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我家的鱼宁可全烂在家里,也不买一粒马家的高价盐,不能纵容他的恶习!”
“办法还是有的,你们家林月哪去了?”
“和她的老师去草坡了。”陈守仁说,“你找林月有什么用,她一个小学老师,斗不过马占军的。”
乡长心想,陈林月斗不过马占军,可能挟持住马川立,儿子造了老子的反,老子可就黔驴技穷了。他告别怨声不绝的陈守仁,朝着绿茵茵的草坡走去。
陈家面对着一大片肥沃的草坡,那是白银那牛羊的乐园。因为雨的降临,草坡上弥漫着轻柔的白雾,陈林月和古修竹撑着雨伞在议论马川立。
陈林月说:“在一个小地方,人就得实际起来。我不可能离开白银那,又不能独身一世,看来看去,马川立还算顺眼的,只是有时候和他谈话时有些失望。”
“你并不真心真意爱他?”
“也许爱都是书中编造出来的,生活中并没有这种情感。”陈林月垂头说, “看冰排时他总是拉着我的手,其实我并不喜欢他这样。他有时候毫无来由地拥抱我,我又不忍心扫他的兴,真别扭。”陈林月仰起头望着绿伞下愈发清亮得像根翠竹的老师说,“古老师,你都快四十岁了还没结婚,当时同学们都私下盛传你深爱着一个人,是真的吗?”
古修竹望了一眼陈林月,微微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嫁给他?”
“因为……”古修竹说,“车祸,他死了,已经有七年了。”
“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陈林月轻轻地问。
“你想起这个人会有心疼的感觉。”古修竹说。
陈林月还想问什么,乡长已经来到她们面前了。他没打伞,浑身上下都被雨淋湿了。陈林月便说:“乡长,你不打伞又不穿雨衣,不怕感冒了?”乡长望了一眼古修竹,心中哀叹着:“这样的女人真是不同寻常,娶回家肯定不是那种整天唠叨不休的人。”嘴上说的却又是另外的话:“我烦得很,让雨浇浇还好受点。林月,你帮叔一个忙,找找马川立,让他劝劝他爹吧。”
陈林月的脸腾地红了,她咬了一下嘴唇,说:“他家跟我有什么关系?”
“川立那孩子不像他爹那么抠门儿,挺仁义的。跑冰排的那几天我看见你和他在江岸上,他能听你的,你就帮叔一回吧。”
陈林月的脸更红了,她说:“我又不是乡长,白银那人缺盐的事应该你管,要是学生的学习出了问题找我才对。”
“古老师——”乡长可怜巴巴地面向陈林月的老师,目光中隐含着乞求,“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帮着说说吧。”
古修竹望着在雨中显得狼狈不堪的乡长,心中顿生一股怜悯之情。人家都说小地方的官僚都是人人惹不起的地头蛇,说一不二,而王乡长却像个落魄贵族一样,也许是酒持续地对一个人的浸润起了作用——瓦解了他的锐气和精神。
古修竹对乡长点了点头,说:“让我和林月来谈谈吧。”
B2:女教师日记
我说服陈林月之后,她便去找马川立谈盐价问题。我呆在屋子里和陈父聊天。他说马占军夫妇以前并不是这样,别人家出了红白喜事他们也乐于出钱出物。只是前几年马占军突然得了场怪病,鼻子经常性流血,医生怀疑他得了白血病,让他们筹上一大笔钱进哈尔滨确诊去。人们听医生说白血病是个难缠的病,两三年就得换一次血,换血的费用高得吓人。所以马家在借钱时就没人借给他们那么多,只借给他们二三十块,权当是捐献了,如果借给他们大数目怕是填了无底洞,有去无还。马占军的老婆那时也真是可怜,她东一家西一家地求情说好话,就差给人磕头下跪了,最后凑到手里的钱还不足一万元。
“最后确诊没病?”我问。
“要真是那病还不早死了。”陈守仁说,“他们虚惊一场从哈尔滨回来后,夫妻俩就换了个人似的。他们把大家二十三十凑给他们的钱又一分不差地还了回来,然后再也不和乡里人来往。后来他们看到乡里国营商店不景气,就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出来做本,开了个食杂店。”
“这么说他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吝啬的?”
