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公公见此,转头对着众內侍宫娥道:“都回去候着罢。”说罢抱着雪狐大氅,回身匆匆跟上明献帝。
身后是一树开满皑皑白雪的繁花。
明献帝走入宫中一脚,便是稀少人烟。
一重重的铁锁开大,打出铁链相撞的声音。他手里执着红梅,往一重一重的门锁之后走去。
虽是白日,那一楼中依旧没有光亮,四周都是墙,围城的密室中点满了蜡烛。照的整个屋子都是亮堂的。
明献帝手里攥着红梅,扫了一眼屋子,径直往阶梯上走去。
楼上依旧有些暗,比一楼还要暗。虽然高墙上有一闪铁栏的窗户,却是没有点蜡烛。
楼上依旧是那女子,此时站在屋中,站在那高墙之下,将好站在那窗户映照进来的微光之中,微微仰着头,似乎看着窗外的雪。身后是一头银白的发丝,长发及踝。
她身上穿的是白色的衫衣,素白的没有任何花饰,跟着她的头发一样的颜色,让人乍一看,有些恍惚,分不清那一身的白,是衣,还是发。
明献帝走到屋中,径直走到那长颈白云釉的花瓶旁边,将里面的几只有些蔫儿的红梅取出来,又将手中的几只红梅插了进去。
而后低身,凑到红梅前轻轻嗅了嗅。
浅浅的花香萦绕在鼻尖,他站直身子,细细的盯着白釉花瓶,轻轻的转了转,摆了个好看的角度,轻声道:“你便是喜欢这般摆弄。”说着,往后退了一步。看着红梅,忽而想起了什么,轻轻的笑道:
“往日,你最是喜欢冬日折红梅插花瓶中。我记得儿时,我每回冬日在书房看书,你就喜欢抱着你插好的红梅进来给我摆上,还问我好不好闻,问我喜不喜欢。”说罢,明献帝笑容深了深,看着那花瓶中的红梅:“自然是喜欢的,不过那会儿不敢予你讲。怕说了你就日日折红梅来叨扰我。为了这事儿,我被父皇斥责了好几次。”
说着明献帝转身,看着那一动不动的背影,上前,低身,捧起及踝的白发。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几许深情,眸光温柔似水:“不过我未曾讲过,一次也没给父皇告过你的状。”
他将捧着的白发放在鼻尖嗅了嗅,而后轻轻挽起:“你的头发比红梅还要好闻。”一边用青丝带绾着发,一边轻言细语的说道:“你不是最爱捣鼓头发么。以往还偷拿了我那么多绑发的绸带子,全往自己头上绾各种样式的发。”
说着,明献帝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不绾也好看,你怎样都好看。”说完,那一头银发已经绾起,绑着的发垂在肩后,两鬓有散散的耳发。
女子双眸依旧仰着头,看着高墙上的窗户,看着外头的雪。一动不动。
屋子里的地龙烧的暖暖,明献帝伸手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放在一旁,抬头跟着女子望向窗外。窗外白雪皑皑。
屋中没人回答,又变得安静起来。
良久,明献帝看着高墙窗外的雪,说的有些轻:“想出去看雪么?”
