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的嘴不牢。当天晚上田园去河边淘米时,姐妹们就吱吱喳喳地说起了风凉话,她们嫉妒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第二天,田园随母亲和媒婆去了蒋立根家。
蒋立根已出嫁的姐姐带着这个未来的弟媳妇参观了自己的家。一楼是宽敞的堂屋,在这里它叫会客厅,桌椅都是时新的,外加厨房和院子,相当的气派。到了二楼才是蒋立根的卧室。蒋立根的卧室比田园睡的房间起码大五倍,另外
还有一个小一点的房间,“这是以后小宝宝住的。”
同在一个村子,他们的生活状态却天差地别。
母亲在田园耳边嘀咕说,“闺女,你真好命唉。”
她已经看到了女儿的未来,吃过饭后喜上眉梢地走了。
陪客的媒婆、姐姐和蒋立根的父母也借机走了,留下一对早就相识的陌生人。
双方相持许久,蒋立根总算先开了口:“你写小说呢?”
“是的。”田园答了一句。
五十七
村里人对立根是有好感的。一方面是出于对有钱人的尊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立根确实是个不势利的能人。平常人们对立根用的就是今天立根对田园的态度。田园的心中微微动了动。
“往后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会帮衬他们的。”
田园看了看那个一脸严肃的男人,心里知道这不是交易,虽然被他当成交易说了出来。可是田园对这样的开头和往后的继续已经兴味索然了。
下午一回到家,盼弟就拿出一封信,那是上海一家《文学报》的退稿信。事隔多年,田园仍然记得里面的字字句句:你的散文语境很美,心灵也很敏锐,观察事物的能力很强,只是内容欠缺新意。你要多读书,多接触社会,肯定能
得到自己独到的见解,写出有深度的作品,祝你成功!
这是迄今为止田园收到的最有学问的人的信,这些文字像刀子一样划过了田园的心,让她的心哗哗啦啦打开了缺口。她的手脚一刹那变得有点麻木。对文字以及文字所延伸出来的空间的想象让她不能自已,方寸大乱。她紧握信件,
眼睛看着门外。山默不作声,草散发芬芳,风徐徐自舞,还有嘻嘻哈哈的妹妹们,得了儿子仍然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父母,以及那水里倒出来的自己:那个双目黯然,皮肤粗糙,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就是我吗?我到底属于这个地方还是另有
他处?
黑暗开始降落下来。黑暗广袤无边,不可动摇,无法无天。她突然意识到真正决定命运的不是蒋立根和他带给她的将来。真正的生活就在这字里行间!
熄灯之前,她突然问盼弟: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男怕不识字,女怕嫁错郎,我自然想找一个像姐夫那样的人。她已经在心里认同蒋立根
了。
他这个人有什么好?
有钱,不用干活还不好?盼弟反问道。
田园盯着妹妹的脸,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吗?盼弟缩在姐姐脚头,打个哈欠。
那么,你没别的想法,比如说,到更好的地方过另一种生活?
哎呀,怎么不想?要一步一步来嘛,有了钱这些都不难。田盼弟隐隐约约地感到姐姐心里有鼓在敲,但她搞不懂是什么曲调。田盼弟不是不肯动脑筋,她的见识太有限。
你总是这样,好事坏事你都不高兴。盼弟补充一句翻过身去朝里睡了。这一夜暴雨覆盖了山脚的沟渠,覆盖了幼小的油菜,覆盖了周围的一切。
田园悄悄地看着自己的家:黑夜的暗影使屋子变得诡异,床上的蚊帐大补丁套小补丁,睡在里面的姑娘们身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她们不时伸出一只手,赶跑突然袭击的蚊子。墙上到处都是裂缝,仿佛随时倒塌,一只被蜘蛛网粘住
的苍蝇在作徒劳的挣扎,随着力气一点点消失,它动作的频率越来越慢,最后变得悄无声息。油灯随风摇晃,黑烟冲到田园脸上,她不得不眯起眼睛。空气中慢慢飘浮起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气向她逼来。她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一个女
子,就算有比天还高的梦想,有水晶般光亮的皮肤,有不染杂质的好名声,可是在这里,一旦青春逝去,一切就变得毫无价值。她的奶奶,她的母亲,她们当初也曾有过被重视的风光,用河水洗乌黑的头发,粗布大褂里能掏得出鲜活的
青春,可是现在她们又怎么样呢?
