余,步惊云已经把人参放到所挖的小穴中,然后将泥土再行覆回。
与此同时,他的身子突然一阵剧烈的颤抖,跟着便倒在地上。
这一变真是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当下无容细想,奔出树丛,把步惊云抱在怀中,只见他脸青唇白,早已昏了过去,身子更如火般灼热,这孩子显然是捱病了。他不辞劳苦地往寻野生人参,回家后又惊逢永诀,小小心灵纵然仍可忍受得来,但其躯体毕竟仍是一个孩子。
霍步天望了望地上的那堆松泥,忽地慨然叹息:“有时候,人在悲痛之时,并不一定会流下眼泪,玉浓你何苦至死强求自己儿子的一滴眼泪?”他一边感叹一边已抱着步惊云凄然而去。
晨光冉冉地透进房内,轻抚着步惊云那张冷漠的脸。他缓缓张开眼睛,随即发现霍步天坐在床边,正为他拭抹额上的汗珠。
霍步天本是一脸倦容,此刻乍见步惊云醒转,立时时藏起倦意,抖擞精神,强自挤出一丝温暖笑意,轻声问:“你醒过来了?”
步惊云如常不答,只想用手撑起身子,却又浑身无力,逼得软在床上。
霍步天微笑道:“别急,你已昏迷了整夜,适才大夫刚来过给欠喂药,还是再躺一会吧!”
此时敲门声起,门开处,福嫂端了一碗稀粥进来,道:“老爷,你熬夜不眠,辛苦得很,不若由我来服待少爷吧!”
霍步天将那碗稀粥接过,道:“不用了,你且先退下去!”
福嫂见老爷如此关怀少爷,也是无话可说,识趣地步出房去。
霍步天用汤匙把粥拌和,轻轻向粥吹了口气,才递向步惊云的嘴边。
步惊云没有张口呷粥,眼中的冷意,并未因霍步天彻夜不眠的照顾而有所融化。
霍步天无视一切,勇往直前,道:“孩子,先喝一口,这样于你有益。”
步惊云别过脸,突然强行发力坐起,霍步天赶忙扶着他,讶然道:“孩子,你干什么?”
步惊云没有看他,吐出一个字:“走!”
这是霍步天一生中听他说的第二句话,他立即反问:“走?你为何要走?”
步惊云简单地说出第三句话:“娘亲死了。”
霍步天终于明白这个孩子的意思,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因为其母才可住在霍家,现下玉浓已死,霍家已再没理由收留自己,故此必须离去。
霍步天淡淡的道:“你不用走!”
步惊云愕了一愕。
霍步天道:“你一日是我儿子,一生也是我的儿子!只要我霍步天老命尚在,霍家庄将永远是你的家!惊觉,你明白吗!”
他的目光异常坚定,步惊云定睛注视着他,似要看破他的心。
他那颗赤热苦心,恍如黑暗里的一道曙光。
霍步天见他的脸孔已没有先前的冷,于是道:“我还知道你在失踪那两天内曾跑上山找寻人参,你把它埋在榕树下。”
步惊云一听之下,双目放光。
霍步天接着道:“即使所有人认为你多没人性,我亦会因为拥有一个如此的儿子而骄傲!”
二人相对凝望,霍步天发觉步惊云眼内的冰雪逐渐融化,他的心亦已近在咫尺,一切已然心领神会。
可惜,顷刻之间,一股寒霜却又盖过他的眼神,他的人虽仍在咫尺,然而他的心,却如天涯般遥远。
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霍步天果然言出必行,自此以后,他对步惊云更为关怀备致。
步惊云则我行我素,仿佛无论霍步天如何努力改变他,他还是无动于衷,只有霍步天自己意会,这孩子眼中对他的冷意已有些微消减,他总算略觉惬意。
然而,对于庄内其他人等,步惊云仍旧笑骂由人,沉默寡言。
正因如此,梧觉和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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