“人都是后来学坏的。”陈守仁说,“他们刚开食杂店时也是吃了很多苦头,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四轮车,你猜猜他们去外地上货用什么?”
“马车?”我说。“自行车。”陈守仁“咳”了一声,“夫妻俩每人骑一辆破自行车,去的时候轻巧,回来时大包小裹,脸都累成紫茄子色了,所以他们就给商品加价,大家一想着他们的辛苦,也就认了。他们从中尝到甜头后就更加不在乎了,小商品的价钱一直向上涨,不到两年他们就买回了一台四轮车。”陈守仁“呸”了一口说,“刚买回四轮车的那天,把他马占军神气得好像当了玉皇大帝。试车时他不沿着一条道跑,硬是不怕拐弯麻烦,把白银那每一条小巷都跑遍了,每一家门口都突突突了一遍,让人眼气得很。”
陈林月的哥哥陈林庆按照父亲的吩咐将两铺火炕烧得烫手。陈守仁说只要有一点办法,就不能眼看着鱼烂掉,他说未沾上盐的鱼可以用淡碱水卤一遍,然后放在火炕上烘烤。只是这一来屋里的气味更难闻,而且人没了睡处,得在空地上另搭木板床。
我帮着陈林庆冲碱水,然后将收拾好的鱼放入碱水中。陈林庆说这样烘干的鱼虽然不腐,但吃起来有股涩味,“知道的是吃鱼,不知道的以为啃的是柴火棒。” 他这样评价说。陈守仁就远远地啐了儿子一口说:“这世上要有这么好的柴火棒让你天天啃,你还算烧了高香呢。”
那两铺火炕一铺是铺炕席的,一铺则是糊上牛皮纸后又刷了天蓝色油漆的。铺炕席的炕最适合烤鱼,因为把炕席一卷就露出了砂土炕面,鱼的水分很容易渗到炕面里。而刷油漆的则不一样,光滑的炕面不但不能很快吸收水分,还使它们演变成水蒸气,将玻璃窗蒙上一层水珠。陈守仁便埋怨儿子当时收拾自己的炕时只图美观,不重实际,若像他的那铺炕一样铺着炕席,这会儿多么方便。陈林庆便低声嘟嚷说: “这炕是睡人的,又不是专门烤鱼的,得人看着顺眼才是。”
他们父子正斗着嘴,陈林月回来了。她看上去有些沮丧,看来是谈判失败。事后证明我的判断没错。陈林月一看见炕面上的鱼,就有些生气地说:“咱家怎么成了晒鱼场,为这点破鱼闻好几天的腥气,值吗?”
“我不能眼看着鱼一点点烂掉,不然打它回来做什么,还不如让它们回到江里呢。”陈守仁说。
“古老师好不容易来咱家做一回客人,咱让腥气天天熏她,真是过意不去。” 陈林庆明白了妹妹心生怨气的缘由,所以插话说。
我连忙为自己给陈家带来的不便表示歉意,并且说自己最喜欢闻鱼腥气,陈守仁这才摆脱窘状,对儿女们说:“人家是多么通情达理,哪儿像你们!”