女子不答,也不动。
“我陪你出去看雪可好?”声音又轻了些。
屋中太安静,再轻的声音,依旧让人听得很真切。
“我记得…”明献帝声音更轻了,他抬着头,看着高墙上的窗户,外面的白雪,缓缓道:“娥皇,也是跟你一般,极喜欢白雪的。”
女子看着窗户外失神的双眸微微闪了闪,眼角泛起晶莹。
“我陪你出去看雪,可好?”明献帝偏过头,看着眼前的女子,问的小心翼翼,声音都情不自禁的带上了忐忑。
女子终于有了动作。她缓缓低下头,而后转身,走向佛台前的蒲团上,拿起桌案上的佛珠,闭上眼开始捻了起来。
至始至终没有看过明献帝一眼。
明献帝站在原地,看着那女子,眼神带着化不开的深情和无奈。
而后转身,走下了阶梯。
下面传来一声声重锁的声音。坐在蒲团上的女子,睁开眼,抬头,看向高墙上的窗户,和窗户外的白雪。
良久。
她起身,走到桌案旁,倒了一杯热茶,坐下来喝了喝,又抬起头看向窗户外的白雪。
第三百九十章 拾雪()
后面的阶梯又想起了脚步声,她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却是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的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视线落在蒲团旁的雪狐大氅上。
“我去拾了一些白雪。将下的,还未化开。”身后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响起了这许多年来,唯一听到的人声:“这一盘的雪,我便放在这红梅旁边了。不过这屋里地龙烧的暖,过会儿就得化了。”
她没有接话,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她走到佛案前,余光扫过男子因为捧雪冻得微微泛红的手,捻起珠子闭上眼,也不讲话。
身后的男子走到屋中的桌旁坐下,端起桌上还冒着袅袅白雾的茶杯,喝了一口,又放下去了。
屋中又变得安静起来。不似前面男子不停的絮絮叨叨,反是许久没有人言。久到女子以为人已经走了,微微睁开眼,余光便看到一旁的坐着,静静看着自己的男子。
屋外冬风呼啸,风雪夹杂着,冰天雪地,寒意却浸不入屋中。
明献帝看着女子,声音一如往常的轻柔:“阿瑶,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
回答他的只有屋外‘呼呼’的风声。
明献帝张了张嘴,又闭上,终究是没有问出话。
“阿瑶,我若是死了,你,会不会有一点点心疼。”明献帝看着面前的女子,问的很轻,声音带着颤意:“就一点点。”
女子阖上眼,朱唇一张,嘴里悠悠的吐出两个字:“不会。”
明献帝盯着女子的侧颜,卿颜如花,满头银丝。
女子已经阖上眼,他也就看着。
屋中又是安静良久,外头的天都黑了
明献帝这才起身,不发一言的往阶梯走去。
走到阶梯口,顿了顿,转头看着一旁放着的花瓶和玉盘。玉盘中的白雪已经化成了一盘澄澈的清水。那一瓶的红梅,依旧开的很艳。
他目光从红梅移开,落在跪在蒲团上的素白背影上:“你讲谎。”说罢,便匆匆往阶梯下走去,也不回头。显得有些狼狈。
她是前朝公主,从小养在后宫之中。他与她青梅竹马,从小便心仪她。儿时,他一直知晓,她也爱慕着他。
她那样惹人爱,自然也惹得了皇兄的倾慕。皇兄登基后,父皇将阿瑶赐婚予他,从这个前朝公主身上,昭示南商皇族的胸怀。
他也心疼过,可是在圣旨面前,他能作何?他能做的,只有造反。于是他请兵淮川,入军揽权。千日谋略,一朝登位,不过就是为的一个她而已。
什么江山,什么天下。至始至终,他要的只是一个她而已。
他君临天下,也让她依旧做主中宫。怕她被世人污垢,于是他留下了皇兄后宫所有的妃子。若有骂名,骂他昏庸贪色便是。
可是最后呢?
