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谁有如此雄厚的利和财富,可以赈济这些数以万计的灾民?
聂风想到这里,心念陡动,他回首问断浪:“浪,我俩离开天下会后,今天是……
第几天了?”
断浪想了想,答:“好像是……第十一天……”
他很聪明,立时猜得聂风在打些什么主意,他诧异问:“风,你……你不会是要回天下会吧?”
聂风点头:“不错,我正有此意。”
断浪更为焦灼:“但……步惊云已经死了,我俩犯不着再回天下会,对于雄霸这种枭雄,我们没必要守信呀!”
聂风怅然道:“守信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却并非我的主因。”
断浪惑然:“哦?你还有别的原因?”
聂风无言地点了点头,眸子流露一股怏怏不乐之色。
因为,他心中正暗自为一个决定而踌躇,那是一个令他——异常为难的决定!
步惊云苏醒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的清晨。
他甫张开眼睛,便发觉四周全是残破不堪的墙壁。
他原来已置身在一石屋之内。
他想坐起身子,瞧瞧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谁料甫一发力,便感到全身皆痛如刀割,他根本无法下床。
蓦地,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兄弟,别太妄动!你全身筋脉尽皆爆裂,还有十多处骨节给撞脱了,至少也要在床上躺上半个月啊!”
话声方歇,两条虎背熊腰的粗豪汉子已从屋外步进。
步惊云定定的看着这两条汉子,一双眼睛平素的冷意居然尽失,反流露一片迷惘,他茫然问:“你们……到底是谁?”
其中一名汉子答:“我叫武大,他叫武二!”
汉子一指身畔较矮的汉子续道:“我兄弟俩在此地以狩猪为生,三日前,当我们上山狩猎时,发现你昏躺在山上,于是便把你救回来!”
那个武二也插嘴道:“不错!那时候你伤得很重,我们还以为你死定了,殊不知竟又会活过来。”
武大道:“嗯!我们两兄弟从见过一个人受了这样重的伤,依然可以不死,而且……”
他说着一指步惊云的额头,问:“是谁给你包扎的?”
步惊云霎时间不明所以,只顾抚着包在额上的白炼。
武二也道:“是呀!还有,小兄弟,你又叫什么名字?为何会昏倒在山上?”
名字?虽是如斯简单的一个问题,步惊云闻言却脸色陡变。
什么名字?
他赫然发觉……
他竟然无法记起自己的名字,亦无法记起自己从何处来,将要回何处去!
他失忆了!这里,和洪水泛滥的乐山,仿佛是两个世界。
因为,这里还下着缠绵的雪……
偌大的天下会,在漫天的风雪下,看来一片死寂。
置于天下第一关两旁的苍松,似乎也有点儿倦意,只因他等得太倦了。
雄霸正坐于关前,秦霜和文丑丑亦分别站于其左右,文丑丑更持着伞子为雄霸挡着风雪。
他们在等。
整个天下会都在等,等着三个人的回归。
半个月的限期已至,此刻更是第十五个黄昏。
只要眼前的夕阳消逝,大家都不用再等了。
秦霜开始有点急躁,低声琢磨:“怎会呢?风师弟绝不应是言而无信的人……”
文丑丑不屑地道:“谁知道啊?也许他脸上的纯真,只是一场愚弄我们的戏!”
秦霜辩道:“不会的!即使他和断浪如此,云师弟也应回来交代,我只怕他们三人遇上了意外……”
文丑丑道:“我看未必!别忘记云少爷与帮主所立的赌约,他可能早已畏罪潜逃了!”
二人虽你一言我一语,然而雄霸始终不发一言。
因为,答案已冉冉出现在天下第一关的梯阶之上。
在此最后一刻,聂风与断浪终于及时回来了。
雄霸双目绽放一股豪光,他这才咧嘴笑道:“你们果然守信回来了,好得很!”
跟着横眼一瞄正低着头的聂风,道:“惊云呢?”
聂风并没有即时回答,他只是翘首凝视雄霸。
但是他一双眼睛内的悲痛之色,似乎已告诉了雄霸一切端倪。
雄霸简直难以置信,笑容僵住,他在人前第一次如此错愕:“难……难道……”
其实,他也不用再“难道什么”了,聂风已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秦霜与文丑丑见之亦霍然变色。
想不到三人此行的结果,不单出乎他俩意料之外,也出乎雄霸意料之外!
真是一个异常震撼的结局!
这个异常震撼的结局,迅即如旋风般传遍了天下会每一个角落。
每个门下心中亦很惊疑。
这个向被誉为战无不胜的“不哭死神”,居然会豁出一切,仅为救一群微不足道的小童?
他到底为了什么?