陈林月对我说,她找到马川立后说明了情况。马川立说他不可能说服父母狠杀盐价,如果陈家不介意,他会悄悄按原价为她买一些盐的。陈林月便生了气,指责他同父母一样褊狭可憎。马川立为此落了泪,不得已说出了实情。自从父母升高盐价后,他就在做他们的工作,劝他们做事别太惹怒众人,父母却一直骂他是个胆小鬼,成不了大器。马川立对陈林月说:“他们是我父母,我总不能因此杀了他们吧。”
“那就让你家的盐放上个几十年,和你父母一起进坟墓吧。”陈林月说完这句话后就撤下马川立回家了。
我陪陈林月去乡长家时见到了乡长的老婆。她的个子比乡长高半个头,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一颗粗黑的痣,这使她的整个面部表情看上去带着一股凶气。女人的脸上长一颗痣会显得温柔而俏皮,人见人爱,而再多一颗痣尤其是多出的一颗痣又粗黑之极的话,就给人虎视眈眈的感觉了。她的额头很宽阔,眼睛略呈褐色,头发也是黄褐色的。她见了我现出很警惕的神色,怪声怪气地问我在白银那能住几天,有没有因为水土不服而拉肚子?我告诉她我经常出现在黑龙江的沿江城市,很服它的水。她就鄙夷地撇了一下嘴说:“那是因为你没吃过烤鱼,没有喝过江水,要不你不拉肚子才怪呢。”好像我不在白银那病上一场,她就大失所望似的。乡长正帮着老婆用细铁丝来串鱼。银灰色的铁丝像闪电一样穿透鱼鳃,使得湿漉漉的鱼溅下点点水珠。鱼与鱼吊着身子紧紧相挨,仿佛它们在集体自杀。乡长说他们家已经把火墙烧得滚烫,一会就把串好的鱼拴到火墙上来烘烤。陈林月便说:“俺爸就想不出这样的好招,把家里的炕都腾给鱼了,人倒挤到地铺上了。”
乡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说通川立那孩子了吗?”
“说通了我还找你吗?”陈林月说。
“我就知道会这样。”乡长说。
“那你还让我去做什么?”
“有一线希望咱也不能放过。”乡长尴尬一笑,对老婆说,“卡佳,给客人倒两杯茶来!”
我愣了一下,这样的名字应该是黑龙江彼岸的女人才会有的,陈林月冲我眨眨眼,我便明白其中必有蹊跷。
卡佳扔下手中的鱼,到灶间冲茶去了。很快她一手端着一碗茶走来,我和陈林月连忙迎上去各接过一碗。她对我说:“你要是消化不好就别喝这碗茶,这里的红茶放了快十年了,去年开春我晒茶时又让苍蝇给滤了一遍。”
“别听她吓唬你。”乡长摆摆手笑了。
可我却觉得胃肠一阵抽搐,看来卡佳的话奏效了。我放下了茶碗。
这里的夫妻关系都很透明,他们说情话或者吵架从不忌讳有外人在场。他们开始为那一堆上等鱼该如何处理而争执不休。乡长建议将它们统统刳膛,然后同其它鱼一样串在一起放到火墙上烘烤,而卡佳则坚持鱼要体肤完好如初,等待鱼贩子上来收购。
“你明天还等不来鱼贩子的话,等来的就会是一堆臭鱼!”
“我不能让它们变成臭鱼!”卡佳心疼地看着那堆鱼说,“这么漂亮的鱼,臭了它就是我的罪过!”
那信誓旦旦的模样,看来要是那堆鱼真腐烂变质了,她会毫不犹豫地为鱼殉葬的。
我和陈林月从乡长家出来后她告诉我,乡长的老婆是三毛子——也就是俄裔第三代混血儿。卡佳的外祖父曾是中东铁路的一名建筑设计师,在哈尔滨与一位中国姑娘生下了卡佳的母亲。卡佳的母亲原来在哈尔滨教会学校当老师,九·一八事变后,卡佳的外祖父突然失踪,外祖母因思念成疾而死,卡佳的母亲便跟随一个手工艺人来到齐齐哈尔,他们在齐齐哈尔开了家铁匠铺,生下了卡佳,日子过得比较和顺。可是战乱不断,卡佳的父亲因为运一批铁器在昂昂溪的路上被日本人抓去做了劳工,不久便因饥寒交迫而死去了。卡佳与母亲相依为命,她们开了个烧饼铺,勉强维持生计。好不容易熬到日本人投降了,卡佳的母亲却突然得场暴病死了。才十二岁的卡佳被一个好心的饭铺掌柜给收养了,可是卡佳不喜欢齐齐哈尔这个城市,她就在二十二岁时偷偷地坐着小火车离开了那里,一路奔向大兴安岭,沿着塔河、十八站、十九站一路走来,最后来到了黑龙江畔的白银那。陈林月说,像她父亲这辈子人都记着卡佳初来白银那的情景。那是初秋时节,天已经很凉了,因为那一段阴雨连绵,所以白银那终日缭绕在白雾里。有天傍晚,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正拢着火在江边打鱼,突然看见一个姑娘挽着个包袱从雾里款款而来。她衣着不整,一根长辫子直垂腰际,宽宽的额头,褐色的眼睛,肤色苍白,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一颗粗黑的痣。现在的乡长、校长和陈林月的父亲等一伙人,看见卡佳时都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卡佳并不在意别人如何打量她,而是来到那堆火旁,将上面烤着的鱼顾自拿起来吃着,由于她吃得飞快,有一刻被鱼刺卡了嗓子,便捶胸顿足地在沙滩上噢噢叫着,后来陈林月的父亲递上个白面馒头,才把鱼刺随馒头送进肚里。吃过鱼,她低下头用手捧着黑龙江水,透彻地喝了一通,然后直起腰对着那群目瞪口呆望着她的男人会心一笑,说:“这里的鱼和水都这么好吃,这是哪儿?”