从他入宫登位的时候便知晓,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都不一样了。
他依旧深爱着她,爱那一树红梅之下的她,也爱摆着他绸带绾发的她。可她不爱了,她有爱她的丈夫,有娇俏可爱的女儿,她终究是变心了。
她爱他们,不是他。
明献帝走出密楼,站在楼外,抬头看着那黑漆漆的夜空,白雪飘落,从挂着的烛灯旁飘落。带着暖色。他的心冰冰凉凉的,像是捂不热的冰块。连他自己都以为是捂不热的冰块了。却一见着她便暖了,整个人都暖了。
他双眸有些恍然。即使那把刀子插在他心口时,他都未曾凉过的心,此时,依旧不凉。
不知为何,明献帝眼中带着涩然,眼里渗出泪盈眶。望着天空的眸子,带着委屈。
“阿瑶,我从始至终都爱着你,可是为什么你,突然就不爱了呢?”他望着夜空,轻轻的喃喃,带着说不出的委屈。
而后闭上眼,吸了口气。他真的很憎恶这般爱她的自己,爱到骨子里,也卑微到尘土里。
可是他依旧爱她。
他这一生求得,不过一个阿瑶。
大雪纷飞,晚风又起。
良久,明献帝再睁开眼时,眼中恢复了清明与惯常的阴郁。抬脚往远处走去。
宵禁时分,金平城里出了巡逻与更夫,见不着余人。
陈三娘安排好马车,等到赵凤曜从地道中出来时,已经是晚上了。
当年卓夷葭吩咐的地道早已挖好,一条自然通往卓家主院的东厢房。可东厢房空着,卓夷葭不在,那边的一头便不敢打通。不过一层泥土的事儿。别的,因为临时有变,便是多挖了几条。
其中一条,便是通往怀荣王府中不起眼的一个角房。
赵凤曜从地道中出来,走入南城外的院子中,院子里已经备好的车马停在门旁,马夫站在马车旁边看着来人。
赵凤曜后面跟着良鱼。三娘站在马车的另一边,看着走来的赵凤曜:“世子,先安排了马车,等出了城,在五十里之外的华地城已经备好了汗血宝马。车夫会带着您去的。”
紧挨着京城,总是要低调的。特别是赵凤曜这样尴尬的身份,更是不能多引起一点儿的注意。不然一个不小心,便容易被盯上。
赵凤曜自然也懂三娘的安排,点点头,而后带着良鱼上了马上,在车马的邀赶之下,连夜往北地驶去。
北地的卓夷葭在桐仁城外,跟江都尉分析着天时地利。接着长玉在城中,按着卓夷葭的吩咐驻守着。不时收到前方徐道城的陈参谋和红珊的军报。
大军在徐道战了有三日之久,久久未打出胜负。劣势自然是红珊和陈参谋,但两人潜伏在徐道城中,却总是不正面攻击,两边城门的兵将,与正城门上的不断骚扰,却是托了好几日。
卓夷葭估摸着,再过两日,就该是徐道被破之时。红珊和陈参谋撤回,大概也是损了许多兵将的。这次不比辽北的争斗。辽北的战役,是一点儿都没有正面跟着大军扛上的。
一谋扣着一谋。损兵折将自然少。徐道不同,卓夷葭留给陈参谋两人的四五万兵将,是做好了牺牲一半的准备。
但对面不同,没有准备杀多少人,卓夷葭要陈参谋他们做的,只是拖。不断的消耗。
冬日寒天冻地,最怕的就是耗。远离西齐本土,为了不拖累行兵速度,粮草先行,也不会带上几年的。至多十天半月。然后便是后续的粮草输送。
第三百九一章 不允许()
徐道城还没破的那天晚上,京城派来的大将军便到了。
来人是一品兵部尚书全威,曾经跟着明献帝在淮川厮杀过的老将军。跟着皇帝南征北战过的,自然也得圣恩,这回便毫无疑问的派了过来,封为此次大战的主将。
长玉走进来汇报的时候,卓夷葭和江都尉正再次商议着明日徐道破城之后的谋划。军帐中烛火通明,烛火照映中的地图尤其清晰。
长玉将朝廷派来的主将之事汇报之后,江都尉和卓夷葭两人对视一眼,皆未言语。
“何时到?”江都尉抬头看向长玉问道。
长玉沉吟了一下,抬头回道:“三刻之后应该便到军中。”
江都尉转头看向卓夷葭,不知怎么说与。
“无碍,那便等他来吧。”卓夷葭转头,对着江都尉道:“我们将将才的事宜继续说完。”
“好。”江都尉点点头,目光落在地图上,继续道:“将军说,今夜徐道的部队便开始后撤,撤退的地方却是往北,不是往南,所以他们并不来汇合是吗?”