田园彻夜未眠,胸腔里有一种快要呼不出气的感觉,逃脱的念头直冲脑门——离开这里。这个念头乍一露头她不胜惶恐,但随即心里就亮堂起来。她清楚了自己想要什么。有爱情的生活,有理想的生活,有长久幸福的生活。
它不在这里,在远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悄悄起了床。一切依旧:隔壁房间里父亲的干咳声,院子里母鸡的咯咯声,蚊子的嗡嗡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她怀揣着积攒下来的四十块钱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大门……
田招弟一大早就又赶回娘家,张罗着中午的饭菜。田园听到她在堂屋呵斥弟弟,怪他不帮她一把:要么你去挑水,要么你把菜洗干净,要么你扫地。可是富贵一样也不肯选择,还大声抗议:你凭什么来指派我?我不干。母亲在里屋
听到了搭腔道,富贵,听三姐的,干点活累不死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富贵想不到妈妈居然也持这种态度,站到房门口,有点诧异地斜着眼睛瞪他妈妈。母亲站起来拍拍儿子的腿:你要学学你姐姐,不能一天到晚瞎胡闹了。
富贵不高兴地推搡了母亲一把。在这之前,他一直知道自己来到这世上是母亲智勇双全的结果,他的到来是门庭兴旺的象征。正是由于自己来得太迟,才有了上面这些姐姐们,怎么今天姐姐反倒成了榜样?他像是有点儿糊涂了。接
下来母亲却又训斥了他一番:你哪一天才会像姐姐们这样有出息哦。
五十八
他终于忍不住了:妈,你不是说她们没一个好货吗?富贵的眼睛里既有真正的问号,也有任性的挑衅。
母亲赶紧拍了他的手一下说,瞎说!然后朝田园不好意思地一笑,当年人的脑筋多旧啊,哪能跟现在比?她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看得出,这正是她一直力图表达的悔意。她不再像当年那样坚守什么了,“全是我的错。”她完全不像
母亲了,或者说她太像一个慈悲的母亲了。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又没有怪你。
不过,母亲又开口了,错是错在旧脑筋,可为这个我也吃了许多苦头啊!知道吗?有好几次,晚上躲在山上,差点被狼吃掉,还有几次,晚上去偷公家的山芋,摔到沟里,差点淹死掉,还有一次,被人猛追,吓得小便都尿在裤子上……
田园真想求她不要再说了。
不过现在看到你们都好,吃这些苦头都值得。母亲的话令田园刚刚涌上心头的感动又熄灭了。她知道母亲仍在说谎,虽然她的确把偷来的大都煮了给女儿吃。
我也可以抬起头来了!骄傲一再地被母亲露出来,好像这一切正是母亲本人的意愿和努力的结果。田园觉得自己像一块烙饼一样被翻了身。
并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运气,有一个你这么白手起家的好女儿。她看着田园满目深情。
这不对,田园想,这只是偶然。曾经仅仅因为她们这些女儿的存在,母亲就绝望得想死过。
她们姐妹曾使她气得发抖,使她不停地偷,不停地诅咒,使她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正如当初生这些女儿不是她的选择,如今女儿发财也一样不是她的选择,一切只是偶然。但计较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接下来她提到了二女儿:你要帮她啊,从小到大都是指靠你,她可不小了,虽然月份小些,到底大了。她小时候也受了许多委屈。
原来她什么都还记得。记得女儿们的生日,记得她们顿顿稀饭,记得床底下的小摇篮,记得大队干部的造访,甚至记得那个用钉耙捞上来的认得“春”字的乖巧孩子。母亲虽老眼昏花,可仍记忆犹新,只是把事实混淆了:那丫头自小就
好学,都怪我们没用,没能供她念书,耽误了她。
我会的。田园只能一味地点头。
这时有两个姑娘从门口经过,她们皮肤都黑,其中一个留着短发,涂着血红的口红,大步从对面走过。田园本能地站起来,觉得特别眼熟,一看就知道是她的儿时玩伴,可能一道上街卖玉米、下地摘过棉花呢,却一时想不起她的名
字。可她们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说笑着走过去了。
正欲开口的田园看到对方表情漠然,顿时满脸通红。她转过去看母亲,母亲也看着她,怎么啦?
那是桂花嫂子吗?为什么不理我?
桂花?母亲一听笑了起来,哪是桂花,傻丫头,那是桂花的女儿。
桂花比她大不到七八岁,田园从小就一直跟着她出门卖玉米、卖鸡蛋,她走的那年桂花的孩子才四五岁,没想到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
这庄子上你不认识的小孩还多着呢!农村水土就是养人,说长大就长大了。母亲看着桂花女儿远去的背影,揶揄了一下。
那桂花现在呢?
人家可不能跟你比,她虽说也在城里,却是跟泥瓦匠后面打下手,一天到晚日晒雨淋,挣不到几个钱还丢家弃小的。她把女儿丢在这里读书,可这丫头天天逃学,到处东游西逛,一个劲闹着让她妈带她到城里去打工挣钱!
康志刚从镇上取钱回来,交给田园一摞钞票,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就响了。远离C市他仍然很忙,一宗接一宗业务要谈,还有许多具体事情要处理:送货的上门了,付不付现金?
花木基地的工人走掉了几个,要不要再去劳动力市场招?他的合伙人看样子是急性子,田甜也有点应付不来。山里信号不好,他不停地在屋前走来走去,说话的嗓门大得吓人,有时还对着电话发脾气,他的样子看上去像个大老板。
父亲母亲看着走来走去的女
婿脸上充满了敬畏,大气不敢出。
一通电话打完,康志刚脸上的紧张缓和下来。全家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解决了?几个人同时问。
差不多吧。康志刚也出了口长气。
父亲感叹道,有手机是不一样,我们当年做生意就凭两条腿走街串户,要是有电话……
又吹牛了,母亲揭他的老底,人家那是大生意,雇了人帮他跑腿,你那是什么,小打小闹的小贩子!