素来只顾争名逐利的天下会众,皆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众人议论纷纷,但雄霸已下了一道严令:倘有天下会以外的人问及步惊云,所有门下均不得直言其死讯,必须说步惊云正在闭关苦练,寻求更上一层的武功。
若有门下胆敢把此事泄露半句,违者——…斩!
雄霸如此下令,只因近数年间,步惊云已在江湖中打响名堂,赫赫有名。
每个江湖人,尽皆听过“不哭死神”这个可怕的称号。
如今天下会仍未独霸武林,在此时传出步惊云的死讯,可谓极不合时。
一旦给武林中人知道雄霸失去了最大助力,等如给人知道他断了一条右臂。
尤其此事若给无双城主独孤一方知悉的话,恐防结盟一事有变。
更甚者,其他门派或会乘其一时势乱,群起而攻……
那就非常不妙!
此事确实令天下会乱了一阵子,不过很快便被雄霸操控大局,把一众门下不安的情绪安定下来。
“愚不可及!”
正是雄霸这种绝情枭雄,对不惜舍身救人的步惊云,在心中暗暗所下的结论!
花儿不香,月儿不停,人也不再开怀。
今夜,是一个黯然而不销魂的夜。
聂风坐在马糟畔的小庐门外,已然坐了一个时辰。
他一直都没有动,俨如一个木雕的娃娃。
因为,他心里正在不断挣扎……
他应否去干革命一件不应该干、却又义不容辞的事?
断浪并没有陪他一起呆坐,他回来后便要不停地洗马,这是他的职责,纵使遇上不如意的事,他还是要被逼如常地生活、工作下去。
然而此际他也把马儿们打理好了,他缓缓步至聂风身边,轻搭他的肩膀,道:“风,你在回程时已这样的想了好几天,如今又是如此的想,你究竟在想什么?你仍在想步惊云吗?”
聂风垂首不语。
断浪又道:“步惊云虽为救我们及那群小童而死,令我对他亦大大改观。不过,风,他真的已经死了,我们却仍活着,决不能一生都在想他,蹉跎岁月呀!”
他此番实属肺腑之言,自那事以后,断浪也是衷心的佩服步惊云。
聂风幽幽的道:“云师兄……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只是……我在想着另一些人。”
“什么人?”
“那些灾民!”聂风道:“那些灾民仍在受着饥寒与瘟疫交逼,还有依旧留在乐山的灾民,我想合共也有十多万人吧?”
想到至少有十多万人流离失所,想到那些孩子饿死。病死的尸体,聂风只感到心头惴惴难安。
断浪答:“空想并不切实际,我们根本帮不了他们!”
聂风悒悒而道:“不!是有法子的!只要我……”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他霍然看见了一个人正朝小庐步来。
是孔慈!
只见她正满脸死气沉沉的步近二人。
聂风并不感到意外,他算准了她在知悉步惊云的死讯后,必会前来找他们的。
但他却未料到孔慈甫一见他,劈头所说的竟是一名莫名其妙的话。
她呆呆的道:“我……偷看了。”
偷看?
她究竟偷看了什么?会令她有如此死气沉沉。静得可怕的表情?
聂风正欲相问,孔慈已把一张字条递了给他;他还未打开一看,孔慈已凄然道:
“我一直都在怀疑,到底……云少爷为何会答应帮主监视你们?他为何……要接受这个无聊的任务?难道……他真的如一般天下会众所说,只想……邀功?直至我知悉他的死讯后,我不用再怀疑了。我终于忍不住偷看了……云少爷叫我别看的这张字条,方才发觉……原来他……他不但……没有些微……得益,还需要……付出……不菲……代价……”
她的嗓门已渐沙哑,眼泪也忍不住从她的眸子滑了下来,她泪眼盈盈的瞧着聂风,十分艰难地完成她犹未说完的话,道:“他为了……你们,与帮主……赌他的……一双……
眼睛!”
说罢终泣不成声。
“一双眼睛”四个字恍如霹雳雷霆,狠狠轰进聂风与断浪耳内,断浪当场满脸通红,因为他当日也是自以为步惊云是为邀功才会监视他俩的。
聂风闪电般打开那张字条,他终于看见了……
那确是一纸赌约,列明了若聂风与断浪不能及时回来的话,雄霸将要挖下步惊云的一双眼睛,以示他“有眼无珠”,错看了人。
赌约上还有步惊云草而有劲的签名,可见他签时如何爽快,如何坚信,如何狠!
他终究没有错看了聂风与断浪!
他自己却反被这世界错看了!
聂风的心不禁直往下沉,一双本已干涸的眼睛又复濡湿起来,一直在他心头犹豫不决的抉择,就在此刻,他狠狠的决定了!