卓夷葭点点头:“是的,明日破城之后,红珊跟陈参谋后撤,撤到敌军后方的辽北之外。”
屋中又开始了明日作战确认商讨。
帐篷中不大的声音,很快被北地的风雪掩盖。帐中的江都尉,其实已经在这不到十日的时间内,不知不觉的信任起这位流光将军。就算西齐一直在告捷,就算辽北军一直在败北。
他的信心丝毫不受影响。还似乎,更大了。毕竟这流光将军实在太让人匪夷所思,竟然能察觉到每日,乃至每刻,敌军的动向和反应。料事如神莫过于此。
北地的大雪比京城大多了,呼啸之间满是刮飞的树叶黄沙。
“要让他们撤的时候,给西齐一种匆忙逃跑的感觉,让西齐的兵士觉得,南商的兵被他们打的涣散如鼠,溃不成军。”卓夷葭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江都尉点点头,他之前已经跟卓夷葭商议过此事,便知其中缘由。脸上带着赞同。
“这怎么可行,不是平添了敌军的士气么?”话音一落,帐篷便被人掀起,从外头走进一个中年男子,身上穿着的还是朝廷的官服,而不是军中将领的铠甲。
长玉跟在全威后面走了进来,而后径直走到卓夷葭旁边站定。
“全大人。”站在卓夷葭旁边的江都尉站起身子,看着全威行礼。
不管按官阶还是按军中授职,他都理应在全威之下。
全威却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落在卓夷葭的面具上,脸上带着的古怪和惊诧一闪而逝,而后声音带着疑惑:“这位是?”问罢看向江都尉,带着询问。
卓夷葭笔挺的站着,冷眼看着全威,而后弯身做礼:“参见全大人,我乃怀荣王爷此前亲封的大战统帅流光。”
她当然知晓全威的到来意味着什么。恭敬的做礼。
“原是流光将军。此前皇上的圣谕该是已经送到的吧。”全威脸上带上笑意,径直走到帐篷中。卓夷葭跟江都尉往旁边站了站,让出了中央的位置。边退,卓夷葭边应声:“到了。”
“我是圣上亲封的此次主站统帅,劳烦此前流光将军的帮扶了。”全威说着,向卓夷葭点点头。
“无碍。”卓夷葭微微垂着头,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又带着疏离和冰冷。
全威侧头,看着那副面具,诡异而妖娆,平添恐怖。外头的寒风吹进来,他忽而打了个冷颤,赶紧回过了头头:“那既然如此,便不再多说。军情紧急,还想两位将军将当前形式详细告知与我。”
江都尉听得一皱眉,这哪儿还有时间叽叽歪歪,身为主将前来战场之前,不是应该都了解么。
一旁的卓夷葭却是没有毫无情绪,一五一十的将军中目前形式言简意赅的说了:“徐道城今夜便破,桐仁城兵士都外撤,军士们已经埋伏好。”几个字便说出了军中的情势。
全威可不这么想,几个字哪里听得清楚?他来时了解的,便是这辽北城已破。既然破了,徐道是必然要守得!
“什么?徐道城今夜便破?”全威大惊失色,转头看向流光:“流光将军!你这是在逗我说笑不成?西齐大军进军不过十日,北地连破两城!徐道之后便是桐仁,竟没有守住这徐道!!”
全威听得是真的吓到了,辽北城破他是收到了军报,想来第一件事便是定要守住辽北之后的徐道。拼了老命也要守啊!这会儿来不过片刻,就听到徐道要失守了,还就是今夜的事!
“这不过是计谋!”一旁的江都尉赶紧上前解释,这是他们已经布好的计谋,万事俱备,只差今夜徐道的守军撤退。
全威转头看向江都尉,他已经来到辽北了,徐道若是失守,皇上知道必然是要发怒的。这罪,他或多或少也要连坐。
这怎么允许?
“不可!”全威想也不想的就回过头,严声拒绝:“用别的计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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