不过,指望别人做事可要多留点心眼,现在的人可不老实了,有些人背着老板就偷懒,这种事现在到处都是。父亲用过来人的口气想挣回点面子。
五十九
你女婿像你那么笨,老被人捉弄?我一眼就看出他有多聪明。母亲望望女婿,再望望丈夫,由衷地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仿佛田家的笑声飘荡在整个黄昏里,人人都那么轻松。这情景多少年没见了,田园心中禁不住有些感动。
晚上母亲在厨房洗碗,趁着没人,田园将一沓钱交到了母亲手上。怎么,还给啊?母亲搓搓手,想伸手去接又突然缩了回来,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你们在外挣钱也辛苦,我们房子也盖了,债也还得差不多了,按理是不应该再要的。
话没说完,手上已经接过了钱。她意识到自己有点假,索性做了个倚老卖老的动作,把钱往手心一捏,当然了,养大女儿一
场,我也就不客气了。
她把钱捧在手心里,看了看,掂了一下,似乎拿不准数目,舔一下手指头数了起来,数了几张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不好意思地住了手,想把它揣进围裙袋子里,塞了几次发现袋子太小,只好将塞进去的一半掏出来想放进裤兜里,
可这条新式裤子腰上没有口袋,只好又拿出来。她把钱卷了几下,发现太硬卷不起来,放在手上又使她不自在。她抬头看看窗
口,窗口既没有窗帘也没有玻璃,便赶紧将背对着窗户,但是手上到底有一大笔钱,使她看上去不踏实。
田园看到一大堆脏碗脏筷,想伸手去盆里洗。母亲急了,一把扯住她,不要你来,不要你
来,慌忙中倒将钱打掉在地上。她惊惶失措地蹲下身子去拾,拾到手再吹吹——其实厨房的地上潮乎乎的根本没有灰。田园只好放下碗筷去拾钱,说:“放到房间里安全些,如果不用,就存到银行里去。”
母亲点点头,因受了惊吓,刚刚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我一辈子也没进过银行,不晓得进去怎么办手续。
让招弟帮你存吧。
也好,留着给富贵办大事。
妈,我给你钱,是希望你们自己花。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就尽管用,富贵还小,急这个做什么?
倒也是。母亲点点头。她心里未必这么想,只是不想和女儿争辩。
田园见母亲通情达理,就跟她说:听说富贵成绩不好,这个不管可不行。
你想想,母亲叹了口气,我们田家哪一代出过读书人?不过话说回来,不念书现在一个个也都出息了,好歹我心里好受些。
不是这样的,田园说,许多人因为没文化,只好做苦力。找不到工作而学坏的也有许多。
这我知道。母亲接过了话头。你回来还能看到几个年纪轻的?都在外面发财呢。老赵家的开了饭馆,孙建军,知道吧?承包了大工程发了大财,不肯回来了。要说倒霉的那些还真都是不识字的,张二猴,三麻子都进了班房。为什么
?当然是偷!去年回来还风风光光,说栽就栽了。母亲对村里的事熟悉得就像是家里的事。
田园总算把话题对准了母亲擅长的方面,就没有回来的吗?
有啊!母亲说。可是你以为他们回来是想家吗?才不是呢,是在外面混不出名堂来了。
说明还是要念书,不然只能做苦力,要饭……
要饭也比呆在这儿强。母亲说着扳起了手指头:城里有水泥路,自来水,到哪儿去都有汽
车,不用走路,不要晒太阳,不用挖粪坑……看上去她厌倦了自己呆的地方。
如果光是要饭倒也罢了,还有比这更坏的事呢!田园说。
我知道,母亲的表情神秘起来了:我听说陈家两个女儿都在外面做那个!
那个是什么?田园的心跳开始加速。
哎呀,还用我告诉你?
是啊,这些人让父母丢尽了脸,说到底都是因为没有文化。
不是文化的事,蒋老六家的女儿是大专生呢,也干这个。她没文化,找不到工作?是因为这个挣钱多!母亲看上去很内行。
这样的钱挣多少也不光彩,田园想知道母亲的态度。有些人是被骗的,年纪轻,没见过世面……
不光彩?都什么年代了。他们家可不这么认为。她娘老子现在日子富得流油,把地荒在那里,天天搓麻将,推牌九,当真不晓得女儿的钱来路不正吗?
六十
他们不管?田园喉咙里像是堵住了什么似的,声音有点哑。
管什么管?管了女儿苦了自己!他女儿念大学的钱都是高利贷,他们哪里有能耐还?现在倒好,高利贷还清了,她老子的关节炎也治好了,要不然,现在的医院他住得起?
母亲想到了一件事:前段时间他女儿三个月没钱寄回来,他就急得不行,天都要塌下来了,天天跑到邮局问,有我家的汇款单吗?把人家邮寄员都惹得不耐烦了,一见到他就躲。他一连写了多少信去哟,不过,他到底等到了。
你不觉得这样子不妥吗?
不妥?母亲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