孔慈犹在绝望地啼哭着:“为什么?为什么云少爷要……保证……你们?为什么他宁愿……豁出……性命……也要救那些……孩子?为……什么啊?他……为什么……这样傻啊?”
聂风恻然盯着她痛如刀剐的脸,他忽然发觉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对步惊云竟已有一种超越主仆的感情……
她扳过她的身子,毅然道:“孔慈,难道……你还明白?云师兄如此做。只因为……
他深信这样做……不但绝对正确,而且,也是此世生而为人,应该要……做的事……”
孔慈泪痕披面的看着他,悲恸地问:“应……做……的事?”
“不错。”聂风眺着漫天的风雪,十二岁的他居然唏嘘起来:“既已生而为人,若自认为应做的事,即使……死,也还是……会毫不考虑。一意孤行地去干吧?”
他言毕瞥了孔慈与断浪一眼,悠悠的道:“今日,我也恍然明白这个道理,也到了我该实行这个道理的时候!”
他说着愀然地转身,再没理会断浪与孔慈,迳自步去。
断浪默默的看着聂风远去,良久良久,眼角陡地淌下了一道泪痕,神色黯伤的道:
“风,我终于明白你要干什么了……”
孔慈讶然问:“断浪,风少爷……将要干些什么?”
断浪道:“他,他将要为灾民干一件他不想干,却又应该,必须去干的事。”
孔慈仍是大惑不解,惟有凝眸目送聂风渐渐远去的孤单背影。
他的头发犹在风雪中飘扬。
如雨。
如丝。
如恨。
却不如意……
天下第一楼内。
雄霸正欲就寝,忽地,楼外响起一阵落寞的敲门声。
雄霸非常讶异,这么夜了,还有谁有这样的胆子敢来骚扰他?
“谁?”他沉声问。
“我。”门外人直截了当的答。
雄霸当然认得这个声音,他想不到他竟会这么夜来找他。
“门未闩上,进来吧!”雄霸边答边把早已松驰下来的老脸再度绷紧,眨眼之间,脸上又复绽露一股不可侵犯的帮主威仪,整装待发。
“轧”的一声,门开处,他徐徐步了进来。
难怪适才的敲门声如斯落寞,因为步进的他有一颗落寞的心。
他是聂风。
“师父。”聂风木然地低唤一声。
“唔”雄霸自鼻子里沉应,问:“风儿,你这样夜来找为师,所为何事?”
聂风定定的瞧着他,依旧没有半丝表情,一字一字的道:“徒儿想和师父做一宗交易。”
“哦?交易?”雄霸微微错愕,定定盯着聂风,嘲弄道:“我的好徒儿,你怎么突然变成一个商贾,居然和为师谈起交易来了?是了,你到底想交易什么?”
聂风平静的道:“我,需要白银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雄霸一双龙目睁得如铜铃般大,他的眼睛,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睁得这样大。
聂风答:“不错,一百万两,一两银子也不能少……希望这笔银两以云师兄之名……
捐给乐山一带受洪水肆虐的所有村民!”
啊!原来他心中所想的……
还是那些活在水深火热的灾民?
还是——
步惊云?
这就是他认为应做的事?那不应做的事呢?
雄霸只认为聂风是个傻子,他狡狯地斜睨聂风,目如鹰隼,问:“你说这是一宗交易,那你又以什么来与为师交易?”
聂风毫不踌躇的答:“我,我自己!”
“只要你愿出这一百万两,我便代替云师兄替你打——铁桶江山!”
雄霸一怔,他至此方才知道,自己一直都太低估聂风。
他以为他过于愚仁,不懂利害,如今终于知道,聂风比他所想的更懂分析利害。
目下步惊云已死,雄霸已失一员大将,聂风要以自己来作谈判条件,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为过,如此乘机以自己来交易,为的只是拯救灾民,只是报答步惊云这个死了的人的相救之恩,在雄霸的眼中,聂风又始终也和步惊云一样——愚不可及!
然而,聂风所提出的,确实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选择。
雄霸朗笑道:“呵呵!果真悲天悯人,就连老夫也开始尊敬自己的徒儿了,不过你可有想过,人间遍地皆是为生计愁苦的人,你帮了一次,帮不了第二次……”
聂风并不作声,他只是凛然地看着雄霸,目光中的坚定不移已表露无遗。
再也没有哀求,因为这是一宗最公平的交易。
也是一宗最无奈的交易。
雄霸一颗素来老谋深算的心在此瞬间,不断的推详,琢磨,盘算。
良久良久,天下第一楼内,最后传出了一声豪迈之极的笑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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