“白银那。”有人告诉她。
“我喜欢白银那。”卡佳说,“我要留在这儿。”
“你是从那儿来的吗?”有人指着对岸说。因为雾天泅渡并不困难。
卡佳摇摇头,说:“我从齐齐哈尔来。”
卡佳对人们讲了自己传奇般的身世,使得所有的听众都为她呼嘘不已。人们帮她找了个住的地方,又教她捕鱼,渐渐地单身汉们都喜欢上了她。只要是打了猎物或捕了鱼,第一个品尝者必定是卡佳。白银那的女人也把酿制牙各答酒的传统手艺传给她,没想到她天生一点即通,再加上她的创造和想象,用雪来熬制浆果,使得酿成的酒更加猩红,更加酸甜撩人,赢得了人们的喜欢。两年后她出落得更加丰腴美丽,楚楚动人,惹得向她献殷勤的单身汉都难以自持,亲昵异常,卡佳也不在意人们的非礼行为。但她把自己的身体投向王得贵的怀抱,却让人们吃惊不已。因为王得贵当年只有十八岁,说话不多,斯文懦弱,对付一个比他强壮许多且年长六岁的女人,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认为他难以胜任。可王得贵却十分钟情卡佳,脑子一闲下来时就想她那张脸,琢磨那两颗痣留哪一颗更出色。想不到两颗痣的命运突然全都属于他了,这令他不由不欣喜若狂。和卡佳结婚以后他才渐渐改变性格,开始变得爱开玩笑,常常在人前呼唤卡佳:“过来,我的小母牛!”令人嫉妒不已。他对酒的热情也是卡佳培养的。这,成了以后他们感情淡漠时王得贵泄愤的常用手段。
“当年你爸爸没准也喜欢过卡佳呢。”我笑笑。
陈林月也回以一笑说:“我问过他,他嘴硬得很,连连说混血儿身上有腥气,不过话没说完就叹气了。”陈林月随之忧戚地说,“女人的变化真是可怕,一生孩子,一过上几十年,人老了不说,行为举止也变粗俗了。”
“她对我似乎心怀不满。”我说,“为什么?”
“乡长多看哪个女人几眼她都不高兴。”陈林月说,“听说她年轻时可不这样,女人们都爱往她家跑,对卡佳曾抱有好感的男人去他家,乡长也欢迎。”
“衰老使一个女人觉出此生美好时光已经消逝,这才变得爱发牢骚。”我说, “不过卡佳还是挺直率可爱的,我真想在白银那病上一场,让她高兴一回。”我笑笑说。
我的到来毕竟使陈林月的心情有了好转。我打算连绵春雨一停就离开白银那。今年的冰排已经过去了,我相信明年冰排到来时,陈林月看冰排时会更成熟一些。但我内心里还是隐隐担忧,觉得她丰富的内心世界在白银那这样的环境中显得孤单凄切,她与马川立之间不断出现的隔阂也令我惆怅。当然,我相信生活的过程终会帮助一个人认识自我,哪怕那结局是失败的。所以陈林月每向我咨询某件事的具体方案时,我总是发表一些并不做判断的见解,我生怕自己的生活经验会给她一些错误的引导,虽然说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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